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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发生在一九四〇年的冤案
       湛江来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在东北抗日的时候死去的战友,梦到荒山野岭遍地的饿殍,又梦到革命党人成批的被白匪枪杀,等到他被推上刑场的时候,似乎看到了母亲绝望的眼睛。

       他惊呼着醒转过来,发现自己在担架上,身旁是佛爷和哄子蛋,前者头上扎着绷带,看样子伤的不轻。湛江来挣扎着从担架上下来,这时部队停下了,他四下寻觅着老宋的身影,却没有看到。

       佛爷递给湛江来一壶水说,“你昏迷了一天一夜,真怕你就这么没了。”

       湛江来一口气喝光了一壶水,虽然天寒地冻,但还是感觉浑身火烧火燎的。这时谢洪宝跑了过来,摸摸他的额头说,“好家伙,烧退了不少,要是过了今天还是高烧不退,你就算交待了。”

       湛江来问,“指导员呢?”

       谢洪宝翻着他的药匣子,嘀嘀咕咕地说,“指导员受伤了,伤的挺重,老油醋也一样,几个同志把他俩先送回团里去了,我们正想法子把你也送回去呢。”

       湛江来继续追问下才知道,老宋在部队撤下来的前一天晚上被流弹击中了,所幸子弹贯穿身体没击中要害,只是血浆少的可怜,这才让几个战士抢下阵地抬往团部卫生院。不过老油醋就比较倒霉了,因为埋的时间比较久,至今昏迷不醒,而最幸运的就是书里乖,这小子扒开冻土只露出鼻子,一直装死到通信连过来。

       后来磨盘数落他太没种,书里乖却振振有词,说什么真英雄可曲可伸,当时他正在阵地中央,要是站起来就得被打成筛子,哪个愣头青能干出这种事?那不是傻子么!

       磨盘说,那你为啥不把老油醋拽出来呀?这也太没袍泽感情了!书里乖怒了,说他要是能拽不就拽了吗,他压根就没看到老油醋在哪儿,还以为他光荣了呢。

       磨盘自然说不过他,狠狠的要揍他,谢洪宝就劝他,说手指都耷拉了,还不如省点劲养伤呢。不过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如今书里乖和磨盘离得远远的,生怕他一拳头把自己砸死。

       湛江来心里却清楚的很,其实不论是磨盘还是书里乖,他们的怨气都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伤亡太大了……

       他很清楚老兵们心里的想法,没有任何东西能动摇他们对战友的感情,面对死亡,他们既无奈又迷茫。多年以来,湛江来选择的是一种麻木,当一个人时时刻刻与死神相伴,这种麻木或许是最好的解脱,如果他的灵魂到了需要救赎的时候,湛江来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死亡,但是生的希望又从天而降,事后的纠葛便会无尽无休。

       带领队伍的是石法义,他得知湛江来醒过来后,便急匆匆跑过来汇报情况。在阵地的时候,美军临时取消了夜前总攻,是因为飞虎山阵地已经被联合国军拿下,美军要攻下他们的侧翼阵地已变的毫无意义。而三三五团且战且退,死伤十分惨重,而最关键的是三三五团身后没有任何一支打援部队,如果全团打光了,联军将长驱直入,后果将是逼近中国边境,直接威胁内陆安全。

       当时石法义情急下联系了一一二师师部,要求带领这两个混合连队去支援三三五团,可得到的回答却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三三五团的撤退是由军委决定的,是属于战略撤退,这意味着第二次大规模战役将要由此展开,师里给他的命令是即刻取消通信连番号,划归一一三师三三八团湛连直接指挥,石法义做为副连长,原部归为整排制。

       湛江来得知后,找来小朝鲜崔智京,通过电台与团部确认后,又得到了新的命令,那就是诱敌深入。

       如果有选择,湛江来绝不会干这种挨枪子的事,尤其与美军交过手后,他觉得这种诱敌深入的战略战术简直与自杀没两样。

       所以他问石法义,“我们现在有多少人?”

