第八章：白米仓胡同
窦三姑这段往事，陈鸳桥自是不会吐露半字。
顾随是何等聪明之人，深知其中必有纠缠，当然也就没有过问。
只是陈鸳桥用一罐“王致和”换取一册《訄中癖》，而今由这册奇书引出此番奇遇，直让顾随感叹世间之事，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谁说不是呢？”陈鸳桥表示赞同，“太炎先生自诩阅遍世间一切古典籍，更常常自夸医学冠甲天下，可是对于自己的鼻疾，却一直认定那不过类如疥廯而已，无需特殊治疗。不料今春他忽然病重，是因那鼻疾已然转化为鼻窦癌，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得到消息，我立即改了行程，由沪上赶往苏州吊唁……否则，该会早几日北上的。”
“世事难料。”顾随刚叹了一句，腾地里人影一闪，嘭的一声，汽车戛然停在了路面上！
五六米开外，一人上半个身子扎在高粱地里，两条腿露在外边，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散落在脚旁——这人应该被撞得不轻，发出类似肥猪进食似的“哼唧”声。
陈鸳桥想要上前，被顾随一把摁住肩膀。
“救人要紧。”
“别动，我先去看看！”
顾随保持着一贯的谨慎，确认陈鸳桥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这才稳步上前。
尿片儿一样的军帽，青色绑腿，翻毛皮鞋……
是一名……日军士兵！
顾随不止一次见过他们，这些人的眼睛里藏着躁动，看人的时候仿佛在炫耀，北平这座城市，早已是盘中之餐，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筷子享用而已。
顾随厌恶日本人的洋洋得意，尤其是他们在京郊四处游荡，精力旺盛地肆意捕杀农人饲养的家禽时，他会琢磨：“应该教训一下这些短腿儿渣滓，如果有机会的话……”
“机会难得，你还犹豫什么？”
顾随像是被蜇着了，唰地一回头，只见陈鸳桥不知何时已跟了上来，猜中了自己的心思。
“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要是决定了，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顾随没吭声，一只脚踩在军帽上，望着士兵颤抖不止的双腿；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日本人钻高粱地干什么？”
“我只知道，这是个日本鬼子。”
“我得弄明白再决定，毕竟也是一条人命。”
不等陈鸳桥再语，顾随便循着日本士兵出现的方向走去，拨开浓密的高粱棵子，一股鲜烈的草味儿扑鼻而来，让他打了一个喷嚏；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透过茂密的枝叶，隐约出现一张面孔，那脸上似乎还有一些血迹。于是快步上前去，这才看到一个仰面朝天的妇人，她身上虽然穿着衣服，但胸前却盘着一堆肠子，大个的黑苍蝇“嗡嗡”缠在左右，贪婪地霸占着肠子散发而出的腥臭。
妇人是被活活剖开胸膛的，焦躁的日本士兵甚至懒得脱掉她的衣服。
顾随没有按照他从前的办案习惯，对尸体进行继续勘察，比如受害人是否遭到侮辱，是在生前还是在死后。此刻，他的胸膛里已经着了火，浓烈的火焰足以烧焦整片高粱棵子。他抽出左轮手枪，笃定要打光所有子弹。
可是，当他重新奔回道路上的时候，却变得瞠目结舌。
刺刀就横拦在陈鸳桥脖子上，刀刃上女人留下的血迹清晰可见。由于身高的原因，被控制的陈鸳桥不得不屈膝而立，仿佛如厕的前奏，十分狼狈。日本兵脸上挂着血迹，想来应该是被撞飞后擦伤的。
见到顾随手上的左轮枪，日本士兵惯性地缩在了陈鸳桥身后，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这始于良好的训练，更有战场上的历练。顾随虽然日日枪不离身，但若论起此刻双方的心理素养，显然自己要短下一截儿。
武人与军人大不一样。
前者如郎八通，待对手尚留余地；后者从死人堆里寻活路，把对手不当人看。
顾随明白这个道理，知道救下陈鸳桥不易，心里发沉。
