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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论何种肤色,皆是死人
       书里乖找不到针线,那条棉裤让他伤透了脑筋,他就念叨家里的婆娘,如果在的话,她会把书里乖打扮得亮亮堂堂的,不至于裤子都露了腚。后来老油醋给他想了一个法子,在老宋那里顺了几个别针,撮合着洗脚布就补上了。

       可是很远望去,裤子上的那块补丁却很扎眼,露出毛茸茸的一截像个兔子尾巴。全连都忍着笑,但谁都没告诉他,因为他平日里嘴太损,按哄子蛋的话说,治一治他也是好事。

       所以我们得到了一幅景象,书里乖戴的志愿军狗皮帽子耷拉下来,一身肮脏的白底儿军衣裤,还有小半截尾巴,当他蹲下来抽烟袋的时候,就像一只长了黑斑的大白兔子在啃胡萝卜。然后他转过头对他的战友们微笑,他以为自己的笑容依然那么阳光那么有亲和力,只是没想到所有人都莫名其妙的笑翻了,在地上抽搐着,不住拍打着冰冷的地面。

       书里乖当然不知道他们在发什么疯,或许是蹲累了,就扭了扭屁股调整了一下重心——这一次,那些人连肺都要咳出来了,一个一个笑的癫狂,红着脸互相搂抱着拧成一团。

       “哟,这就对了嘛,宋大哥不是说呢,要团结哈。”书里乖乐他们,他们笑他,半天也没有缓过来。

       这个时候,天空传来一阵嗡嗡声,大家以为是笑久了生出了幻觉,就各自止住了声息凝重地向天上望。

       “还瞅啥呀!飞机呀!闪人喽!”

       佛爷边喊边捂着脑袋往林子里面钻,大家只看到天空上一个黑点越来越大,转眼间就咆哮着俯冲下来。

       谁都不想被这种俯冲战斗机打成筛子,便都往树林里面跑。书里乖本想随着大遛一起冲进去,可是那飞机的航空弹像长了眼睛,盯着他就射下来了。

       他摇着兔子尾巴边跑边骂,在那眨眼之间几乎把爷爷奶奶祖宗八辈都骂遍了,等大家都在林子里趴下的时候,书里乖还在外面玩命似的跑呢。

       哄子蛋看他跑得直愣愣的,干瞪着眼,嚷嚷道,“你个大熊驴!就知道往直里跑?倒是转个弯弯呀!”

       书里乖只顾骂着哪里会听见,身后两遛航空弹打得他乱蹦乱跳,这倒更像极了大白兔。他见前面有个一人来高的储煤窝棚,就一头蹿了进去,飞机嗡嗡着一掠而过,整个窝棚都被航空弹打趴腰了,轰塌着将他埋在了里面。

       等飞机掉回头,没了目标,就趾高气昂地往林子里一气乱射,随后就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大家又猫了半天,听天上真的没动静了才跑出来,七手八脚地掀开那窝棚,废了半天劲才把书里乖挖出来,而这兔子已然染黑了,还流了鼻血。

       书里乖晃着脑袋跳了起来,蹦着高往天上骂,“狗日地王八壳子!跟爷爷装驴是不是!想踩死爷爷门都没得有!”

       他骂的很有气魄,大家都怀疑他的脑袋被砸着了,老油醋盯着他后面的黑尾巴,喃喃着,“可惜了,可惜了,都黑了。”

       扯火闪啧啧着对书里乖说:“你个死脑壳,人家驴儿都把你踩进坑里埋了,抠都抠不出来,还在那冒憨水!”

       书里乖被大家这么一说,哭了,不是因为被敌机追着打,而是自己实在太脏了。

       “狗日的……”

       兄弟们瞧他那惨样也不好意思笑了,这时老宋推开众人走过来问,“咋样了?伤着人没啊?”