       “伤员已经全部送往团部了,在这里能拿枪的一共有八十六个脑袋。”

       “全算上了?”

       “除了磨盘和佛爷,他俩死活不走。”

       接着湛江来询问了一下通信连的背景,原来这支连队大部分都是新兵,有的几乎在出国前都没拿过枪,这让他十分苦恼,而且石法义以前是搞政治工作的,带兵打仗肯定不如老宋。

       他又找来小朝鲜问了问当下的位置,小崔说现在的位置与撤下的阵地不过十几公里——按照敌军的机械化行军速度,湛江来敢发誓他们被包围了。

       那么所谓的诱敌深入呢?湛江来几乎嗅到了坦克履带的味道,如果真被包围了,诱敌深入将变得愚蠢至极。

       他即刻派出扯火闪侦察四周,然后对石法义说出自己的意见。就他们这小半个连,并且是非战斗人员组成的通信新兵连,根本没有战斗力应付武装到牙齿的美军追剿部队。

       出乎湛江来的意料,石法义根本就没考虑到包围的后果,他沉吟了一会,低声说,“如果被包围了,按照上级的指示精神我们可以就地阻击,这样敌军会以为我们穷途末路,就算拼光了也对整体战略有益无害。”

       湛江来有点惊讶,他看了一眼磨盘和佛爷,要是石法义是认真的,那么这些抗过日、打过国内最大战役的老兵将尽数死在异国的土地上!

       他张着嘴巴,紧紧盯着石法义,这个四十多岁的老革命战士,像一块铁板杵在那里。湛江来开始动摇对他的初次印象,当初在他眼里,这家伙不过就是个搞搞政治工作,宣传革命精神的文化小科长,带兵打仗的事根本就轮不上他。

       可是在这一瞬之间,湛江来却无言以复。

       在两人莫名对弈的时候,远处响起了扯火闪的口哨,湛江来猜的不错,敌人果然逼上来了,而这时在另一边侦察的哄子蛋也焦急地跑了回来。

       “前面看到朝鲜百姓的运输队!有一百来人呢!”

       石法义微微一惊,顺着哄子蛋指的方向看去,叹道,“那里是三三五团撤退的方向,这些百姓该是后勤补给。”他厉声道,“这一仗得打,不然这些百姓全得耗在这里!”

       湛江来点点头,起身指挥部队就地埋伏,他们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个山坡,坡下的小路到处都是弹坑。他唤回扯火闪,得知逼近的美军部队在8分钟之内就会到达,他便命令书里乖带人去埋地雷。小路上的弹坑是被联合国军炮火覆盖过的,就是为了清除志愿军埋藏的地雷,这一刻书里乖再去埋地雷,倒是神不知鬼不觉。

       其实书里乖是个排线副手,设地雷的真正行家却是老油醋,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带人跑下山坡,不停咒骂自己的命运,这倒不是因为任务急迫,而是他最瞧不起埋地雷的!

       在他眼里,真正打仗的就是拿枪的步兵,这些铁疙瘩不就是暗算么?哪个真正的英雄好汉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呢。

       所以他一边埋一边给自己找理由,“爷没办法,咱没有坦克大炮,就只好叫你们尝尝铁疙瘩,逢年过节给你们烧烧纸钱,两国交战难免玩点手段,都别记仇。”说着将雪糊在上面,还咯咯怪笑,“连汤带水的,上面还撒了白糖,我义气的很,做了鬼可别寻上我穷开心喏。”

       就这样短短5分钟,书里乖他们埋下七枚地雷,等他们爬上山坡时,小路的尽头已经开过来先头部队了。

       湛江来越看越惊,这先头部队虽然是南朝鲜人,但都是摩步化部队,他往后瞄了一眼田大炮,这老小子格外省心,带人架起仅有的两门60毫米迫击炮正等待着命令。

       湛江来眼看着南朝鲜连队来到山坡下,随着连串巨响,七枚地雷先后爆炸了,开在最前面的三辆摩托混合着血肉炸得满天都是。这时湛江来一声令下,迫击炮、机枪、手榴弹一股脑倾泻而出,敌人没想到就这么一座小山坡还有埋伏,惨叫着四散溃去。

       石法义见敌人要逃,就高呼一声带着两个班冲了下去,这一冲不要紧,把湛江来吓了一跳!