日本士兵叽里呱啦说着话，两人虽听不懂，但也能猜个十有八九，无非是让顾随把枪放下之类的告诫……
把枪放下，胜算就更小了。
刺刀锋利，陈鸳桥的脖子上已经被磨出血迹来。
心一软，胳膊垂了下来，却听到陈鸳桥提着嗓子说道：“你要走我不拦着，可是我应下了八爷，要把这三河刘的鸣虫葫芦交给他徒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陈鸳桥嗓子虽然发抖，手上却硬是从怀里把鸣虫葫芦掏了出来，扔向了顾随。
顾随刚接过来，猛听得日本士兵大叫一声，跟着冲着他手中的鸣虫葫芦又是一阵叽里咕噜，话里像是带着刀子。
陈鸳桥说：“你扔过来，他想要。”
顾随盯着陈鸳桥的眼睛，看，犹豫了一下，把鸣虫葫芦扔向了陈鸳桥。
鸣虫葫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陈鸳桥的头顶，又越过日本士兵的头顶，向高粱棵子里飞去。日本士兵下意识抬手拦截，就在这个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陈鸳桥“哧溜”从刺刀下逃之夭夭，跟着顾随飞起一脚，正中日本士兵胸口……
待到陈鸳桥把倒下的高粱棵子扶正之时，看到日本士兵已经被抹了脖子，上身还多了几个血窟窿，那把刺刀就插在胸口上。
“我脸上有没有血？”
“我给你擦擦。”
“不劳您大驾。”
“说了祝你一臂之力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怎么可以不算？”
陈鸳桥为顾随擦去脸上的血迹，又说：“咱们得赶紧把尸体处理了，否则，一会儿小鬼子的同伴回来，那事情可就闹大了。眼下日本人虎视眈眈，正愁着找不到由头对北平城开刀呢，这个霉头触不得。”
顾随明白陈鸳桥的顾虑，刚刚那日本士兵听到汽车声音便奔了出来，显然是以为他的同伙回来了，不然作为一名军人，他绝不会这么莽撞。
顾随从汽车后备箱找出一把铁锹来，准备将日本士兵的尸体就地掩埋，招呼陈鸳桥一起帮忙。陈鸳桥琢磨了一下，建议将尸体埋在被害女子所在的那块地方。陈鸳桥说，这叫做“灯下黑”，至于那妇人的尸首，唯有暂且不动，留待她的家人前来认领。
顾随表示同意。
一切处理停当，两人这才继续赶路。
汽车回到外五区警察署门口，日头已经往西沉去。
顾随招呼陈鸳桥进去小歇，陈鸳桥称自己还要赶回石碑胡同写稿，《异报》能否在北平立足，这陶然亭水怪的第一篇报道至关重要，他须得彻夜发力方可。又约好明日九时，一同去拜会郎八通的高足，再行借鹰之事。
回到署里，顾随向陶孟和汇报了郎各庄之行的见闻，至于他干掉了一个鬼子那段，自然是要隐去不讲的。陶孟和听闻陈鸳桥居然身怀岐黄之术，啧啧称奇了一番，又压低声音，嘱托顾随方便时候，可代为请他开一张医治前列腺的方子。
顾随道：“请署长放心，他一定不会知道是您需要。”
第二日，顾随准时来到北剪子巷口，见陈鸳桥早已在此等候，还换了一身西装。
郎八通的高足姓范名世海，便是住在这北剪子巷白米仓胡同之中。
两人来到范宅门前，叩门。
好大一会儿，两扇广亮的朱漆大门方才“吱呦”一声，咧开一条缝隙。
“您二位有何贵干？”范宅的家丁面带机警，不住地打量着身穿制服的顾随，眼神闪烁。
“烦请通报一声，我们求见五爷。”陈鸳桥回道。
“抱歉了您，五爷不在家。”
“我们去过郎各庄，八爷有话待传五爷。”
那名为索巴的家丁闻听此言，似有些讶异。见陈鸳桥往院中瞄看，又急忙挺身遮挡，仿佛院中藏着什么机密似的，“五爷大清早便去了天桥跤场，烦请二位去那里会怹。”他忙说道。
“天桥跤场？”
“怎么，您二位真不知道？”
“此话怎讲？”
“五爷要与跤王小鬼追比试跤技，四九城无人不知哇！”
陈鸳桥与顾随相视一愣，还未道声“谢谢”，索巴便急匆匆将宅门关闭，跟着响起一阵快步奔去的脚步声。
两人走出北剪子巷，跳上汽车，直往天桥跤场行去。
路上，陈鸳桥挨不住烦闷，挑起话茬儿：“顾兄，你觉不觉得那个伙计有些怪？”
“他很害怕咱们进宅。”
“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确实。”
“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这伙计见咱们之前刚刚才烧过大烟膏，因此看见我这身衣服，才显得格外害怕。”
