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其它分类 > 奇想北平
第九章:天桥市场
       汽车沿着东四牌楼北大街南行,过崇文门向西,至正阳门再往南,不多时便来到了北平尽人皆知的天桥市场。

       这天桥,本是连接永定门与正阳门的一座石桥,民国初年方才成为集市。此后蔓延之速度奇快无比,桥南东西两侧与天坛及先农坛北部皆成为其版图。又因此地四通八达,更是北平市内电车最南端的终点站,因而往来游客可谓之接踵而至,多不胜数。

       人气鼎旺,自然也就驱使大批的奇人异士到此卖艺,于是百业杂陈,无所不备,茶馆、戏馆、落子馆、说书场、杂技场、河南坠子场、数来宝场、拉大片场、摔跤场、估衣铺、木器市、古玩店、筷子楼,更有点猴子相面的、卖膏药修脚的、织袜子补鞋的、扎祖猪鬃人玩具的、磕泥模子的,至于爆肚、苏造肉、褡裢火烧、杏仁茶、江米藕、艾窝窝、玻璃粉、雪花酪之类的小食,那更是可以数到口舌生津。故而即便在民国二十三年,市府因拓宽道路将石桥拆掉,北平人却还是照旧叫着“天桥”两字。

       顾随因为这地为外五区所辖,平时免不了往来,找起跤场自然驾轻就熟。

       早有看客将跤场围得密不透风,里外三层都不止。陈鸳桥跟着顾随在人堆里画圈儿,好久才挤到前端。顾随最了解跤场的情况,平日里绝不会有如此高的人气,想来这些看客早就得到了范世海要与小鬼追比试的消息。

       跤场南北两侧各置一椅,椅上分坐两人。一人头皮刮得清亮,浓眉大眼,鼻梁高耸,身量高大结实,模样倒有几分郎八通的影子。另一人则瘦小精干,脸庞如同刀砍斧凿一般棱角分明,手中转悠着一副铁胆,不时发出“咯咯愣愣”的响动。

       陈鸳桥几年前在沪上报界混迹,兼任了几家报纸的副刊编辑。当时有一家报刊的主编为提高报纸销量,怂恿他撰写武侠小说,并许以高额稿酬。陈鸳桥为生计只得应承下来,于是临时抱佛脚,找来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依样画葫芦,虽然最终小说写得一塌糊涂,导致报纸销量骤降、报社门口让人泼了大粪,但却让他识得了不少武术掌故。

       过去习武之人,常以“同、田、贯、日”四字来形容人之体魄,谓之此四种体质皆可成材。比如瘦小精干的那位,他的体质乃属“日”字一系,骨骼精悍,爆发之力尤强。而身高马大的那位,举止端凝,方正浑厚,正是“同”字一系。两者互有长短,难分伯仲,若是定要在跤场上分出个胜负,那便要看彼时谁的运气更佳了。

       顾随打量两人,猜不出哪位是范世海,哪位又是小鬼追。倒是在场地中央以大镐刨土的那位,他十分熟悉。此人名叫阴三,乃京跤的顶级高手,亦是这块跤场的主人。

       天桥摔跤的规矩,不在于斗勇拼恨,而重于表演,因而每天开市皆以大镐将昨日夯实的黄土刨松,免得伤人身躯。一般而言,这类粗浅活计是由徒弟来完成的,可是今日阴三却抡起了大镐,可见是给足了范世海与小鬼追面子。

       那阴三虎背熊腰,虽然年近五十,但赤膊上仍旧泛着油亮的光泽。他瞟眼瞧见顾随,立即快步上前,双手抱拳道:“顾队长,今儿个清闲!”

       顾随回礼道:“三爷说笑。”

       阴三仍是恭敬有加:“请顾队长上座,我这就叫人为您备茶点。”

       顾随连忙道:“三爷不必客气。今个儿有些事情要办,待他日再来叨扰。”

       话毕,向阴三介绍了陈鸳桥。

       寒暄过后,阴三引陈鸳桥与顾随走向北首边方向,一边道:“这位便是海五爷了。”

       范世海闻听两人昨日见过郎八通,立即褪去脸上的傲然之色,道言:“既然我师父怹老人家发话了,在下必当鼎力相助。只是……”他瞄了一眼南首的小鬼追,脸上的傲然遽尔重现,“我与小鬼追有言在先,今日必要分出个胜负来,雷打不动。所以,能否请两位稍后片刻,待我将这厮拾掇得心服口服,再与你们一共前往陶然亭除妖?”

