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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跳芭蕾的女人
       孙天爱站在台口,借着台上的灯光斜45度自拍,美颜修图后发给纪子光,微信留言是:带孩子们来演出,小朋友都好可爱。

       但其实,孙天爱半点不爱孩子,她看到丁璐在台下激动得抹眼泪,心里暗暗发笑。这也没错,她还没结婚,享乐人生都来不及,怎么会去喜欢孩子这种可怕的生物?

       这半年来她和丁璐混得挺熟,但心里一直都不以为然,她瞧不起丁璐长成个衣服架子,却每年冬天都裹着一样的老棉袄,她瞧不起丁璐不刷抖音、不看小红书、搽手只用尿素霜,更瞧不起丁璐对鲜嫩可口的韩国小鲜肉无感,人生没有梦想,像条咸鱼似的活着。

       虽然那些东西孙天爱也没有,但至少她关注着,托网络的福,她能对所有奢侈品牌如数家珍,也能对明星生活津津乐道,仿佛自己参与其中。

       可丁璐呢?她活得连个名字都没有,在医院是丁医生,在家长群里是小丁香妈妈,要不然就是老婆、女儿、儿媳妇,谁管她到底叫什么,喜欢什么,又害怕什么?

       纪子光电话进来。

       孙天爱立马接起,甜甜道:“子光哥哥,这么早起来了?还以为大摄影师是没有上午的。”

       纪子光轻轻“嗯”了一声,他的声音本来就沉,昨天又喝了个通宵,听上去更是低沉粗粝。

       “昨晚接了个活,明天要去外地,本来答应帮你拍产品照的,看来要改期。”纪子光简明扼要道。

       “那怎么办?马上双十一,还想着后天上新呢!”孙天爱叫起来。

       她头脑活络,趁着职务之便积累了好些供应商,像模像样开起了网店。纪子光是爸爸孙宏的学生,现成的大摄影师,又不收她钱,自然是拜托他来拍产品照,但不收钱也有不收钱的坏处,人家正经生意来了,她就只能让道。

       “不然你约模特儿今天过来,我把别的工作都推掉,赶一赶,保证出发前把样片给你。”纪子光道。

       “这一时半刻的,你让我上哪儿找模特儿去?上次那个模特儿半点不专业,还讹了我八千。”

       “那你想办法吧,我只有这个时间。”

       “哎……”孙天爱还没说完,纪子光已经挂上电话。她叹了口气,眼睛骨碌碌在人群里转。学校的舞蹈老师倒是身材都不错,可找她们,一来贵,二来也怕自己搞副业的事情传到老板耳朵里。

       演出结束,许多家长上台和孩子合影,丁璐也在其中。因为热,她脱去了灰色大棉袄,穿一件贴身的浅橘色小高领毛衣和紧身牛仔裤,剧场工作人员以为她是芭蕾舞老师,找她过去签字。

       “我来!”孙天爱小跑着过去,签完字冲丁璐一笑,“身材真好,不跳舞真是可惜了!”

       “孙老师你就笑话我吧。”

       “哎哟,我可是真心诚意夸你呢!”孙天爱冲她眨眨眼睛,“求你帮我个忙,有劳务费的。”

       摄影棚里,纪子光布好了光,也构思好了角度,趁模特儿还没到,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是一条百年不洗的粗布牛仔裤和踢不烂登山靴,这套行头跟着他去过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也去过极光普照的北欧。

       BOSS音响里飘出钢琴版的《化蝶》,纪子光两条大长腿一曲一伸,背靠着墙,闭起眼睛。

       薛嘉城以为他睡着了,进来关了音乐。

       纪子光秒醒,睁开充血的眼睛,“嘉城,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小六说你们天亮了才散的,还以为你今天不会进来,不是说没什么事儿吗?”

       “是没什么事儿,想着明天要走,今天过来收个尾。”纪子光沙哑道,看了一眼薛嘉城,又重新闭上眼睛。昨天到现在,他统共只在床上躺了两个钟头,而且他还和别人不一样,喝醉了一点睡不着,光是想吐。

       “哥,你饿不,我给你叫碗面吃。”薛嘉城道。

       “吃不下。”

       “可这都下午了。”

       “昨天喝多了,胃里难受,你让我缓一天。”

       “我说哥,你这又是何必呢?”薛嘉城已经二十五,大学的后两年去日本留了学,学的动漫设计,但他一张脸纯良无害,看上去就像个刚进社会的孩子,此刻望着纪子光,满脸的忿忿不平。

       “哥你是有真本事的,作品都上过《USAD》,干嘛也要学那种人一样,非要去酒桌上谈生意?”