       书里乖摇着手说没得事,但还是哭,老宋就哎呀哎呀地劝他,像扶个大姑娘似的扶他起来,然后对大家说认识认识新来的四个新兵。

       原来这四个新兵蛋子是从新义州调来的,一个朝鲜南浦人,三个天津人,统一拿着波波沙41式,看得扯火闪眼睛里直冒火。

       湛江来在后面看他挤眉弄眼地,就瞪着眼让他那张开的嘴巴闭上,还好站在一边的书里乖自己狼狈的很,若不然早就咧咧开了。

       那个南浦人说着一口标准的东北话,朗声道,“我叫崔智京,朝鲜人民军预备队的,现在是三十八军一一三师三三八团直属……”

       老宋笑眯眯地打断他的话说,“好咧好咧,不用说得那么详细,俺们连不兴说这个。”然后拍着他的肩头,对大家说,“人家可是在苏联老大哥那里念过书地,大家要向革命同志学习!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大家要……”

       “好咧好咧!”大家如先前一样也打断了老宋的话。

       后来那三个天津兵也道了家门,腔子里操着纯正的天津方言,对这些饿着瘪肚子的老兵而言,他们就像一根根哧着酥油的大麻花……

       不过还真别说,人家的见面礼还真是大麻花,每人都能分到一截,扯火闪立马就没意见了,没多久就和人家打成了一片。

       湛江来对老宋说,这四挺41式可顶得上一个班的火力了,现在他们顶多算个加强排,所以把全连缩编为四个加强班,他和老宋各带一支,剩下是磨盘的机枪班和田大炮的迫击炮班。湛江来带着崔智京,三个天津兵拆开来一班一个,要不然新兵一听炮响,非懵在一起不可。

       老宋没吱声,他对临时缩编没意见,团里没把他们连建制撤了或许还会给他们补上,不过他的诗意告诉他,这事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所以他的心又疼了。

       中午刚过,全连把桥头堡里能吃的都吃了,能带的都带了,开始向军隅里方向穿插,有了朝鲜人在,他们不怕走山道穿林子。

       佛爷和磨盘一钻林子就兴奋莫名,那和他们在东北荒山林子里打小日本的经历脱不开干系。不过那时候可真是穷狠了,哪像现在有枪有炮干粮还算够。同样,湛江来在东北林子里也熬过,如今一样的天寒地冻,反而却倍感亲切。老宋看他那双狼眼睛在冒着兴奋的精光,就知道这头野兽又激动了。

       他辛苦地赶上湛江来,问,“俺一直不明白个事,你得告诉俺。”

       “啥事?”

       “你那个红皮子的日记,到底记得啥?”

       “还能啥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呗。”

       “你扯蛋,那八个字能写半本?跟俺说说,这些年走了那么多弟兄,你是不是心里也不得劲?说说嘛。”

       “没啥说的。”

       “怎么会没啥说的!当初俺调到你们团,是握着你们团政委的手看他牺牲的,他说……”

       湛江来站下了,他瞪着眼睛有点怕人。老宋愣了,每次提到当年那个政委他就是这个样子。湛江来让队伍接着走,低声对老宋说,“宋爷,以后您能不能不再提他了?你犯不着总拿他的事唬我吧?我知道你在提醒我什么,打仗总归是要死人的,我没求他用身子掩护我防炮弹,老子再给你说一次,我这条命会还,还给每个人!”

       老宋张着嘴巴,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推开他喃喃道,“你他妈烂命一条,也好意思说还了多少……”

       湛江来结巴了,傻傻的站在原地,老宋有些不忍,回过头说,“当年政委临走时说……”

       “我不听!你别对我讲!”

       湛江来把领口揪开,胸膛里直冒热气,他憋着红脸甩开老宋就奔队伍前面去了。

       老宋呆了片刻,紧攥着拳头一路骂道,“大爷的!你以为俺稀罕你?自己跟自己驴犟地,不懂人气儿的家伙!就你这熊样在俺老家,爹把你屁股打开花!俺打不动,就让雷劈死你个王八糕子地!”

       “嘛事?这么凶喏。”书里乖撅着兔子腚恰巧路过便是匆匆一问。

       老宋捅着他脑门,“哪有事哪有你这张屁股嘴,管好你自己得了!”

       书里乖有点委屈,抱着枪狠狠啃了一口天津麻花,身后的哄子蛋抱怨道,“打伏击的时候没得吃就抢我的,你就不能省一口?”

       书里乖没好气地说,“爷就这饭量,胃口好了打仗舒服,哪像你有点吃的窝个一年半载,窝馊了还能吃下去撒。”

       老油醋咯咯坏笑,在一旁说,“要不哄子蛋这外号咋来地,换鸡蛋的意思么。”

       书里乖这个湖北佬恍然大悟,他边吃边合计,原来哄子蛋在安徽方言中就是换鸡蛋的意思啊。一旁的天津新兵咂咂嘴,看他啃的爽快,心里却很不愉快。这些老兵自然明白天津兵怎么想的,新兵蛋子揣点家乡货,现在全便宜他们了。

       一路上跑跑走走,湛江来看着前面越发昏暗的树林感觉有点不对劲,他拿出从团长那里新顺来的指北针,就又懵住了。

       崔智京笑着说,“在朝鲜的山区这东西根本没有用,山里矿藏多,指北针都被磁化了。”

       湛江来看他的笑脸有点像烤熟的地瓜,就问,“你们家乡靠近海吧?”