       顾随似有犹豫,陈鸳桥却抢口道:“如此,那我们只有祝五爷旗开得胜啦。”

       阴三于人情世故颇为练达,立即招呼人前来,吩咐道:“顾队长和陈记者是稀客,今日赏光观赛,咱们需得好生招待才是。”

       那徒弟得了师父的命令诚惶诚恐,殷勤地将两人引到上座。

       甫一落座,顾随便沉下脸来:“除妖之事迫在眉睫,你还有闲心看人摔跤!”

       陈鸳桥笑道:“如此对决,若因你我而择期,岂不是罪过?你且好说,就怕人家知道我的身份后,再去砸了我的报馆。再者说,那我《异报》还指着水怪一炮而红呢,如果昨日刚载一期,今日便顺顺当当将水怪除掉,岂不是虎头蛇尾?若能有个小插曲,总算是可以添砖加瓦,再凑上那么一期,也不枉这连日的奔波了。”

       顾随揶揄道:“可怜你长了一副读书人的皮囊,骨子里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陈鸳桥陪笑:“顾兄火眼金睛,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此时,一声清脆的锣声响起,只见已经穿好跤衣的范世海与小鬼追双双走向场地中央,分而向诸位看客频频抱拳。

       “起——!”

       随着阴三这低沉的一吼,两人拉开马步,渐次靠近对方……

       霎时间,众看客无不凝神屏息,双目圆睁,生怕错过了这京跤盛事当中的任何一个细节。       

       北平摔跤的根基,源自清廷所设之“善扑营”,其成员称为“扑户”亦或“布库”。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间,善骑射,好演跤,即便日后踏破山海关,建立满清帝国,亦对本族传统不敢废弛。例如善扑营,其门户十分森严,所辖“扑户”只可从八旗兵丁之中甄选,更要刀、马、弓、石、步、箭,样样出众,非如此不可以入营伺驾。

       善扑营自康熙携诸扑户智擒权臣鳌拜之后,便形成了一套非同寻常的摔跤秘术。这秘术明令禁止不可外传,尤其不可授予汉人,否则,纵然有天大因由,也逃脱不了杀头之罪。善扑营作为清廷的特种队伍,除去在重要场合进行演跤以悦龙颜之外,更重要的,则是侍卫宫廷,擒拿潜入紫禁城的飞贼歹人,保障内苑安宁。

       乾隆二十三年,萧山出了一位威震全国的盗贼,此人姓查名神行,传闻他在钱塘江观潮时,得水中鬼魅指点,习得一套五行盗术,江湖上送了一个“仙人盗”的称号给他。查神行倚仗这穿云入雨的本领,四方招摇,到处偷盗,且每盗必成。甚至得意之际,他在选定目标之后,还会先将欲要盗取之物及时间以信笺的方式告知对方。可即便对方早有防备,他却照样得逞不误,叫人闻风丧胆。所谓艺高人胆大,后来查神行与人打赌前往紫禁城偷盗,目标正是庋藏在三希堂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可没成想他根本未进得养心殿,就被善扑营的一干扑户们发现,继而擒拿归案,了却了一段人心惶惶。

       善扑营因其地位和深不可测的技艺受到民间摔跤手的追捧,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是每个摔跤手梦寐以求之事。“官腿”和“私练”这类说辞,代表的便是跤技的正统与否。只是到了晚清,朝廷已是强弩之末,尤其是推行新政崇尚洋枪大炮,执新式枪械,善扑营便日渐式微,此前森严的制度也随之垮塌,及至民国建立,这个曾经地位显赫的组织也就被历史的洪流所吞没。扑户们丢了饭碗无以生计,脸面填不饱肚子,便只好撂地卖艺了。

