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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神医
       这一日陈鸳桥下了早课,闲来无事溜入禁室,只见疯人囚正笔走龙蛇,在宣纸上刷刷点点写着字,一脸凝神静气,颇为认真。

       陈鸳桥不敢声张,待疯人囚落笔,这才凑到近前,叫了一声“先生”。

       “写得如何?”疯人囚指着墨迹未干的书幅,问道。

       陈鸳桥见那书法一共有二十四个大字,写着正是“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郄守神,以物为量”,右上款为“书赠豫才”,左落款则是“章炳麟”三字。他不自觉地念出了声,笑道:“原来先生的大名是章炳麟呀!”

       疯人囚一副高傲状:“怎么,你可听过这个名字?”

       陈鸳桥老实回答:“并没有。”

       疯人囚道:“那你激动个什么?害得我白欢喜了一场!”

       陈鸳桥又去看字,接着啧啧叹道:“先生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就连我们习佛时抄写的经书都比不上您,真叫一个朴茂古雅!”

       疯人囚闻听此言,颇为得意,“这个词用得甚好,不枉你与我相识一场。”话毕,又似想起了什么,向陈鸳桥吩咐道,“你来的正好。这样,你将这幅字拿给外边的先生吧,他是我的门生。你去告诉他,我略感风寒,鼻塞难耐,又恐传染于他,今日便不见他了。天寒路远,让他早日归城吧。”

       “他可是这字幅上所写的豫才?”

       “记得叫先生。”疯人囚一边又从书桌上拿起一册籍子,那籍子的封面光光如也,显然是他的抄本,“这个也给他。”

       陈鸳桥将字幅小心收好,再看那册籍子又被疯人囚收了起来,忙问道:“先生,还给豫才先生吗?”

       疯人囚犹豫了一下,摆手道:“不给了。”

       陈鸳桥拿着字幅,跟守卫打了招呼,来到会客小厅,将书幅交给了等候的豫才先生,又将疯人囚交代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转给了他。

       那豫才先生身材不高,身着灰色旧袍,一双眼睛精光熠熠。他将书幅悉心收好,沉默了一会儿,才郑重其事地嘱托陈鸳桥:“请代为照看太炎先生,感激不尽。”

       陈鸳桥返身而回,刚入禁室便闻到了一股臭气。疯人囚背对着自己,就像捡到了什么奇珍异宝,肩膀连连耸动,一边“咯咯”笑出声来。待到近前,陈鸳桥方才看明白,原来是自己拿来孝敬他的一罐王致和臭豆腐,刚刚就放在门口,不想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竟被他给发现了,看来“逐臭之夫”这称号当是实至名归。

       臭豆腐让疯人囚十分愉快,一双眉毛都站起来了。他一边品尝,一边还不忘问道:“豫才可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让我代为照看先生,道了一声感激不尽。”

       “他就没有说我的字如何?”

       “说啦,说啦!”陈鸳桥恭维道,”他说您的字……好!简直比那……何绍基和翁方纲写得还要妙!”

       “黄口小儿,胡说八道!”疯人囚拧起鼻子骂道,“罚你跟我同食臭豆腐,否则我就去向松坡老儿告状,把你撵出龙泉寺,流落街头!”

       陈鸳桥见疯人囚面带恶相,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一时间便给他唬住了,不得已只得硬吃下了半块臭豆腐。

       疯人囚这才哈哈大笑,一指陈鸳桥,“我生平最厌他人欺骗,简直恨比袁贼。不过……看在你尚知何绍基和翁方纲的份儿上,今日便不追究啦。”

       陈鸳桥赶紧道谢,“后学知错啦!”心道疯人囚阴晴不定,今后需得多加小心才是,否则再说错话,真的被撵出龙泉寺,那便不妙了。

       “你这小脑袋里,又在琢磨些什么?”

       “我……后学是在思考,缘何先生知道学生说了谎话了呢?”

       疯人囚又是一翻大笑,露出怡然自得的表情,“我之门生当中,以豫才最为老成,喜怒不形于色,而善于旁观。他如此性格,怎会不仔细品字,便胡乱发表意见?”

       陈鸳桥一副豁然开朗状,又想到那豫才先生举手投足皆四平八稳,就连道的那声“感激不尽”都透着克制,简直与疯人囚判若两人,不禁脱口道:“先生好像特别中意豫才先生?”

       “那是自然!”疯人囚扬起嘴巴,“豫才与其弟是我门生众人中佼佼者。早年他们合译《域外小说集》,虽是白话,但是一望而知对文言文是相当有根基的……甚得吾心。”

       陈鸳桥转了转眼珠,瞥向桌上那册籍子,“那为何先生还对豫才先生这般吝啬?”