       “当然,南浦就是港口城市,不过我家在乡下,就在海岸边,我非常喜欢夏天的南浦,退潮的时候顶着篓篓能拾到很多海货呢。”

       他说他的家乡显得很兴奋,像每个人说自己的老家一样都挂着丝丝香甜,所以他问湛江来,“你老家在哪里?东北吗?志愿军多数是东北人吧?”

       湛江来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东北人习惯冬季山地作战,至少我们连队多是东北来的。”

       崔智京显然不甘心,他问,“你老家是不是在东北呀?”

       湛江来看他那地瓜脸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就后悔和他搭腔了,他踌躇半天,有点尴尬地回应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老家在哪里。”

       身后的磨盘扛着机枪笑着说,“你问不出来的,我是最早和他在一起,那个时候他说话有股四川味儿,可跟他一起的人说他是上海来的。嗨!这都多暂的事了,转眼到现在,估摸他早走过大半个中国了。”

       崔智京眨了眨眼睛,啧啧称奇地说道,“你可了不得呀连长,难怪团长把我放到你们连,他就说你是真正拿枪的,会拿枪指挥战斗的人都不会让自己的兵白白送死。”

       能听到他这么说的人,都沉默了。

       崔智京探着前路,根本没有回头看他们古怪的表情,自顾自的说,“那位团长说,他以前就是你的部下呢,我想想很奇怪,你是个连长,他是个团长,怎么到现在他却成了你的上级呢?后来我才知道,湛江来的团,打辽沈战役的时候顶在黑山,打的最狠打的最凶,按当时来说,打光了全团是在情理之中……”

       他搬掉一块挡路的石头,继续说道,“那是两个营的代价,现在的湛连多数是那场战役留下的老兵。”他说着站起身,摸着棉帽子往身后看,“我说呀,我就要到这样一支久经沙场的连队,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战士,是一支经得起革命锤炼的队伍!”

       崔智京说完站在那里有点犯二,也没有人搭理他,这让他的笑容开始尴尬。

       在黑山战役存活下来的老兵绝不会再回首从前,那不是对枪炮的厌恶,而是对逝者刻骨铭心的伤痛。佛爷喃喃说,“幸好团长没告诉你咱们连的外号……”

       湛江来把崔智京拽过来,紧了紧他的棉袄领子,“把那个团长和你的苏联老大哥忘了吧,想想正经事。”

       崔智京有些激动,他说,“你一定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里,只是你不说,你怕他们想家,对吗?”

       湛江来盯着他的眼睛,感到青春是一种异常可怕的东西,那种扑面而来的气息会让他不知所措,他知道自己永远也答不上来,只是湛江来不会给予他美好的憧憬,他必须让这个青春懵懂且又意志飞扬的学生兵知道,战争的残酷不是他所能想象的,那是真实的血肉,而湛江来可以肯定,这个留学苏联的朝鲜小伙,绝对没有看到过被勃朗宁机枪打成肉沫后的尸体。

       “握紧你的枪吧……”他没把心中所想说出来,或许看到的远比想象与听闻更加生动直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冰天雪地中,让这个地瓜兵时刻握紧自己的家伙。

       临近黄昏的时候,让湛江来心感不安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崔智京这个“本地人”竟然也迷了路,他指着左侧隐隐若现的大山,皱紧双眉欲言又止,张着嘴巴几次都把话咽了下去。

       老宋捅着湛江来问道,“这憨娃子是啥意思啊?”

       “估摸是撞邪了呗。”

       “别来这一套,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崔智京见湛江来翻开地图,就指着一个地标说,“那座山应该是飞虎山①,朝鲜的冬天山雾太大,我们肯定走偏了……”

       老宋愣了,“俺的祖宗们呐,那个方位可是敌人的主力部队呀!”