       他压根就没想到这老小子会这么不要命!

       磨盘端着机枪就要跟下去,湛江来红眼了,起身喝道,“都给我回来!给我撤回来!”

       磨盘有点懵,端着机枪愣住了,眼看着石法义带着两个班连追带杀的好不过瘾,就气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吼道,“湛大脑袋!你坐在这里能把鬼子瞪死呀?”

       佛爷也急得直舔嘴唇,喃喃的说道,“要不我自个去砍两个?顺便抓个舌头回来?”

       湛江来一听就怒了,额头上青筋都跳了起来,他狂喝道,“妈的不要命了!飞机呀!”

       大家一听才缓过味儿来!

       果然话音刚落,成群的俯式战斗机便出现了,它们啸叫着一扫而过,将小路上的整整两个班钉死在原地!血肉横飞下成片成片的倒在了地上。

       山坡上的士兵眼睁睁看着战友倒下却爱莫能助,一阵扫射过后,两个整班的志愿军战士只余下几具扭曲挣扎的士兵,当第二梯队的战斗机俯冲过后,剩下的伤兵也被打成了筛子,再也不动了……

       “我操他妈的!”磨盘端起机枪向天上扫射,股股的泪水从这硬汉眼中迸射而出,子弹在天上划过几道无奈的轨迹后,便再也寻觅不到应有的归宿了。

       直到天黑,谢洪宝才得到命令去寻找幸存的战士,与此同时,敌人的正规部队已碾压过来,湛江来和田大炮带人用炸药包敲掉三辆坦克后,磨盘的机枪班才暂时压下去一波猛攻。

       夜半22点的时候,谢洪宝竟然拖上来三个伤兵,一个是石法义,一个是河北兵铜炉,而另一个刚拖上来就咽气了。谢洪宝抽噎地说,他最开始找到喘气的就是这个兵,只是敌人火力压制的太凶,这小子是流血流死的。

       湛江来安慰了几句,就蹲在石法义身边,一巴掌拍掉他喝水的水壶,瞪起眼睛说,“我他妈让你冲了吗?”

       石法义没吱声,又捡起水壶喝水。

       湛江来又一巴掌拍掉水壶,“这是湛连,不姓石,你他妈的记着,老子不管你是政治保卫处的还是什么科长,只要到了湛连,你就是我的兵,是我的胳膊,我让你蜷着你就得蜷着,我让你死,你才能死!”

       石法义看了看周围异样的目光,说,“革命精神是勇于前仆后继,你畏首畏尾,我可以告你。”

       湛江来彻底愤怒了,他揪起石法义把他推到那位流尽鲜血的士兵面前,沉声道,“我们都是指挥员,是经历过无数次战斗的老战士,现在不同于国内战争,敌人的地空能力远远超过我们以往认知战场规律的水平,在这里不仅需要激情,还需要严谨的对敌观念,我们伤亡太大了,我不希望看到这类事情再次发生。”

       这些话本就是连消带打,足够给石法义台阶下了。石法义叹了口气说,“我检讨,我会给组织写检查报告,只是我想不到敌人的地空协调能力会这么厉害,所以才冒然带人冲了下去。”

