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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风起陶然亭
       将团粉灌入猪肠,以快刀切成薄片,放在平底铛上半烤半爆,待表层焦黄,蘸着盐水蒜泥,用竹签子扎着入口,咬下去,咯吱一声,再一嚼,外酥里嫩。

       这种叫灌肠的小食,是北平特有的气息,也是庙会上不可或缺的风味。

       西城粉子胡同有一爿铺眼,外无招幌,内无座位,却是除去庙会上,吃灌肠的最好去处。老式年间,爆灌肠讲求用猪大肠熬出的油,取其味道浓腴诱人,可这铺子的掌柜顶会推陈出新,用马油替代猪油,口感更为脆爽。吃罢一盘,再叫上一碗烫舌头的棒糁儿,捧碗缩颈而饮,额头起了汗珠儿,整架身子都透着舒坦。

       陈鸳桥早就知道这地方,自打决定回北平办报,他就想着对个机会去解馋。只是为报馆选址无暇兼顾。

       这天开设报馆的杂事总算忙得七七八八,陈鸳桥按耐不住便叫了洋车,沿着石碑胡同向南,拐到绒线胡同往西,到了西单北大街再一直奔北,快到缸瓦市的时候,那粉子胡同也就近在眼前了。

       一进胡同,灌肠的味道便吱溜溜钻入鼻孔。陈鸳桥舌底生津,三步并作两步,想着上回吃灌肠,还是在数年前蟠桃宫庙会上,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禁不住暗叹时光易老。

       胡同里招幌遍布,买卖铺子甚多。

       名为“洪桥王”的羊肉床子门口,队伍排出去老长,手里提着盆碗的吃主儿们前腔贴后胸,一边蹭着碎步,一边聊得热火朝天。陈鸳桥想找个宽敞些的人缝钻过去,试了几回都没成,正要挑个好面相道声“劳驾”,但见队伍末端有两人起了争执,他好奇听了两耳朵,便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原来,陶然亭的苇塘里冒出一只“水怪”。

       “洪桥王烧羊肉!肥嫩香烂!入口不腻!西半城头一处!”随着几声老腔,满锅的烧羊肉置在精光瓦亮的大铜盘子上,肉气扑鼻而来,香味四射。

       那因陶然亭“水怪”争执的两位,顿时瞪大了双眼,各自抻脖张望,生怕一个不留神,大铜盘子里的烧羊肉,飞上一双翅膀。

       有吃主儿拍了拍陈鸳桥的肩膀,他这才察觉自己一直没挪动地方。

       陈鸳桥撤出长队,掉头快步向来路奔去,一边似有所思;此时一辆洋车从身边经过,他叫住车夫,跳上车去,道了一声:“宣南陶然亭,要快!”

       洋车在西单北大街飞驰,直奔南城方向。

       陈鸳桥一颗心脏砰砰乱跳,道路颠簸,加重了这份激动,竟让他的脸膛看起来比车夫还要透红。但此刻他已顾不得失态,满脑子都是报纸的版面……

       陈鸳桥要在报纸的创刊号头版上,详细报道陶然亭“水怪”的来龙去脉!

       做出这个决定,固然与报人捕捉时事热点的敏感密不可分,可在陈鸳桥内心深处,他更渴望的是探求一份真相:究竟……这陶然亭为何会三现“水怪”?

       ——陶然亭确曾还闹过两回“水怪”。

       光绪甲午年(1894)四月间,南下洼一带的居民常会听到一些瘆人的叫声,由黄昏落日时响起,时断时续,及至子夜骤然加剧,待到佛晓天明,又归于寂然。

       起初,人们以为是猫在“闹春”。

       但怪声响起的两三天之后,平日里鲜少有人光顾的南下洼,开始出现陌生的面孔,他们无一例外都奔向陶然亭的那片苇塘,就像在寻觅什么奇珍异宝。

       “水怪”出没陶然亭的消息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消几日便笼罩了整座京城。

       各种猜测纷繁而起:有言此乃灵鼍褪甲之吼声,那灵鼍本栖息于颐和园昆明湖中,每隔三十年有一次褪甲,因褪甲苦痛万分,犹如女子分娩,所以灵鼍往往在地下四处进行打洞冲撞,直到力不能支,方才就地褪去身外之甲,每褪一块,便大吼一声……更有甚者,直接将水怪杜撰为牛头蛇身,不但绘图于报端,还取了一个“大老妖”的名字。