       湛江来环望四周,他们正处在一道山沟里,虽然较为隐秘,但他可以肯定不久就会遭遇到敌人的侦察部队,甚至是主力。

       “电台不能保持静默了,得想法子联络团部。”老宋转身就去了。

       湛江来招呼大家打醒精神,命令扯火闪带几个兵先去遛遛地形,然后对崔智京说,“别抱怨自己,我也经常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走丢。”

       崔智京当时以为他是在安慰自己,后来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刚张了张嘴,就听昏暗的林子里响起一连串枪声,接着是中国士兵熟悉至极的木柄手榴弹的爆炸声。

       湛江来没想到扯火闪这么快就跟敌人“兑”上火了,他招呼磨盘占据有利位置准备迎击,可是各班刚准备好的时候,就见前面林子里跑出三个士兵,一看之下正是扯火闪他们,他们边跑边向身后扔手榴弹。

       湛江来没有下令火力支援,因为他并不清楚遭遇了何种规模的敌兵,大家额头上都冒出了汗,林子里密集的子弹不停地喷射而出。

       就在扯火闪及排头兵与己方阵地不到百米的时候,其中一个先是大腿被射穿,接着脚踝也被打折了,扯火闪退回去拽着受伤的战友往回拖,另一个战友掩护的同时也被击中倒下了。

       眼看扯火闪也挣脱不出来的时候,大家终于看到林子里冒出的敌兵——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毛茸茸的美国人,他们身上的装备让这些老兵想到了全副武装没有一丝空隙的铁甲。

       “磨盘!往死里揍!”

       湛江来狂喝着,他看到扯火闪在弹雨中拉动笨拙的三八枪栓,心里像是滴出了血。

       四个班的火力齐声倾泻了出去,在林子里徘徊的美国兵显然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么猛烈的攻击,瞬间倒下去一片。

       扯火闪张着嘴在咒骂,他发现自己的枪栓竟然卡住了,气急败坏地将它甩了出去后抽出了刺刀。两个在树后的美国兵扑上来紧紧将他压在地上,咆哮着又掐又咬。扯火闪蹬着腿,将手中的刺刀拧着劲刺进身上的敌兵,然后去摸自己腰间的手榴弹!

       他被掐的脖子要断了,枪炮声在逐渐远去,他不知道勾动的是不是手榴弹的拉环,只看到压在他身上的美国兵那双毫无生机的死鱼眼睛,而另一个美国兵在掏手枪,扯火闪几乎看到了那黑洞洞的枪口。

       “呯!”地一声——那个美国兵眉心中弹倒了下去,而扯火闪的裤裆俨然挤出了屎尿。他狼狈地嘟囔着,推开那个死鬼后挣扎着想去拽受伤的战友,可抬头的时候却看到了枪嘎子那张娃娃脸。

       他茫然地扫视四周,除了横陈的美国兵外便是后援而来的秃子连战友。

       枪嘎子搂着他说,“没事了!黄道吉日!你的黄道吉日呢!”

       扯火闪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隔着枪嘎子的肩膀,看着被他捅得腹肠外涌的美国兵,愣愣地流着眼泪。

       二班的卫生员谢洪宝在他们身边巡视了一遍,然后默默地掩合上那位打折脚踝士兵的双眼,啧啧说道,“哪有这么巧的?枪枪打中大动脉,腿上一枪,脖子一枪。”

       湛江来望着前去检视的三班身影,从尸体上捡了一把美式冲锋枪丢给木讷的扯火闪,“答应过的,你的了。”

       扯火闪抹干眼泪摇了摇头,接过美械,抱着膝盖没再吱声。

       一旁的崔智京只顾瞪着双眼,看这一切的发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便歇斯底里的蹲在地上疯狂地刨坑,然后一股一股地吐着天津麻花。

       老宋皱着眉,在他的蓝皮日记里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两个名字和一组战斗信息,随后他将铅笔含在嘴里,对湛江来说道,“团里说,要俺们在原地策应,三三五团在今晨占领了飞虎山,顶的很凶,敌人很可能迂回飞虎山侧峰予以打援,你怎么看?”

       湛江来盯着尸体喃喃道,“还能怎么看?占势,挖坑呗……”

       “你怎么了?”

       湛江来哽噎着,指着那两具志愿军尸体说,“在黑山的时候,他俩是顶在最前面的一个连队里面的,最后也就剩他们两个,没想到在这交待了……你瞅瞅扯火闪,想嚎都嚎不出声来。”

       老宋拉着他走到偏僻的地方说,“现在不是情绪化的时候,俺事后每每与你交谈你都不愿意说,今天是怎么了?”