       纪子光揉了揉眉心,人还是懒得动,坐在地上淡淡道:“生意成了就行了,管它在哪儿谈的。”

       “那要是在床上呢?”薛嘉城脱口而出。

       纪子光眉心一皱,望向薛嘉城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但很快又恢复到一贯的淡漠,无所谓道:“臭小子,你哪儿学来的?”

       薛嘉城依旧气鼓鼓的,“你自己没感觉吗?那个什么刘总都四十多了,每次看你的眼神都想生吞活剥了你似的,明明就是看上你了!”

       “她还没那个本事!再说了,她看上我的人,我看上她的钱,没什么不对。”

       “哥你怎么能这样!”薛嘉城急得脸都红了,“你知道我最讨厌我爸他们用这种手段做生意,什么人脉,什么礼尚往来,说穿了都是见不得光的,这种钱就是能赚再多我都不稀罕!哥,我不想你也变成这样!”

       “傻子,逢场作戏而已,大家都有分寸。”纪子光看着薛嘉城,那一声声哥叫得他心里暖洋洋的,他拍了拍嘉城的肩膀,撑着墙站起来,轻轻笑,“放心吧,你哥虽然无耻,但底线还是有的。去替我买包烟,一会儿还干活呢。”

       当孙天爱把丁璐带到纪子光跟前的时候,两个人都微微一惊。纪子光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男人,她记得纪子光不稀奇,但没想到纪子光也还记得自己。

       “是你?”纪子光问。

       丁璐点头,“你是摄影师?”

       纪子光没回答,反问道:“你是模特儿?”

       丁璐摇头。

       “舞蹈演员?”

       丁璐继续摇头。

       看纪子光皱起眉头,孙天爱赶紧在一旁打圆场,“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小丁香妈妈,虽然不是专业模特儿,但身材比我们学校的芭蕾老师都好。这个呢就是我子光哥哥,中国最有前途的大摄影师……”

       纪子光打量了下丁璐,丁璐立刻低下头去,脸颊也不自禁地烧红起来。这个男人长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射出来的目光也好像她医院里的X光似的,能穿透她的衣服,看透她筋骨血肉皮。

       “你是干什么的?”纪子光沙哑着喉咙问。

       “医生。”

       纪子光啪的一声把主灯关了,从墙上摘下外套,人往外走,“回去吧,这个没法儿拍!”

       孙天爱叫起来,“为什么?”

       “她既不是模特,也不是舞蹈演员,这么不专业叫我怎么拍!”

       “可她身材挺好呀,化化妆的话气质也还行,怎么就不能拍了?”

       纪子光火气上来,他本来就头疼得要命,实在是看在孙天爱面子才强撑着过来,想不到这丫头又胡来。

       “如果你觉得是个瘦子就能代替专业模特的话,那不如拿个手机随便按两张好了!不用找我,不用打灯,不用这些烧钱的器材,也不用一个月好几万的影棚!”

       丁璐吓了一跳,心道这些成天喝酒泡夜店的家伙,脾气果然坏得吓人,不拍就不拍吧,虽然贪图孙天爱允诺的两千块钱,但有这个魔王在这里,这钱恐怕不那么好赚。

       丁璐心里打着退堂鼓,纪子光依旧怒气勃发,甩给孙天爱几张他在网上找来的照片,“看看人家,专业的就是专业的!镜头前的可塑性很强,每根头发丝都会说话!可她呢?拍她还不如拍木头人!不是跟你说过要有芭蕾功底的模特吗,这种动作她行吗?”

       照片上是个跳芭蕾的女人,穿墨绿色的丝绒短裙,轻盈婀娜,眉宇间充满古典的忧伤,她的身体柔软得像一根柳条,不管是单腿站立还是脚尖旋转,每个动作都美到让人窒息。

       丁璐突然像中了邪一样,紧紧盯着那几张图。

       “我能。”她轻轻道。

       丁璐坐在更衣室里,换上舞裙,又系上舞鞋。

       可能是因为冷,她纤瘦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看着镜子里的人,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

       刚才已经打算走了,当模特这种事本来就跟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摄影师看不上自己那也正常,她把那只秃噜了皮的斜挎包往肩膀上提了提,就打算说告辞的话。

       但偏偏这个时候,纪子光拿出了那几张照片。

       纪子光不知道,这只是他在网上随意找来用做参考的照片,他不认识,更不想过照片上这个穿墨绿芭蕾短裙的女人竟会对丁璐意义非凡。

       她叫傅蝶,是丁璐的亲生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