       湛江来其实也被敌人的飞机唬住了,他开始清楚白天的世界是如何的可怕,现在正是夜半十分,敌人没有冒然进攻,似乎敌我双方都发现白昼与黑夜就是这两个世界的结点与交界。

       在这里,黑夜是属于志愿军的,湛江来带着残部趁夜向后方转移。此刻,他们弹药已经告罄,阻击任务已是天方夜谭,更不要提诱敌深入的战略战术了,他和团里联系后上报了实际情况,团长老朱准许湛连返回后方休整。

       就这样一连四天,11月13日的午后,他们来到了清川江北岸后方。

       在一个叫横村的村子里,他们由朝鲜人民军和志愿军混合的后勤部队接收了。幸运的是,老宋和老油醋也在这个村的后勤医院。

       哄子蛋带人去领食品和物资,湛江来向上级通报后径直前往卫生院,这里伤兵不少,大多数是冻伤,有的截肢后正在闹情绪。因为害怕白天遭到飞机轰炸,所以医院是设在山洞里的,这里光线黯淡,也看不清面孔,只有断断续续的呻吟。

       虽然光线不好,但他还是很容易地找到了老宋,原来这家伙正盘腿坐在草垫子上,给几个伤兵讲战斗故事。

       “要说到辽沈战役的黑山阻击战,那可是王牌对王牌的一场较量,国民党廖耀湘兵团被蒋秃子称为西进之虎,欸?你们知道为什么叫虎吗?”

       几个年轻的伤兵摇了摇头,老宋撇撇嘴说道,“这廖耀湘可了不得,他是黄埔六期全校严考前三名的大秀才,被称为中国虎,蒋秃子爱他的才,还派去法国学习了六年军事。这小子回国后首战昆仑山,是大败日军,又在缅甸收拾了顽固的日军精锐师团,让敌人是闻风丧胆呐。”

       “那我们能打过他吗?”

       老宋乐了,拍了一下那位伤兵的脑袋,“再怎么厉害也打不过人民的军队啊,当时俺们纵队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还是把这头老虎打趴腰喽。”

       湛江来在他身后听得哭笑不得,这老小子打了一辈子仗,最过瘾的就是那场黑山阻击战,其他大小战役,估计他也吹不出来。

       “牛都让你吹死了。”

       老宋听完回头一看,乐道,“瞧见没?当时就是这位团长收拾的廖耀湘!名副其实的武二郎啊!”

       那些伤兵哗啦哗啦地鼓掌,倒让湛江来罕有的老脸通红。

       有人起哄道,“指导员来段山东快板吧!”

       众人附和声中,老宋摆了摆手,“今天被你们缠得够呛,到此为止啦,该睡觉睡觉,该吃药吃药,养好伤咱有得是机会。”

       这些初生的牛犊还真听话,嘻嘻哈哈地钻进各自被窝做梦去了。

       湛江来扶着老宋走出山洞,这个午后阳光明媚,在寒冬中透出稍许的暖意,两人说笑着走进林子,惊起不少觅食的麻雀。

       老宋得知事后的战略撤退,不免为牺牲的兄弟感慨一二,他说,“在解放战争中,俺们就十分惧怕敌人的空中力量,如今才发现,国内战争的对空认识换到这里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啊。”

       “不错,我们有的同志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不过团里下达了新的日间作战守则,我想我们的部队会更加成熟。”

       老宋点点头,“战争的规律总在变化,俺们得跟上形势,现在可不是小米加步枪的时代了,打完仗后我得跟俺家小子谈谈,赶快让他学好机械工程,为国防事业尽最大的努力。”

       湛江来笑着说,“你是不是又要作诗呀?我看你感觉不错。”

       老宋憨憨地乐道,“你咋总拿这句话损俺,俺看你倒像是一首诗,神秘,有意境,让人看不懂猜不透。”

       湛江来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本红皮日记,“说来,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在坚守阵地的时候,老实说我第一次怕了,我从没看到过那么多厉害的致命武器,以前在国内打仗的时候也有死伤,但成建制伤亡的情况比较少。”接着他哽咽地说道,“就那么一瞬间,整个连就没了,那可是上百条人命。”

       老宋拍上他的肩头,“错不在你,你是位优秀的指挥员这是大家公认的,俺想,跟你回来的老兵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要内疚,战争总是很残酷的。”

       湛江来呼了口气,翻开红皮日记说道,“所以我想和你说一件事,眼下的战争太过残酷,我怕自己哪天不在了,总得有个人清楚这事儿。”

       “什么事?”