       湛江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搓着冰冷的手,望着士兵构建工事语重心长地说道,“飞虎山的前面就是军隅里,那里有联合国军重兵把守……”

       “没错,你我事先都知道,但俺们尖刀部队也可以协助固守!这个你放心,俺心里有数,绝不会让你难堪也不会打你的小报告。”

       湛江来向手心吹着热气,抽了抽鼻涕说,“我记得东北有种打猎的技巧,那是猎野猪的。”

       “这个俺听说过,那畜生祸害田里都知道怎么打。”

       湛江来淡淡道,“野猪心性凶猛硬来是不行的,只有设下圈套一步步引它才能扒了它的皮。”

       老宋说,“那要看圈套怎么下喽,怎么?你战后要去当猎户?”他顿了顿,哈哈大笑,“你那脾气可做不来,你是第一口就得吃个胖子!就你那虎劲,傻子才会钻你的套子咧!”

       湛江来收回手盯着老宋说,“不幸的是……我们就是那个圈套。”

       他将团里的机要任务最终陈述了一遍,原来他们的侦察连已改了番号,电台静默后秘密进入飞虎山,策应三十八军一一二师狙击南七师,甚至部分美军部队。随后他们要战略转移潜入山区,这一硬性规定,前期的湛连伤亡率将高达75%。

       老宋听后目瞪口呆,他盯着湛江来木讷地问道,“为什么俺不知道?”接着他暴怒了,“为什么俺不知道?为什么!”

       “军委直线下达的作战目的,怕有人想不开。”湛江来低声说。

       老宋还是哭了,他捂着心窝无力地捶着湛江来,“团没了,营没了,连没了,你这是真要把咱们全打秃了呀!”

       “老宋!这是军委的命令!”

       老宋望着树林里疯狂挖坑的士兵问,“甭用军委捅我心窝子!那你说几天?”

       湛江来铁青着脸喃喃道,“没有时限,要看钉在飞虎山的三三五团。”

       老宋没有继续问,林子里越来越暗,只有徘徊侦察的脚步声与挖坑声,当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老宋为他套上雨衣,湛江来有些感动,“团里当初说构建工事以接敌为准,军隅里是大方向,我合计这一脚怎么也迈不过飞虎山,没想到真在这里卡住了。”他顿了顿,“老宋,我对不起你们。”

       “算了。”老宋憨憨地叹了口气,“既然来了,有几个敢说拎脑袋回家的,咱打实在了,子孙也能睡个安稳觉不是。”

       “你想的真远。”

       “真的,解放后俺就常想,终于能过上安稳日子啦,俺本家那小子现在学开车,他跟俺吹,说国家机械那块他包啦。”

       湛江来笑了笑,裹着雨衣望着炮火映红的飞虎山问,“你说,这些牺牲都值得?”

       “值得!”老宋很肯定,他与湛江来一同望着红彤彤的夜空,“俺们这一代赶上了,没法子,咱都是带把的爷们,不能把国家的责任推开。”

       “那你咋不写首诗呢,我看你现在的感觉不错。”

       老宋的脸有点发红,他抽着鼻涕,“俺那些烂词陈调哪能上台面,其实俺憧憬的未来就在心里,只是说不出来,就算说出来也不愿意说,幸福这两个字应该就是现在。虽然在打仗,但俺知道后方的人们信赖着什么,这是俺感到的幸福并且是来到这里的原因。”

       “是信仰?”

       老宋憨憨地点着头,“对,就是信仰。”

       湛江来说,“那我们就为这信仰吧。”

       那个雨夜,湛连打退了四次进攻。

       因为是在山地低洼地区,敌人先进的空中火力一度打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湛江来只好拼出去一个班的火力加强在顶峰,那是老宋的二班。

       在临近清晨的时候,这个不知名的小型防区;一个不算是海拔高地、也不算是平原区域的小圈子内,他们整整顶下去两个连的美械步兵。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个高低难守的地方就是交通要道平满公路的中段。从公路被封锁后,美军一天二十架次的轰炸机在这里盘旋,不仅炸断了公路,敌步兵还由树林渗透进入飞虎山东侧,那正是湛连的扼守要地。

       所幸轰炸机对于这个阵地、甚至不能称为阵地的狭小地域不屑于顾,因为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这个小小的地方。在这个不为人知的死亡地带,湛连仅以四个加强班的火力打退了东援飞虎山的敌精锐部队。

