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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查封鸦片馆
       陶然亭本是建于慈悲庵西侧的几间敞轩,因始建者之故又称江亭。康熙年间,工部侍郎江藻提督窑厂事物,于南下洼一带烧制琉璃砖瓦,闲暇之余建亭,以为公余休憩之用。江藻取白乐天诗句“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之“陶然”二字入额,亭名便是由此而来。又因慈悲庵其地高亢,周边塘泽错落,蒲渚参差,可远眺西山,野趣盎然,于是时日一久,便成为名士墨客们绕不过的游玩之所。只是斗转星移,随着清室崩塌,京城各处内苑解禁,陶然亭昔时的荣光也就日渐暗淡了。

       此时,北平市公安局外五区署长陶孟和端坐在敞轩之中,他身材微有些发福,制服却熨烫得十分笔挺,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社长?主编兼记者?这么说是小报?”陶孟和瞟看手中名片,一手接下秘书奉上的茶。

       陈鸳桥赶紧掏出一盒“白金龙”,抽出一支为陶孟和点燃;他准备再抽出一支,却听陶孟和阻止道:“甭献殷勤了,顾队长洁身自好,不吸烟。”

       “陶署长,是陈某太过唐突了,还请您不要怪罪才是。”陈鸳桥向身旁的侦缉队长顾随欠了欠身,解释道,“刚刚在路上,我见顾队长提着枪奔向这里,知道刚刚一定是他与那‘水怪’交了手。陈某本想获悉一些细节,以备刊登于报之时有凭有据,不想竟让顾队长误会,以为在下是您新聘任的秘书,便带到了这里……”

       “连一个办小报的,都要讲求有凭有据了,怪不得有人说,这日本人马上就要拿下北平城。还真是要变天啊!”

       不待陶孟和吩咐,顾随一把掐住陈鸳桥肩头,往外推去。

       陈鸳桥只觉五根钢钉嵌入肩头,疼痛立时荡遍全身。此人看似削瘦单薄,不想竟有如此之力道。陈鸳桥强忍着不叫出声来,低声道:“陶署长,容陈某再说几句话,说完之后,不劳顾队长,我自会离开。”

       “我要是你,就想清楚再讲。”

       “多谢顾队长提点。”陈鸳桥忍不住揉着肩头,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陶署长,我知道您十分讨厌办小报的,换做是在下,他们如此诋毁,我也会很生气……”

       “喔,你的消息很灵通嘛。”

       “陶署长是大人物,举动自然会受人关注。”

       陈鸳桥话虽说得模棱两可,但在场人等无不知晓,他指的正是前几日闹得很凶的“浪人刮骨”事件。说起来此事来龙去脉十分简单:一个叫武宫正朔的日本浪人,开设的烟馆被公安局查封,陶孟和勒令他为十名吸食鸦片者戒毒,以为惩戒。武宫答应得痛快,未料不久便有消息传出,武宫借口戒毒,将那十人分别进行刮骨虐待,美其名曰“刮骨疗毒”。陶孟和得知此事后异常震怒,带人将武宫捉拿。怎知驻守在北平周边的日本军队却称,武宫并非浪人,而是一名军人;如果北平公安局不立即放人,他们将不排除会进行武力解决此事。为免兵戎相见,驻守北平的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亲自给陶孟和挂了电话……

       但令陶孟和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武宫大摇大摆走出警署的第二天,北平的几家小报竟口径统一,纷纷叱责陶孟和与武宫沆瀣一气,乃头号卖国大汉奸。当然,小报自是不会指名道姓,但明眼人一观,便知个中影射。陶孟和虽然气愤,却只能打碎槽牙肚中咽,自己但凡有所行动,岂非不打自招?由此,便恨透了小报。

       “你倒不糊涂。”

       “在陶署长面前不敢装糊涂。是这样,陈某有一个法子,能把您丢了的面子找回来,而且是在哪儿丢的,咱们在哪儿找回来。不知道陶署长是否有兴趣听一听?”

       “给我下钩子?”

       “不敢!那我就直言了。鄙人是想让陶署长开个天窗,允许我跟踪报道咱们外五区警署铲除水怪的全过程。在这里我可以向陶署长保证,日后《异报》的报道文章,一句一字绝无水分,但凡做不到的话,您可以立即叫我滚蛋,在下绝无二话。”

       陶孟和反问:“帮我们找回面子,你有什么好处?”

       陈鸳桥笑道:“我只想让北平的百姓知道,《异报》虽然是小报,但却是不一样的小报而已。当然了,在下必须提一个要求,这次的跟踪报道,我要独家。”

       陶孟和思虑片刻,凛然道:“记住你说的话,要是在你的文章里看到一丝夹枪带棒,我会让全城百姓都知道,你的《异报》是怎么消失在北平的阴沟里。”

       “多谢陶署长成全!”

       陶孟和这才把目光转向一旁,吩咐道:“顾随,那就让陈记者陪你走一趟郎各庄吧。”

       “署长,还是我一个人比较方便。”

       “照我说的做。记下,对记者先生不要有任何保留。这一回,我就是要让北平的百姓都知道知道,咱们外五区警署,到底是怎么尽忠职守、为民分忧的!”