“我怎么就没闻出来？”
“要是阁下都有这样的本事，还要我们这帮警察有什么用。”
陈鸳桥被噎得说不出话，偏过脸去。
顾随是何等聪明之人，深知其中必有纠缠，当然也就没有过问。
只是陈鸳桥用一罐“王致和”换取一册《訄中癖》，而今由这册奇书引出此番奇遇，直让顾随感叹世间之事，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
“谁说不是呢？”陈鸳桥表示赞同，“太炎先生自诩阅遍世间一切古典籍，更常常自夸医学冠甲天下，可是对于自己的鼻疾，却一直认定那不过类如疥廯而已，无需特殊治疗。不料今春他忽然病重，是因那鼻疾已然转化为鼻窦癌，不久便撒手人寰了。得到消息，我立即改了行程，由沪上赶往苏州吊唁……否则，该会早几日北上的。”
“世事难料。”顾随刚叹了一句，腾地里人影一闪，嘭的一声，汽车戛然停在了路面上！
五六米开外，一人上半个身子扎在高粱地里，两条腿露在外边，一顶怪模怪样的帽子散落在脚旁——这人应该被撞得不轻，发出类似肥猪进食似的“哼唧”声。
陈鸳桥想要上前，被顾随一把摁住肩膀。
“救人要紧。”
“别动，我先去看看！”
顾随保持着一贯的谨慎，确认陈鸳桥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这才稳步上前。
尿片儿一样的军帽，青色绑腿，翻毛皮鞋……
是一名……日军士兵！
顾随不止一次见过他们，这些人的眼睛里藏着躁动，看人的时候仿佛在炫耀，北平这座城市，早已是盘中之餐，只不过他们还没有找到合适的筷子享用而已。
顾随厌恶日本人的洋洋得意，尤其是他们在京郊四处游荡，精力旺盛地肆意捕杀农人饲养的家禽时，他会琢磨：“应该教训一下这些短腿儿渣滓，如果有机会的话……”
“机会难得，你还犹豫什么？”
顾随像是被蜇着了，唰地一回头，只见陈鸳桥不知何时已跟了上来，猜中了自己的心思。
“你到底是人是鬼？”
“你要是决定了，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顾随没吭声，一只脚踩在军帽上，望着士兵颤抖不止的双腿；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日本人钻高粱地干什么？”
“我只知道，这是个日本鬼子。”
“我得弄明白再决定，毕竟也是一条人命。”
不等陈鸳桥再语，顾随便循着日本士兵出现的方向走去，拨开浓密的高粱棵子，一股鲜烈的草味儿扑鼻而来，让他打了一个喷嚏；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透过茂密的枝叶，隐约出现一张面孔，那脸上似乎还有一些血迹。于是快步上前去，这才看到一个仰面朝天的妇人，她身上虽然穿着衣服，但胸前却盘着一堆肠子，大个的黑苍蝇“嗡嗡”缠在左右，贪婪地霸占着肠子散发而出的腥臭。
妇人是被活活剖开胸膛的，焦躁的日本士兵甚至懒得脱掉她的衣服。
顾随没有按照他从前的办案习惯，对尸体进行继续勘察，比如受害人是否遭到侮辱，是在生前还是在死后。此刻，他的胸膛里已经着了火，浓烈的火焰足以烧焦整片高粱棵子。他抽出左轮手枪，笃定要打光所有子弹。
可是，当他重新奔回道路上的时候，却变得瞠目结舌。
刺刀就横拦在陈鸳桥脖子上，刀刃上女人留下的血迹清晰可见。由于身高的原因，被控制的陈鸳桥不得不屈膝而立，仿佛如厕的前奏，十分狼狈。日本兵脸上挂着血迹，想来应该是被撞飞后擦伤的。
见到顾随手上的左轮枪，日本士兵惯性地缩在了陈鸳桥身后，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可乘之机——这始于良好的训练，更有战场上的历练。顾随虽然日日枪不离身，但若论起此刻双方的心理素养，显然自己要短下一截儿。
武人与军人大不一样。
前者如郎八通，待对手尚留余地；后者从死人堆里寻活路，把对手不当人看。
顾随明白这个道理，知道救下陈鸳桥不易，心里发沉。
日本士兵叽里呱啦说着话，两人虽听不懂，但也能猜个十有八九，无非是让顾随把枪放下之类的告诫……
把枪放下，胜算就更小了。
刺刀锋利，陈鸳桥的脖子上已经被磨出血迹来。