       四天后,全连仅存战斗兵员不到二十余人,且将弹尽粮绝。

       盘旋在飞虎山的黑雾仍未散去,这表明三三五团仍旧钉在山顶,而湛连所在的山沟,树冠早已被炮弹削去,一根根树杆光秃秃地立在原地。

       在残雪泥泞的阵地上,两个身躯在缓缓挪动。

       很远望去,蒸腾的雪雾随寒风穿涌山谷,那两个挪动的身影渐渐蜷缩在一处散兵坑中。

       这短短的十米,两人用尽了一个小时才爬了进去。

       极度低温之下,两人相互搂做一团,两双眼睛木然地盯着坑里几具烧焦的尸体,那些尸体扭曲着纠缠在一起。老油醋绵长的呼吸开始变得剧烈,他不敢哭,哽噎着捏住书里乖的手。

       书里乖知道老油醋心里怎么想的,干哑着嗓子低声说,“别废心思了,分不出来我们的人撒……”

       老油醋有些不甘心,他挪动身子往尸堆里爬,默默地掏了半天焦尸才气馁地将脸埋进泥雪之中。

       他唔唔地哭被荒寒的冷风捎去,没了一丝生息。

       书里乖盯着冻得结结实实的尸体,像黑色的老枯树,也像结在一起的腐朽莲花,其实他早就放弃了,从他爬进来的时候就知道这莫大的悲伤会慢慢地将他吞噬。他对老油醋断断续续地说,“身子一掰就断了……你分不出个你我他……别白费力气撒……”

       老油醋在寒风中说,“得分出来……他们的婆娘还等他们呢!”

       “那你自己掰!死脑壳地!”

       老油醋不搭理他,喘了口气继续掏着缠在一起的焦尸。

       书里乖愤怒了,他蹬了一脚老油醋的屁股,然后倔了倔气地把枪窝在身下蹭过去。那些焦黑的冻尸近在咫尺,他盯着一只手上的戒指说,“你瞧撒,这是美国人地!” 然后掰开一个尸体的脑袋,指着下面又说,“腕子上有表,这也是美国人地!”

       老油醋见他的手开始颤抖,抹下眼泪嘟囔着,“这不就分出来了吗!戴表戴戒指的都是美国人!”

       “屁!”书里乖不甘地说,“那我们的人呢?你告诉我这个坑原先是谁的撒?是张晋贵的还是薛福第的!哪个是他们?你个死脑壳地!”

       书里乖见老油醋僵住了,就攥着拳头说,“烧焦了都一样!什么肤色的都一样,都是死人……”

       没错,这个坑里纠缠的尸块已经分不清是敌是友,死亡是每个人的主旋律,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单纯且纯粹,老油醋再如何自负也不会去反驳。

       这时书里乖想到了什么,对老油醋说,“如果我牺牲了,你把我埋地底下,上头太冷撒……”

       “炸没了呢?”

       书里乖哭丧着脸说,“那就把我的烟袋捎回去,袋子里有地址。”

       老油醋盯着书里乖,书里乖也盯着他,片刻后两人觉得自己不太争气,又咯咯的乐了,也许是笑的猖狂,对面林子里扫来的子弹令他俩拼命地往坑里钻。

       极度的低温使冻土格外松脆,散兵坑边沿飞溅的泥块几乎把他们埋了。

       身后的主阵地响起机枪声,稍后便是你来我往毫无意义的回敬。

       书里乖抬起胳膊向外放了一枪,像是参加一个庙会,他觉得现在剩下的子弹只能这样去庆祝才有意义,因为他随时都会死去。如果一个士兵在死后发现在他的袋子里还有子弹,那会是很不光彩的一件事,至少书里乖是这样认为的。

       “我婆娘如果面对一个死去的爷汉子,她宁愿看到的是个烈士。”

       老油醋皱起眉有些不明白,书里乖鬼鬼的笑,解释说,“能多分点粮食撒。”

       “日!你个骚青太滑头。”老油醋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接着他摇头,看着坑外跳闪的流弹喃喃自语,“我觉着我死不了,我也不是为了当烈士来的。”

       “为哪个?”

       “我干不了农活,又没技术,大小仗死乞白赖地活到今天,就会一门手艺,那就是排雷子……我想看看自个究竟是个什么命,要是在这都死不了,我还得在部队混日子。”

       “至死方休咯?”