       “非也。以豫才之才,他日文名必可在我之上。我虽钟爱这册籍子,有心与他分享,但为了他的前程,也就只好忍耐心中瘙痒,不予相送啦。”

       “先生的话,后学十分糊涂。”

       “糊涂的又岂止你一人?世人都以我为革命先驱,更尊我为大学问家,而实则他们并不晓得,我尚有妙手回春之本事,唤作神医章炳麟实至名归也。”

       “先生,您到底要说什么啊?”

       疯人囚把臭豆腐罐子放在一旁,扯着陈鸳桥来到书桌前,将那册籍子打开,指着上面的字迹道:“这便是我多年来,在浩瀚的古籍中瞧来的医病良方!不过此籍所载,并非寻常病症,而是只记怪病异病,可谓我心血之作。”

       “可是先生……这些治病的方子,真的管用吗?”

       “屁话!”疯人囚厉声道,“我又没给人家治过,怎么知道管用还是不管用!”

       陈鸳桥被噎得一时语塞。

       “不过呢,这确实是你该考虑的事。”疯人囚又笑了,“因为现在,我要把它送给你了。”

       “这是先生的心血!”陈鸳桥自然要推脱。

       “知道就好。给你是给你了,但我还有一个要求:往后,你要是按照籍子上的方子给人医病,死了,算你自己的;要是医好了,别人问起来,你千万别掖着瞒着,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人家,这是章炳麟的医方——神医章炳麟!”

       不等陈鸳桥接茬儿,疯人囚便提笔在籍子的封面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訄中癖?”

       “怎么,你还想再取个名字?”

       “后学不敢!”陈鸳桥捧着这册《訄中癖》手抄本,规规矩矩给疯人囚叩了三个响头。

       “你最应该感的是王致和。”疯人囚怪笑一声,又对着臭豆腐欢天喜地起来。

       正是源于这册《訄中癖》,陈鸳桥才敢为窦三姑开方。

       那窦三姑的怪疾,实则名为“肉中邪”,此病罕见至极,若非陈鸳桥早就将《訄中癖》里的医方背得滚瓜乱熟,也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话说几十年前,窦三姑以火鹞子的名号行走江湖之时,认识了一个贼人。此人乃水匪出身,飞檐走壁,身轻如燕,因为遁身于永定河一带,因而有了“永定河小霸王”的外号。这小霸王是吃仓讹库的高手,弄得京城的库丁们恨之入骨,于是便请合邀窦三姑出马,打算逮了这厮。那时三姑二十出头,一心只想除恶扬善,便应承下来。

       岂料小霸王轻功实在高强,三姑几次被他逃走,就这么着遛遛抓了一年多,终于让三姑逮到了一个机会,把小霸王堵在了永定河岸。三姑本以为这回大事告成,却不想小霸王生来是个混种,竟跳入河中。三姑水性不佳,但又不想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于是也跟着下去。那时节正是秋末冬初,河水里像是挂着刀子,三姑没游几下,就感到身子不受控制,挣扎着便不省人事了……

       本以为到了阴曹地府,竟不料醒来却见到了一张英俊的脸庞。

       又见自己衣衫不整,以为是受了小霸王凌辱,正要拔剑自刎,却被小霸王夺下。那小霸王坏坏地笑,将自己的衣衫脱下,披在三姑身上。三姑见小霸王裸露着身子站在月光下瑟瑟发抖,内心竟十分不舍,想着如何才能让他暖和一些……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把衣服还给他才是。

       递过去,小霸王接下,然后窝成团,大力掷入永定河,笑,还是瑟瑟发抖。

       这可怎么办?

       实在没了办法,就把身子贴上去了。

       “身体深寒未除,却行干柴烈火之事,犹如柴内湿而外干,燃后成滞,生疾。”陈鸳桥这样告诉三姑以后,老人家一声叹息道,“孽缘呵!”

       三姑与小霸王野合后第三日,永定河洪水泛滥成灾,白浪掀石,惊涛裂岸,沿岸村庄深受其害,屋宇倾圮者不可数计。于是朝廷颁发谕旨,开仓赈济。小霸王与时俱进,不再打库丁的主意,而是干起了洗劫钱粮的勾当,不料霉运当头,横死在捕役的火枪之下,尸首被扔在乱葬岗,待到三姑赶来,只剩下一个骨架。

       三姑恨极了官府,此后出没于京城的暗角,以一柄伏弩射杀了三十又一名捕役,这才消了心头之恨。过不多久,便嫁于郎八通之父。

       若非为了医好体内怪疾,三姑是断断不会将这般往事与外人诉说,因此在陈鸳桥离开之时,这才让郎八通再三嘱托,且不可外传,以免侮了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