       阴三的父亲便是道咸间盛名在外的扑户,他天生神力,少年之时肋骨已宽如牛肋,乃是正儿八经的摔跤奇才。跤界有言,寻常人积十年之功,不如牛板肋一个朝夕。因此他成年之后顺利入选,还被善扑营统领赐绰号为“八方鼎”。彼时,蒙古各部旗时常进京朝贡,有摔跤手名为吉布哈,正是科尔沁部响当当的第一“巴图鲁”,其跤技在草原大漠无人匹敌。八方鼎奉命与吉布哈演跤,三五个回合之后,便以一计冠绝天下的“野马分鬃”赢得比赛。为此,吝啬的道光皇帝破天荒赏给他百两黄金。此后清宫豢养的一头雄象,因误食了壮阳丹药而大发兽性,冲开象房踩死平民十七人,又是八方鼎以一计“单臂擎车”将之掀翻在地,制服。自此,这两手绝技便成为后世摔跤手必练之功,只可惜多年来鲜有人成,要么是天分不足,要么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徒增笑耳。

       阴三虽得了父亲“官腿”的真传,可惜他天资不足,亦没有八方鼎那副牛板肋,因而“野马分鬃”和“单臂擎车”这两手绝技,他至今并未练就。可即便如此,他依然靠着父亲所授之跤技,在奇人辈出的天桥仍占据了一席之地,成为北平跤界绕不过去的头一号人物。如今范世海和小鬼追选择在这块跤场比试高低,并且由他主持裁决,那意思显而易见:为的就是公平起见,孰胜孰负往后绝不会有人质疑。

       阴三陪坐在陈鸳桥和顾随身旁,一边闲聊跤界掌故,一边望着场上的两位比试者。许是都碍于对方是行家里手,此时范世海和小鬼追不过是相互试探,并未只顾拼勇斗狠,反而显得过于谨慎。

       陈鸳桥道:“三爷,依您所见,场上的这二位谁的跤技更胜一筹?”

       “三爷,我要是您,就小心回答。您应该知道的,他们这帮干小报的,就喜欢无中生有,挑拨离间。”

       阴三大笑两声,摆手道:“陈记者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何以见得?”

       “能让从不开玩笑的顾队长开起了玩笑,我想陈记者一定是您的真朋友无疑。”

       “难怪在天桥人人都要给三爷几分薄面,在下领教了。”

       “陈记者不必客气。我爹怹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曾提着在下的耳朵说过,跤技这个东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没有赢不下的跤,也没有从不输技的人。上了场的,那便是对手,心里头要搁着一份敬重。有了这份敬重在,输赢才是输赢,朋友才是朋友。所以,您若是想让我掏句实话,我只能说,平分秋色。”

       阴三到底是在天桥混迹,五方杂地最能教会人言之无物,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陈鸳桥心有不甘,又迂回道:“三爷,依陈某之所见,这小鬼追仿佛是官腿一派,而五爷恰恰是私练,这官腿私和练除去正统与否之外,还有什么差别?”

       阴三频频点头道:“现在我相信,您真的是一名报人了。按说在下是官腿一派,自当奉本派的跤技为大,私练为小。可这天下之事哪有绝对?打比方说场上的这两位:小鬼追的跤技得于我师叔奎宝寿,当年怹老人家与我爹都是善扑营的顶尖高手,不分上下。若论起来我改称呼小鬼追一声师弟。只是,我师叔从不承认小鬼追是自己的徒弟,笑称不过是因为在旧宫里烦闷,随便教给他几手而已。但就是凭借这几手,小鬼追一出山,就打败了扬名鲜鱼口十几年间的小孩王,把这跤王的名号易了主。再说海五爷,七八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位只会撒银子糟蹋祖荫的少爷秧子,见天儿不是往妓院里扎,就是在胡同里盘鸽子玩。谁曾想,机缘巧合竟被郎各庄郎八通收为徒弟,从此悉心调教。那郎八爷早年间可是京畿道上出了名的狠角色,您二位都见过,想必就不用我多言语了。单说八爷的跤技,他是先有了武艺,后练的摔跤。以武驱技,可谓是变化多端,深不可测,因而比之官腿,反而少了些束缚——话到此处,我倒忽然想问问陈记者,您且说说看,这两者有何差别?”

       陈鸳桥闻听之下,心道眼前这位孔武有力的摔跤手真是狡猾透顶,兜兜转转了一圈,等于又把自己提出的问题给抛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