       “一桩发生在一九四零年的我党冤案,当年我十五岁。”

       老宋听后着实吓了一跳,他看了一眼那本红皮日记,又看了看湛江来,后者那双眼睛露出的哀伤让老宋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他拉着湛江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静静听着。

       这件事发生在1940年6月,当时国内处于两党合作的蜜月期,全国各种势力均调准口径一致对外,抗日的热情空前高涨。而几个月前,汪精卫哗天下之大不讳成立了伪国民政府,公然成为倭寇的走狗,还美其名曰为曲线救国。

       不论汪伪是否有救国之意,只是这一系列政治动作,便让重庆方面颜面尽失了。尤其当时的国民政府内外交困,蒋介石巴望的罗斯福正忙着第三次竞选美国总统,与日寇方面又彻底的断绝了眉来眼去,这时候汪精卫摆这么一道,着实刺激到了蒋老爷子。况且他在一九三九年汪精卫叛逃越南河内的时候,就想尽除汪精卫一党,于是堂堂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便有了一个万分艰难且又漫长的任务,那就是刺杀汪精卫。

       殊不知无巧不成书,就在这个异常敏感的时期,在延安已具雏型的中央保卫局在上海的情报站突然暴露了。

       当时,汪精卫旗下被称为76号的特务魔窟逮捕了大批民主人士,其中不乏我党情报人员。

       熟悉这些特殊人士身份的就是湛江来的母亲——湛予香。

       虽然湛予香的身份并未暴露,但却让中央保卫局十分困惑,在前去的特派员接连被逮捕暗杀后,叛党的最大嫌疑便自然落在了湛予香身上。而最让保卫局不安的就是湛予香的丈夫沈城池,这个默默无闻的男人竟是重庆方面潜伏下来的军统特务,经过调查,沈城池与76号握有实权的李士群关系非同一般。

       于是种种猜测与顾忌让湛予香如坐针毡,这个将生命与青春全部献给民族救亡事业的党内精英,此刻不惜暴露自己也要将出卖革命志士的叛徒找出来。

       而恰恰有着同样目的的沈城池,终于开诚布公地说明了自己潜伏下来的任务,那就是戴笠给他的麻烦事,刺杀汪精卫。

       到了这个时候,虽然是夫妻,又处于两党阶级的矛盾中,但此刻的敌人却是鲜明的。沈城池能潜伏到今天,自然是个非同一般的人物,他接近李士群就是想得到解决汪精卫的最好办法与途径,可惜的是至今都没有得手的机会,不过却给了湛予香许多珍贵的情报。

       正当两人逐渐接近真相的时候,意外还是无情的发生了。在一次军统对汪伪的刺杀行动失败后,沈城池暴露了,之后便永远地消失在了上海滩。受到牵连的湛予香也被逮捕入狱,在就义的前一晚留下了最后遗愿。

       湛江来讲到这,将夹在红皮日记里的血书递给老宋。

       老宋接过后感觉沉甸甸的,他万没有想到湛江来的童年会是如此境遇,他无言以对,这并非他缺乏诗意,而是这太突然了。

       湛江来接着说,“八年抗战结束后,在上海秘密工作的一位老同志有机会来到东北,便将这封血书交给了我,当时我还没有入党,因为母亲的原因,所以一直没有入党介绍人。”

       老宋苦笑道,“你的情况太复杂,谁敢介绍你呀。”

       湛江来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有些人一直把这事当作我的小辫子,揪起来就不松手,我就纳闷了,一样是流血,为什么我就要被质疑。”

       老宋知道他真把自己当知心人了,不然不会说这些,同时也明白了湛江来为什么沉默寡言,在队伍里总是特立独行,这与他的生母有着一定关系。

       “那个……沈城池就是你的?”