       谣言袭入京城各处,即便紫禁城的铜墙铁壁也未能将之阻遏。

       皇帝光绪急遣翁同龢前往查探,不料这位博闻强记的帝师,竟给出了与谣言相差无几的答案,断定那怪叫来自于鼍吼。皇帝显然不满意这种结果,于是再派步军统领福琨办差,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武将毕竟不同于文臣,做事讲求“深知此事要躬行”。未免当真有魑魅魍魉作怪,福琨率禁军前往陶然亭之前,还调来了神机营的几十名枪手和三门阿姆斯特朗重炮。当时清廷各部受洋务运动所惠,尤其是神机营,长枪换了一茬儿,崭新锃亮;火炮更是威力无比,炸天炸地。有如此先进武器助威,福琨意气风发,心道就算那物真的是牛头蛇身“大老妖”,也定会将之打成竹筛,再轰它个稀巴烂。

       到得陶然亭后,福琨立即调配出一支敢死队伍,他们由先头的伐苇士兵和尾随的神机营枪手组成。恐在“除妖”过程中出伤及无辜,福琨又命一队人马排成人墙,将围观的百姓们通通拦在苇塘之外。

       诸事准备停当,他这才了下达了号令。

       士兵们出身禁军,个个武艺高强,训练有素。只见他们配合默契,一边伐苇,一边深入塘内,但凡哪处有一丝异动,先头的伐苇兵士必定匍匐在地,而后边的枪手便齐刷刷跪地射击,一时间子弹鱼贯而出,枪声响彻长空……

       如此亦步亦趋放了三轮火枪,本以为那水怪已经毙命苇塘,但想不到的是,此物叫声比之从前更加气定神闲,直叫在场围观的民众面面相觑!

       见此情景,福琨也犯起嘀咕,莫非这水怪真是什么灵物,有刀枪不入之本领?

       不如向圣上回禀,从长计议……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倘若就此偃旗息鼓,天威何在?

       略一思量,福琨便改了主意。他撤回敢死队伍,命炮手将三名火炮对准苇塘,欲对水怪施以重击。

       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番阵仗?于是人群立即爆发出一阵骚动,“呼啦”的一下子往前涌去,直将一干维持秩序的禁军撞倒在地。

       那些禁军平日里耀武扬威,岂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于是跳起身来,对着越界的民众便是一通拳打脚踢,噼里啪啦了好一阵儿,秩序方才恢复如初。而在此期间,炮手们已经调整好火炮发射角度,只等福琨一声令下。

       福琨望着这三门铸造于江南制造总局的超级重炮,它们的威力十分骇人,贯穿十二寸的铁甲不在话下,射程更是可以达到二十四里以外。那么,就来看看吧,这水怪的皮囊到底厚不厚得过十二寸!

       然而,围观民众并没有等到福琨的号令。

       在一万多只眼睛的注视下,只见他带领一干禁军迅速撤离了陶然亭。

       当天下午,城内贴出以巡城御史之名发布的告示,这纸布告行文十分啰嗦,反复都在强调一个事实:陶然亭苇塘里并没有水怪,至于那扰民叫声,则是有人藏于其中戏吹鸣角。就在布告贴出后不久,京城多处杂货铺遭到全面清查,差役们只要搜出鸣角,不论材质、不论工艺、不论大小、不论长短,通通就地击成渣滓。一时之间,满城都在挥动着铁榔头,“玎珰”的敲砸声一直持续到黄昏落日。

       铁榔头击破了万千鸣角,但并没有粉碎京师百姓心头的疑虑。尤其是当人们发现,当晚陶然亭竟被重兵包围,这更加让他们笃定,此事绝非布告所言那般简单——说不定那水怪当真是牛头蛇身的“大老妖”,竟连阿姆斯特朗重炮也无法将之摧毁,因此,步兵统领福琨这才不得已鸣金收兵?

