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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走马郎各庄
       汽车继续前行,高粱地一眼望不到边际。

       顾随告诉陈鸳桥,这趟前往郎各庄,为的是请一只鹰出山,来对付陶然亭的水怪;又补充道:“叫鹰不准确,应该说是——海东青。”

       “海东青?”陈鸳桥眼睛一亮,“你是说女真人用来狩猎的神鹰?”

       “你到底是见多识广啊。”

       “并非如此。同那四根獠牙的山猪一样,在下都是听一位朋友讲的。我的这位朋友生在关东山,他称自己是牲丁的后人。女真人入主中原以后,对关外施行封禁,不许寻常百姓出入,将之变成了自家的采捕场。这牲丁就是采捕高手,传说他们有一套绝不外传的秘技,其中就有如何猎得海东青,然后进行驯养,驱使其捕猎。”

       “还有什么?”

       见顾随并不抵触,陈鸳桥又引申道:“传说当年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率领女真部族起兵反辽,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由,便是辽国天祚帝酷爱狩猎,频繁向女真人索取海东青而不知收敛,后者被逼得走投无路,这才不得不举兵事。这场战争一打就是七年多,最终以完颜阿骨打攻入上京,生擒天祚帝,辽国灭亡而告终。更让人唏嘘的是,满清建国之后,一次康熙出巡塞外,八阿哥胤禩因未能随行,特选了两只上等海东青派人送予康熙,不料到康熙手里的时候,不知为何变成两只奄奄一息的死鹰。康熙龙颜大怒,竟说出与胤禩再无父子之恩的话来。从此,八阿哥胤禩退出皇位争夺,成为“九王夺嫡”的又一位失败者。此后,四阿哥胤禛御极,是为雍正帝,大清王朝的历史被改写……就是不知道,这回的海东青,能否再显神威?”

       “我没有见过那东西,不敢乱说。”顾随时刻保持克制,“不过,我倒是听陶署长提到过,郎家庄的这架海东青有些手段。前些日子,门头沟的煤窑里窜出一条尸麂子,祸害了七八口子煤工,闹得整片煤区不得安宁。后来有人去郎家庄碰运气,不想还真把那架海东青给请了去,结果没两个回合,就把尸麂子给拾掇了。”

       这尸麂子,陈鸳桥倒是有些了解,也曾古籍笔记当中不止一回读到过。

       “那架海东青的主人是谁?”

       “此人名叫郎八通,是二十年前京南一带的绿林总把,人送外号“南霸天”。咱们署长在他金盆洗手的时候跟人家见过,有一些交情在。”

       陈鸳桥暗忖:这郎八通既然能成为京南的绿林总瓢把子,想必定是位异人,若是能从他口中获取些许绿林秘辛,载于自己的《异报》当中,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顾随见陈鸳桥思虑飘离当下,索性加快车速,晌午将至,他们便抵达了郎各庄。

       京畿的村落广阔宽敞,村民的房子东一座,西一座,盖得十分随意,就像掷出去的泥巴似的,落在哪儿,就是哪儿。陈鸳桥又见炊烟一筒接着一筒,直叹景致绝妙。

       两人把汽车撂在村口,瞄着那炊烟当中最壮的一筒奔去。

       顾随的判断果然没错儿,这郎八通的大宅与平头百姓之家确有不同,宽阔的门楼舒敞的院子,高大平房一溜排开,三合土铺地,一侧埋着几十根木头桩子,碗口粗细,高低各不相等,柱头磨得锃亮。不消说,这便是武林中人常说的梅花桩了。

       顾随请看院家丁通报,言行皆遵循绿林规矩。

       不料那家丁一口回道:“八爷不在家,还请改日再来。”

       顾随又称事关重大,非八爷不足以平息云云,家丁仍是此前说辞,不曾移换一字。

       陈鸳桥见状,掏出一张法币扔在家丁脚下,又快速俯身捡起,递上去,“人都说郎家富得流油,您瞧瞧,这地上都能生出钱来……”

       家丁“扑哧”笑了,“八爷不在府中,请改日再来。”还是不曾移换一字,但法币却入了兜,又随便一指,“我没说八爷在那儿,您也甭说钱的事儿,都好。”

       “什么钱?”