       老宋有点结巴,湛江来自然明白他想问什么,无奈地说道,“沈城池并不是我的生父,我的父亲早在我出生之前就被鬼子杀害了。”

       老宋点了点头,颇有感慨地说道,“难怪团政委临死前都说要好好照顾你,俺得向你道歉,平日里给你的压力太大,要是早知道这些俺也不能天天鸡皮蒜脸的。”

       湛江来脸上有点不自然,他问,“政委临走前对你说了什么?”

       老宋说道,“你小子可算有点良心,政委死前都念叨你要保重自己,现在想来也是那么个理儿,一个指挥员要是连自己都不珍惜,那还能珍惜自己的部下么,他看着自己的战友打秃了,心里一定不好受。”

       湛江来似乎是心累了,把脸埋在双手里,“晚上睡觉我总能梦见那些弟兄,他们问我还要打到哪里?打到哪儿才是个尽头?我醒来就想,要是逮住那个叛徒就一枪崩了他,这样就一了百了啦,要是有命在,回去找个庙当个和尚,下半辈子就念叨弟兄们的好,让他们好好投胎,别生在这样的年月里了……”

       老宋难过地点点头,忽然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后不禁问道,“怎么?这个叛徒你能抓到?都多少年月了呀!这压根就不是靠谱的事啊!”

       湛江来直起腰板,双眼掠过一丝杀意,看得老宋心里直发毛。湛江来说,“自从收到这封血书,我就发誓要找到这个叛徒,不光是为母亲报仇,同时也是为那些遇害的革命党人的在天之灵一个交代,没有人的血是白流的,有些债必须得还回来,尤其是这种汉奸!说实话,我最恨的小日本鬼子只排第二,毕竟两国交战,战场上谁弄死谁都没说的,但就是汉奸不能饶!别的我也不说了,在国内打老蒋的时候,追查这兔崽子我没少花工夫,从上海查到香港,从香港追到四川,最后回到东北军打黑山阻击战,每一次都与他擦肩而过,我敢肯定这个身上文九虎头的人现在就在朝鲜战场上!”

       老宋越听越惊,瞪着眼睛说道,“俺的乖乖!你不是得癔症了吧?这么一个大汉奸怎么能在这里?你当保卫局都是吃干饭的?不行!这事我得向团里汇报!你再这么蛮干下去非出事不可!”

       湛江来一愣,怒了。

       “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是对牛弹琴了?你不信我也得信这封血书吧?奶奶的!难道你看到这些就无动于衷?”

       老宋舔着嘴唇,脑子有点乱,他说,“俺信你,但这事过去十来年了,你让俺一下子接受总得给点时间吧?再说这是在哪儿?这是在朝鲜战场啊!你总惦记你那点破事,部队怎么办?你那个混脑子还能打仗吗?”

       “打仗就是打仗,老子能分清!但这事是个疙瘩,这十年翻来覆去的折磨我,这次再不能让他跑了!”

       老宋被他气得伤口隐隐作痛,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好,好,俺不烦你解疙瘩,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俺说不过你。”

       “少跟我扯没用的!我问你,如果我死了你能帮我揪出这人渣不?”

       “要揪你自己揪!俺没那闲工夫!但这事俺必须得向团里汇报!俺不能把兄弟们的命交给一头神志不清的倔驴身上!”