       如此猜想,在两天后有了石破天惊的佐证。

       有个热衷此事的流民,于夤夜时分亲眼见到,在内务府官员的引领下,一位浓眉重目的道人进入苇塘。之后他溜过岗哨,见那道人设坛施以厌胜之法,便记下了道人的模样。这流民平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又喜神侃胡聊,逢人便讲那晚所见,还言之凿凿地称,他已查出那道人所在,正是隐于旸台山大觉寺旁。没想到当真有人前往旸台山求证,见那道人模样与流民所述不相上下,这才知此事不假。

       彼时石版印刷大举风行,于是坊间迅速以此为蓝本,炮制出大量秘本小说,并配以种种令人咂舌的水怪插图。这些图画在反复的拼接和夸张后已然变得面目全非,样式足有百十种之多,流传的速度更是如同江河决堤一般。

       许是那旸台山老道的压胜之术当真立竿见影,又或是水怪“”经不起被人们一再篡改面目,总之不久之后,苇塘里便再也没有异响传出了。层层把守的重兵也于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不见。这时人们搭帮结伙深入苇塘,只见内里的一处地方面目全非,显然是被撤离的士兵们才翻新过不久。这再一次加剧了人们的狐疑:紫禁城到底在掩饰什么?

       人们绞尽脑汁地希望窥得其中真相,但紫禁城却始终沉默不语。

       寒来暑往,物换星移。

       不觉间二十余载已过。

       期间清室崩塌,民国建立,政权更迭之际,一时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

       就在人们无暇再忆及此事之时,陶然亭的苇塘里却又一次传出怪叫。但与二十余年前有所不同的是,这一回袁世凯当局干脆利落,派出了一个营的陆军杀入陶然亭,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在苇塘之中找到一只大鸟,并当机立断将之击斩。后经万牲园方面证实,此鸟名为大翅夜鹭,当属十分稀见之水鸟……

       倏忽间二十个春秋又过,而今陶然亭三现异鸣,难道仍是那大翅夜鹭所为?

       只是,在“洪桥王”羊肉床子门口,那争执的两位红口白牙,言之凿凿已有两名警察因此而丢掉性命,这显然并非一只水鸟能够办到……

       陈鸳桥一路思虑,猛地抬眼,发现此刻已行至粉房琉璃街。他向车夫道了一声“劳驾”,催促之语还未说出口,那车夫便骤然加快了脚程。

       出了粉房琉璃街,眼见着人家开始寥落,道路也跟着颠簸不堪。

       时值初夏,太阳虽不甚毒烈,但打从粉子胡同一路奔来,却也真得几分耐力撑着。陈鸳桥见那车夫汗如雨落,心下不忍便叫住了他。那车夫面带愧色,头也不抬,再三请陈鸳桥多多包涵,称只需喘息片刻就好。

       陈鸳桥四顾周遭,只见密密的芦丛绵延远去,望不到边际,“不必再行,容我走过去便是了。”他说着跳下车来,一边将车资递给车夫,“多给你加一毛。天热劳苦,去喝一碗信远斋的酸梅汤吧。”

       那车夫点头如捣蒜,陪在陈鸳桥身边踮着碎步,不肯掉头离去。

       要知当时的北平,一角钱相当于二十三个大铜元,坊间俗称“大枚”。只要三大枚,就可以买来一套软香可口的烧饼果子;若是再添上七八大枚,便可以割一斤五花肉,白煮后切成透着亮光的大薄片,蘸了料汁儿,好生吃一顿那应了节气的“蒜泥白肉”了。

       那车夫再三谢过之后,又问陈鸳桥何时归城,是否需要等候。陈鸳桥不知此行会耽搁多久,便客气的拒绝了他的好意。那车夫见状,这才停下身来,向陈鸳桥深鞠一躬,然后调转车头,风一样奔向来路。

       陈鸳桥沿着芦丛间的道路逶迤前行,不多时便见一片荒冢,坟地当中鲜少有碑,即便有那么几块,大半也是字迹漫漶不清,如同风烛残年的老朽一般歪在草间。

       由荒冢又向西南方向行了几步,便有人语从芦丛间传出,应是好奇的看客们在议论,风穿苇荡,“嚓嚓”的摩擦之音让他听不清内容。抬眼见到在几株老树的掩映下,有一座地势甚高的古庙,临下该是一目了然。

       陈鸳桥知那古庙是慈悲庵,于是不及细想便飞奔过去。

       不料将将上得一道缓坡,就觉脚下猛然间一震,跟着一声吼叫凿入耳际;那叫声如同瓮中牛鸣,回音荡出老远。

       就在陈鸳桥停身回望之时,又传来三声尖利的枪响……

       必是有人与那“水怪”交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