       家丁笑得开怀,打袖口里伸出大拇哥一挑,摆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按照家丁指明的方向行去,顾随脸色一直难看。

       陈鸳桥宽慰他不必记挂心上,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又打趣道:“若不是顾兄误把我认为陶署长的秘书,恐怕我想见一面署长,那也并非易事吧?”

       顾随叹了一句:“不守规矩,何以成方圆。”

       行不多久,两人的眼前出现一片水田,沟渠水流淙淙,稻苗长势喜人。

       有一位光头农夫正操着推网沿沟渠逆流而上,聚精会神好似在水中淘金一般。阳光倾灌而下,这农夫竟不戴一顶帽子。

       陈鸳桥准备上前搭茬儿,却被顾随一把扯住。

       顾随也不言为何,只是拉着陈鸳桥静静地立着,看那农夫把推网罩住的虾米逐一倾倒在鱼桶之中,然后又下了沟渠,再次操弄起推网……

       日头毒起来。

       陈鸳桥浑身燥热,一边解着衣领,来到沟渠旁边,蹲身瞧着那些虾米。

       “这可是好滋味呀。”

       听到陈鸳桥搭话,那农夫不紧不慢提起身子,扭过头来,四目相对,陈鸳桥感觉自己的目光倏的一下短掉了,像是被烫坏了似的。他心头一颤,再看这农夫身高马大,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尤其是两条白硬白硬的短眉,配着一双鹰眼,叫人不敢直视。

       ……是了,此人当是郎八通无误!

       正想寒暄,却听得对方说道:“怎么,你也尝过这等滋味?”声如闷钟。

       陈鸳桥搜肠刮肚,无奈心神被摄,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腾地里,他记起幼时曾吃过一种叫做“炸虾米团儿”的小食,那味道鲜少有人知悉,不过是将小虾米喂在葱姜等物组成的料水当中,再用荸荠粉将小虾米团成小丸子,以温油炸熟即可。此物咸香嫩鲜,吃罢仍能唇齿留香,只可惜近年来售卖杂货的小铺皆无可售,原因便是这一个“活”字——唯有活虾,才能得料水之全汁全味。

       “有点意思。今儿个晌午,咱家就吃炸虾米团儿。”几声大笑,瓷瓷实实。

       “八爷见笑,后生唐突了。”陈鸳桥照着顾随现学现卖,向郎八通施以绿林礼节,不伦不类,惹得郎八通再次开怀。

       顾随耿直,竹筒倒豆子一般说明来意。

       郎八通搂了几把光头,只道二人远来是客,先归庄,再详叙。

       见顾随忧心忡忡,陈鸳桥宽慰道:“顾兄不必急于一时,我看八爷是性情中人,再说还有陶署长的书函在,想来该不会为难咱们。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意下如何?”

       顾随刚一点头,便觉一道劲风袭来,只见郎八通头也不回,将手上的鱼桶平行向他抡了过来。顾随下意识地仰身躲过,不料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郎八通竟将鱼桶脱了手。眼见着一桶活虾就要重归沟渠,顾随只得就势后仰,以全身之力灌注双手,接下那鱼桶;而此时他已无力再控制下盘,整个身子不由得摔入沟渠,结结实实溅起一片水花。  

       陈鸳桥正要跳下去帮衬,却见顾随小心翼翼将鱼桶递来,他接下鱼桶,顾随这才爬起身来,向郎八通抱拳道:“粗浅功夫,让八爷见笑了。”

       “是粗浅了些,骨头倒硬。”

       走去,大步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