       湛江来这下可有点悔了,早知道就不跟他说了。这老宋哪儿都好,偏偏什么事都得上纲上线。他向天骂了一句,又朝胯下的石头狠狠踢了一脚,显然是没辄了。

       老宋捂着伤口,看他那熊样也于心不忍,就有些松动地干咳一声,“你保证用最认真的态度指挥战斗,俺可以暂时不上报。”

       湛江来听事有转机,忙蹲下来给他敲腿,笑道,“行!我保证!我一定端正态度,坚决服从指导员安排。”

       老宋还是头一次看他笑,看起来也并不是那么凶神恶煞,就说,“你乐起来怎么像个窝头呢?嗨!是不是说出来感觉好多了?”

       湛江来忽然也意识到此刻的心情确实是爽快不少,他起身点点头。老宋看在眼里感触颇多,说来湛江来也就二十五六岁,身世却那么复杂,背负的使命又是异常沉重,自己一个人捱到今天,心性难免孤僻,今后还要多开导多疏通。

       也许是身在异国,自家人说话特别亲切,抑或老宋年长,让湛江来特别有倾诉的欲望,其后,湛江来又说了不少关于九虎头的事。

       原来这封血书在狱中的流出,也是非常隐秘的事,因为这要谈到一个人,那就是汪伪方面的大特务李士群。

       在四十年代初,这个有名的大特务可谓八面玲珑;日本、国民党、革命党当然也包括我党都有所涉及,此人私欲极强,向来是哪头风硬便靠向哪头,处处都留有后手。

       当时的李士群主要的死敌其实是国民党的军统,因为军统曾经让他吃尽苦头,对戴笠更是恨之入骨,所以湛予香就义后,他为了日后能在我党方面留条后路,便将血书私下流出,这样辗转多处,最后才到了湛江来的手中。

       在日本投降后,中国并未结束战争带来的苦难,内战一触即发。这个时期的湛江来曾是我党前往天津的特派员,所以对于情报工作多少有些了解,虽然那段日子很短暂,但是对湛江来追查九虎头却起到了关键作用。

       后来如湛江来所说,他奔波于上海、香港、四川等地,为的就是这个潜伏下来的内奸,可是仍旧处处扑空。当他被调回东北后,又回到了老部队,此时辽沈战役即将展开,军中一些指挥员缺乏阵地攻坚的战斗经验,湛江来被指派去学习深造,期间在一个团长口中,得知东北野战军某个营长身上有文身,这让湛江来颇为振奋,只是大战在即,只好将追查的事先放下了。

       辽沈战役中的黑山阻击战打得异常惨烈,战役过后,一些建制改编的改编,有的北上有的南下,这让湛江来又失去了机会,直到解放后,才又有了九虎头的消息,只是偏偏又赶上了抗美援朝。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与湛江来屡屡擦肩而过的这个宿敌,竟然也来到了朝鲜,于是,期望中的湛江来决心要在异国他乡找到这个大冤家,因为他生怕再没有机会了。

       老宋投身革命后一直在部队工作,根本不了解情报方面的事,不过听得也是惊心肉跳。他恍然道,“俺说你怎么爱看同志们洗澡呢,要么就翻死人堆,敢情是这回事啊,得!以后俺帮你留意就是了。”

       湛江来说,“但要严守秘密,这个事只有朱团长知道一二,但也没那么深,你嘴皮子碎,可千万别给我搞砸了。”

       “你放屁,俺老宋什么时候把事办砸过?压根就没那先例!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打仗俺就谢天谢地了。”

       湛江来又乐了,“你说你怎么能是指导员呢?我看倒像是江湖大哥。”

       老宋挥了挥手,说,“还不是跟你这小兔崽子学的,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俺算毁你手里了,不然早就成师参谋长了。”

       湛江来心情挺好,本想再逗逗他,谁知林子里跑来个愣头青,两人一看,正是枪嘎子。

       他一脸愁容,看到两人就要掉眼泪,老宋心里咯噔一下,问,“咋啦?”

       “老油醋怕是不行了,磨盘哥满村子去追书里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