       “我只是信命。”

       书里乖听完突然有些麻木,仿佛看到周围死人生前的音容笑貌,他干呕着,一阵厌倦的恶心,接着一声闷雷将他震了出去,这突来的爆炸,他都来不及再看一眼老油醋……

       浓黑的硝烟散去,湛江来放下望远镜,那个散兵坑被炸没了,也看不到书里乖和老油醋,也许血肉无存,也许深埋在异国的冻土之下。

       总之,在这一刻他只是又失去了一双老兵,但那个坑却还要填,还得有人去,即使坑不在了也得立一颗钉子。他没有时间为自己的老兵捶胸顿足或者扼腕叹息,只有焦急地盯着飞虎山。

       几颗迫击炮弹爆炸后,双方又静默了,开始的只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混着雪花你追我赶地拼命落下人间,落在地狱之上。

       他开始想念老宋,急切地需要老宋念叨他的诗意,所以湛江来望着那个山头,听着疲惫琐碎的枪声,显得孤零零的。他不知道老宋还在不在,如果在,是不是他开的枪,是不是在向他致敬。

       之后他杵着铅笔头,翻开红皮日记断断续续地写着,当他每一笔落在逗号的时候,都有一股冲动奔向山头,他觉得应该把一个秘密分享给自己最信赖的战友,因为在这个寒冷、无助的阵地,他感到时日无多了。

       到了黄昏,美军开始火力试探阵地的薄弱之处,这些作战经验丰富的二战老兵像一头头猎犬,嗅着志愿军伤口的腐腥,一点一点地撕开阵地的缺口。美军已经意识到对手的意志是多么的坚毅,这些黄皮肤的家伙们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会与之同归于尽。

       有些在硫磺岛活下来的美国兵深知东方人作战的狡猾与诡异,他们发现这些东方人视死如归的精神简直如出一辙,但他们却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将中国人与日本人的作战方式混淆了。

       日本军国主义让士兵的意志坚如磐石,而中国士兵,更像是在使用一种作战的本能。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想到这个有着五千年战争历史的国度有着怎样惨痛的过去,也不会想到面前这些中国人对生的渴望是如何强烈。

       如今屈辱与新的崛起,让这些肤色不同的士兵们见面了。

       就这样,面对新的一夜,美国人在黄昏的试探似乎变成了夜前的总攻。

       磨盘的机枪班只剩下三个喘气的,在一波一波的轰炸中,他摸爬在三挺机枪之间。美军的炮火非常精准,磨盘不敢在一处枪点呆太久,只能冒着危险游走各处,由于太过专注,副射手沈二转在身后拼命的叫喊他都没听到。

       直到他在一处枪点收集子弹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左手的小手指骨折了,只连带一点皮肉耷拉着。

       沈二转扑在他身上,喊道,“打不下去了!撤吧!”

       成片的爆炸声让沈二转的声音有些扭曲,磨盘瞪着腥红的眼珠子问,“连长说撤了?”

       “没说!”

       “没说你他妈叫唤个什么劲!你当你是连长啊?”接着甩起耷拉手指的拳头暴揍他一顿,可是炮声却停了,磨盘悬在半空的老拳顿了顿,忙矮下身子往外看。

       沈二转战战兢兢地问,“要上来了?”

       磨盘大气也不敢喘,低声说,“你去告诉连长,这里要是没了枪声,我老盘子就算交待了。”

       “班长!”

       “班啥玩意啊!还不快去!”

       沈二转哽噎着刚要说话,只见一道黑影从外面蹿进了战壕!两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枪嘎子!他满脸是血,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啥玩意不正常?”

       枪嘎子指了指外面,“没见着人,我瞄了半天也没见鬼子上来。”

       磨盘抢过他的莫辛纳甘,透过瞄准镜扫了半天,果然没见着美国人。

       “奶奶的邪门哩,这帮王八犊子搞什么猫腻呢?”

       沈二转胆颤心惊地望着三三五团的方向说,“你们听,飞虎山那边也没动静了!”

       在静得出奇的山川中,除了寒风和飘渺的烟雾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过了很久,磨盘按捺不住了,他本打算迎接一场酣畅淋漓的最后决斗,将人生最后的死亡升华到尽善尽美的高度,可是美国人压根就没给他面子!

       他一屁股坐进战壕,叹了口气撕下衣襟,将摇摆的手指胡乱地缠了缠,“不来就不来吧,反正爷爷也没多少子弹了。”

       “磨盘哥,你看……对面是不是我们的人啊?”