心一软，胳膊垂了下来，却听到陈鸳桥提着嗓子说道：“你要走我不拦着，可是我应下了八爷，要把这三河刘的鸣虫葫芦交给他徒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陈鸳桥嗓子虽然发抖，手上却硬是从怀里把鸣虫葫芦掏了出来，扔向了顾随。
顾随刚接过来，猛听得日本士兵大叫一声，跟着冲着他手中的鸣虫葫芦又是一阵叽里咕噜，话里像是带着刀子。
陈鸳桥说：“你扔过来，他想要。”
顾随盯着陈鸳桥的眼睛，看，犹豫了一下，把鸣虫葫芦扔向了陈鸳桥。
鸣虫葫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越过陈鸳桥的头顶，又越过日本士兵的头顶，向高粱棵子里飞去。日本士兵下意识抬手拦截，就在这个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陈鸳桥“哧溜”从刺刀下逃之夭夭，跟着顾随飞起一脚，正中日本士兵胸口……
待到陈鸳桥把倒下的高粱棵子扶正之时，看到日本士兵已经被抹了脖子，上身还多了几个血窟窿，那把刺刀就插在胸口上。
“我脸上有没有血？”
“我给你擦擦。”
“不劳您大驾。”
“说了祝你一臂之力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怎么可以不算？”
陈鸳桥为顾随擦去脸上的血迹，又说：“咱们得赶紧把尸体处理了，否则，一会儿小鬼子的同伴回来，那事情可就闹大了。眼下日本人虎视眈眈，正愁着找不到由头对北平城开刀呢，这个霉头触不得。”
顾随明白陈鸳桥的顾虑，刚刚那日本士兵听到汽车声音便奔了出来，显然是以为他的同伙回来了，不然作为一名军人，他绝不会这么莽撞。
顾随从汽车后备箱找出一把铁锹来，准备将日本士兵的尸体就地掩埋，招呼陈鸳桥一起帮忙。陈鸳桥琢磨了一下，建议将尸体埋在被害女子所在的那块地方。陈鸳桥说，这叫做“灯下黑”，至于那妇人的尸首，唯有暂且不动，留待她的家人前来认领。
顾随表示同意。
一切处理停当，两人这才继续赶路。
汽车回到外五区警察署门口，日头已经往西沉去。
顾随招呼陈鸳桥进去小歇，陈鸳桥称自己还要赶回石碑胡同写稿，《异报》能否在北平立足，这陶然亭水怪的第一篇报道至关重要，他须得彻夜发力方可。又约好明日九时，一同去拜会郎八通的高足，再行借鹰之事。
回到署里，顾随向陶孟和汇报了郎各庄之行的见闻，至于他干掉了一个鬼子那段，自然是要隐去不讲的。陶孟和听闻陈鸳桥居然身怀岐黄之术，啧啧称奇了一番，又压低声音，嘱托顾随方便时候，可代为请他开一张医治前列腺的方子。
顾随道：“请署长放心，他一定不会知道是您需要。”
第二日，顾随准时来到北剪子巷口，见陈鸳桥早已在此等候，还换了一身西装。
郎八通的高足姓范名世海，便是住在这北剪子巷白米仓胡同之中。
两人来到范宅门前，叩门。
好大一会儿，两扇广亮的朱漆大门方才“吱呦”一声，咧开一条缝隙。
“您二位有何贵干？”范宅的家丁面带机警，不住地打量着身穿制服的顾随，眼神闪烁。
“烦请通报一声，我们求见五爷。”陈鸳桥回道。
“抱歉了您，五爷不在家。”
“我们去过郎各庄，八爷有话待传五爷。”
那名为索巴的家丁闻听此言，似有些讶异。见陈鸳桥往院中瞄看，又急忙挺身遮挡，仿佛院中藏着什么机密似的，“五爷大清早便去了天桥跤场，烦请二位去那里会怹。”他忙说道。
“天桥跤场？”
“怎么，您二位真不知道？”
“此话怎讲？”
“五爷要与跤王小鬼追比试跤技，四九城无人不知哇！”
陈鸳桥与顾随相视一愣，还未道声“谢谢”，索巴便急匆匆将宅门关闭，跟着响起一阵快步奔去的脚步声。
两人走出北剪子巷，跳上汽车，直往天桥跤场行去。
路上，陈鸳桥挨不住烦闷，挑起话茬儿：“顾兄，你觉不觉得那个伙计有些怪？”
“他很害怕咱们进宅。”
“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确实。”
“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这伙计见咱们之前刚刚才烧过大烟膏，因此看见我这身衣服，才显得格外害怕。”
“我怎么就没闻出来？”
“要是阁下都有这样的本事，还要我们这帮警察有什么用。”
陈鸳桥被噎得说不出话，偏过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