       “明白!”

       “时间紧迫,快去快回。”

       汽车出了永定门,一路向丰台方向飞驰而去。

       顾随寡言少语,陈鸳桥几次挑起话端,最终都未能逃过一问一答的形式。未免继续尴尬下去,陈鸳桥只好暂时放弃交谈的念头,转而仔细打量起顾随:他的年纪与自己相仿,生得蜂腰猿臂,眉宇阔朗,颇带英气。相书上讲过,眼乃心神,眉为性情,此人难掩孤傲,再加之坐时腰杆笔挺有力,当是耿正不阿之人……

       陈鸳桥打定主意开门见山,相问他与水怪过招的所有细节。不料话未出口,便从两旁的高粱地里猛地窜出几条粗汉,夯石一般将汽车拦了下来。

       几条粗汉赤膊上阵,提枪拎刀,满脸凶相。

       高粱绵密,不知内里还藏有几人。

       顾随镇定自若,对陈鸳桥说了“稍等”两字,跳下汽车,前去。

       透过车窗,陈鸳桥看到顾随拱手与对方寒暄,几句话过后,为首的壮汉露出笑意,一摆手,余人便把刀枪收起,然后又是一阵对话。陈鸳桥听不真切,无奈天生长了颗好奇心,于是便壮着胆子下车来,学着顾随的样子上前与人寒暄,还掏出“白金龙”来分发,一副驾轻就熟之状。待到离去之际,又把剩下的洋烟塞给人家。

       “陈记者,你身上究竟带了几盒烟?”汽车启动后,顾随突然间发问。

       “让顾兄见笑了。所谓有备无患,陈某不比顾队长一身武人底子,因此总得懂一点世故。”

       “这么说不是第一回?”

       “第一回。”

       顾随瞥了一眼陈鸳桥。

       “千真万确。”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儿。

       “想不到你还是个实诚人。”顾随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既然顾兄都这么说了,那我再绕弯子也就太没劲了。”陈鸳桥就坡下驴,“我想知道你与那水怪交手的细枝末节。”

       顾随猛踩刹车,汽车在土路上骤然停下,腾起一片短尘。

       “怎么,顾兄有难言之隐?”见顾随蹙着眉头良久不语,陈鸳桥试探着问道。

       “我有些想不明白。”

       “什么?”

       “……子弹都打不透!”

       “哦?”

       “侦缉队有两个弟兄,不幸死在水怪手里。我检查两人尸身,发现他们肚皮的伤口十分平整,更像是被又薄又利的锋刃划开的。”

       “顾兄在怀疑什么?”

       “我问过署里的法医,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法医见我仍有顾虑,弄来一块猪皮和一支鹰爪标本,的确,柳叶刀和鹰爪在猪皮上留下的创口大不一样。也就是说,这水怪伤人的法门与寻常猛禽走兽截然不同。”

       “顾兄可曾看清那水怪的模样?”

       “本来署长已经有了对付它的办法,可我还是想会会它。于是,就瞒着队里先行赶到陶然亭。我本想出其不意,谁料苇塘泥沼缠脚,刚一进去就被那东西发现了。还没等我掏出手枪,就听到一阵唰啦啦的响声,跟着闻到一阵腥气,一条碗口粗细的尾巴向我扫来——那尾巴的样子犹如蟒虫,有鳞片,更像是鱼鳞——我只瞟了一眼便翻滚在地,躲开了。然后,我掏出手枪,朝着苇塘内里连开了三枪……”顾随话到此处,摇了摇头,“没打透!怪就怪在这儿,那东西身上像是套了一副金钟罩,子弹全都弹飞了!”

       “好邪门!”陈鸳桥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忆道,“我从前听人讲,关外辽东地区产一种山猪,长着四根獠牙,见人必主动出击。它们觅食间隙,常常将树脂蹭在身上,然后再到河谷沙石地带打滚,待满身泥泞之后,则重返林中。如此循环往复,身上便如同套了一副钢铁盔甲,寻常猎枪根本伤不到它们。因此,狩猎的乡亲若想将之击杀,往往就得五六人或者上十人一起行动,否则单枪匹马,多半会被它所伤。”

       顾随掏出左轮手枪,利索地摆弄着,摇头道:“打猎的人之所以不能一击中地,那是因为猎枪是散弹,辐射面虽广,力量不足。山猪与水怪不是一回事儿。我常年枪不离身,再清楚不过了,能把子弹给弹飞,而且是三颗子弹全部弹飞,那东西定是非同寻常,用你们文人的话讲,该是叫坚不可摧。”

       “顾兄能够不避忌讳,知无不言,真是让鸳桥十分钦佩。”

       “打住!按照我的经验,你们文人一旦开始恭维对方,接下来就一定是有事相求,我说的没错吧?”

       “顾兄心细如发,鸳桥只能再佩服。”陈鸳桥自然是想知晓,郎各庄到底有什么铲除水怪的法门。

       “先赶路,再讲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