       磨盘和沈二转一听,忙不迭地起身望去,原本是美国人的林子里,晃晃悠悠地走出许多衣衫褴褛的士兵。

       “我操,那熊德性跟咱一样,肯定是咱们的人呐!”

       “万一……”沈二转依旧是惊魂未定,“万一是南朝鲜的人呢?”

       “打一枪!”磨盘拉开枪栓往天上开了一枪。

       对面那些似人似鬼的士兵忙趴在地上,有人喊道,“中国人!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磨盘冷笑一声骂道,“这他娘肯定是奸细,咱顶的太凶,美国人跟咱玩把戏呢,别上当!”说着把枪丢给枪嘎子,然后架起机枪就要开火。

       这时对面响起另一把声音,喊道,“我们是一一二师的通信连,我是石法义!我自己过来啦!”

       三个人听完面面相觑,枪嘎子问,“这人听着耳熟呢?”

       磨盘咂咂嘴说,“反正我没听说有这路神仙。”

       沈二转恍然道,“石法义?不是以前咱们军政治保卫处的科长吗?”

       磨盘摇了摇头说,“先放过来吧,你去把连长叫来。”

       等沈二转去了,磨盘探出脑袋挥手喊道,“你!说你呐!你自己过来吧!”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等走近了磨盘才发觉这个人长的颇为魁梧,看那握枪的架势也是多年经过战争洗礼的模样。这人抬了抬狗皮帽子,笑着跳进战壕,三双眼睛互相打量了一番。

       “顶了几天?”那人笑着问。

       磨盘没搭理他,枪嘎子抢着说,“好几天了,都忘了今天什么日子了。”

       那人从口袋里掏出干粮递给他说,“饿了吧?先垫吧一口,一会有牛肉罐头吃。”

       “真的?”枪嘎子显然是喜出望外,磨盘瞪了嘎子一眼,心想这王八糕子的革命觉悟也太低了,没分清立场呢就眉飞色舞了,俗话说的好,真是有奶就是娘啊。

       “方才劫了一队敌人的军需车,赶上好点子了,都是口粮。”那人看枪嘎子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嘻嘻的续道,“慢点,够分给你们的。”

       磨盘咽了几口唾沫,为了掩盖咕咕作响的肚皮,忙问道,“你们怎么没一点动静就从后面出来了?没看到美国人吗?”

       “你们还不知道?”那人有些诧异,“钉在飞虎山的三三五团都撤下来了,你们在这究竟顶了几天呀?”

       “四天四夜。”

       湛江来依旧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那人愣了一下,突然打了一个立正,接着肃然道,“原来是湛团长!”

       “早不是了,现在班长都算不上了。”湛江来说完歉意地望了一眼磨盘。

       不过磨盘等人可不这么认为,这个家伙看来是久仰湛江来的样子,作为他手下的兵立马就挺起胸膛来了,就算饿着瘪肚子那也是雄赳赳地像条汉子。

       “我是一一二师三三六团通信连连长石法义。”接着笑了笑,“我们在国内打过照面的,湛连长可能忘了。”

       “没有,我记得是誓师大会的时候,你们怎么过来的?”

       石法义惊讶于他的记性,同时又答道,“今天午后,三三五团就从飞虎山战略撤退了,我们连在飞虎山一同撤回,来到这里后遭遇了美国人,也许是他们以为我们是主力部队呢就撒腿跑了,我们进林子里的时候就发现了几门大炮和几个迫击炮炮兵。”

       湛江来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自己手里的兵快要打秃了,岂能让鬼子跑了,肯定会冲上去把美国人包饺子了。

       石法义转身向阵地外面招了招手,通信连的士兵起身陆续走了过来。他说,“我们打的也很辛苦,就剩小半个连了,不过军需物品还不少,只是重装备全丢下了。”

       湛江来刚要说话,扯火闪跑了过来,哈哈笑着说,“他俩还活着!还活着呐!”

       磨盘嚷开破锣嗓子问,“谁呀?谁他妈还活着呢?”

       “书里乖和老油醋呀!”

       枪嘎子不解道,“他俩不是炸没了吗?”

       “没得事!就是被埋了,刚才老谢把他们挖出来啦!”

       “这俩瘪犊子玩意还真命大呢。”磨盘一挥手就带着他们就去看热闹了。

       湛江来望着他们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飞虎山,还没等石法义说话,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