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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树和飞鸟
       纪子光站在风口抽烟。

       孙天爱絮絮叨叨跟他说网店有多难开、学校的孩子有多难带,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思绪还定格在几分钟前,他正在朝孙天爱发脾气,说怎么随随便便就找了个人当模特,他明明说过需要专业的,不然还不如拍木头人。

       可就在这时候,那个像木头一样的女人说 “我能”,然后还怕纪子光不信似的,放下包,原地伸展了一下后就举起自己的左腿,向上展开,最后轻轻靠在自己的左耳上。

       纪子光愣住了,工作中他接触过一些模特,知道体形可以塑造,但柔韧性必须从小练,没十来年的童子功绝做不到。他对美极度挑剔,但对美的事物也极度珍惜,所以当即留住丁璐,一边打灯布光,一边就赶紧让她去换衣服。

       可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当丁璐换好芭蕾舞服,缓缓走到灯光下的时候,纪子光还是被惊艳到了。

       眼前的丁璐,就像变了个人。

       她的烟火气全都不见了,气质古典优雅,高高的发髻边垂落出几丝松散的秀发,眼眸中充满迷雾般的水汽,再配上紧致的下颚线和修长的天鹅颈,竟和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有九分相似。

       “哇,真是美呆了!”孙天爱夸张大叫,“我就说这套衣服是极品!”

       纪子光看了孙天爱一眼,“你先回去,拍完我让嘉城把小样发你。”

       “可是子光哥哥,人家想看着你拍嘛!”

       “我不习惯工作的时候被人打扰。嘉城,替我送天爱回家。”纪子光轰走孙天爱,专注看着丁璐。

       摄影棚里就只剩纪子光和丁璐两个。两人都没有说话,纪子光忙着调整灯光和三脚架高度,而丁璐就这么站着。

       “是不是很冷?”纪子光问,他注意到她一直在发抖。

       “有……有点。”丁璐回答。

       她确实冷,这个纪子光不知道有什么毛病,开着暖气还非要开着窗,她穿那么少,冻得瑟瑟发抖。但她现在不光是冷,还有点不安。

       现在是五点,虽然来之前跟莫大伟发过微信,说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但连着两天没去接孩子,也没给家里做饭,总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那是她的壳,多少年她一直就背着这样的壳,这个壳让她跑不快,也飞不高。郝贝贝憎恶她的壳,有时候连她自己也羡慕没有壳的人能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但更奇怪的是,她同时又无比依赖她的壳,只要离开壳一小会儿,她就会六神无主,然后产生极度的负罪感,就像现在,她无比地想离开这里,想回家做饭,仿佛只有在那个壳里,她才是安全的,心里才踏实。

       纪子光出去了,自从她说有点冷之后,出去时也没说去哪儿,就把她一个人晾着。丁璐回家的念头越发强烈,这家伙光看着就让人发怵,她甚至想立刻去换回衣服,等他回来就跟他说后悔了,不想拍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纪子光就回来了,他去了趟隔壁超市,买回来五、六片暖宝宝和一瓶热乎乎的奶茶。

       “贴上,再把这个喝了。”纪子光道,口气硬得像命令,随后打开音响,《化蝶》的柔美调子又重新响起来。

       丁璐喝了奶茶,顺便把到嘴的话也一起咽了下去。

       也许就这么一次,她给自己打气。明天就是二十九岁生日了,在正式结束自己的青春年华前,穿上漂亮的芭蕾舞服拍照,留作纪念。像母亲傅蝶,或者像小丁香那样站在台上发一次光。

       “你练过芭蕾?”纪子光问。

       “嗯。”

       “练了多久?”

       “九年。”

       “那怎么不跳了?”

       “不想跳了。”

       对话戛然而止,沉默是因为两人都觉得聊不下去。纪子光索性不再搭腔,他本来也不喜欢说话,说那些纯粹是为了让丁璐解除她的紧张状态,但效果并不好。他于是就闭嘴,直到拍摄结束,工作室里都只有音乐的声音。

       纪子光确实厉害,不光专业也很有经验,一开始因为丁璐状态还没有放开,他就先在速写本上勾好草图,让丁璐摆出相应的舞蹈动作,到后来,丁璐慢慢找回对芭蕾的感觉,甚至能跟着音乐跳上一小段,这时候他就不再打断她,任凭她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世界里,他只需负责抓拍。

       拍完最后一组,纪子光说了声OK。丁璐停下来,脚步却踉跄了一下,几乎栽倒。

       “你没事吧?”纪子光眼明手快扶住她。

       “没事,大概是……太久没练了,又有点低血糖。”丁璐脸色微微发白。

       “低血糖?”纪子光蹙眉,“你饿了?”

       丁璐点点头。

       窗外一片漆黑,不知几点了,而她只吃了中饭,早就饿得打飘。

       “你等一下。”

       纪子光转身走进自己工作室,丁璐在外面听到一阵抽屉开开关关的声音,最后他出来,手里提了一盒泡面和一罐冰可乐。“我这儿只有这个,你吃了垫一下。我去烧水。”

       丁璐看着泡面和可乐。虽然不讲究,但她毕竟是医生,对于这种明显的不健康食品还是有本能上的抵触。

       “你是不是常吃这个?”她问。

       “嗯。”

       “又喝酒,又饮食不健康。”她想起昨天在KTV看到他催吐,忍不住啰嗦两句,“身体还是要注意的,别年轻时用命换钱,四十岁以后再拿钱买命。”

       “先活到四十再说吧!”纪子光淡淡的,“不想吃就走吧,我开车送你。”

       “不用,我坐地铁。”

       纪子光很奇怪地看着她足足有三秒钟,“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地铁早停了。”

       丁璐吓懵了!

       她迅速冲进更衣室,拿出手机!没错,凌晨两点!

       她瘫坐在椅子上,一瞬间竟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怎么会这样,拍到了这么晚,自己竟一点数都没有?而家里怎么也一个电话都没?昨晚才8点,婆婆就横一个电话竖一个电话催自己回家,今天是怎么了?

       她慌乱起来,一开始是担心被骂,可立刻就变成了担心家里,怕不会是公婆或者是小丁香病了,大家都去了医院这才没空管自己。她很想打电话给莫大伟,又生怕这么晚了,万一家里没什么事,这一电话过去岂不是把全家人都给吵醒?脑子里乱哄哄的,纪子光说开车送她,她也没再反对。

       两人一路沉默。

       身边的女人看起来心事重重,但她不说,纪子光肯定也不会问。他注意到她把手提包紧紧地抱在胸口,猜她可能还是觉得有些冷,就把暖气打得大了些,又打开副驾的电加热座椅。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他们是陌生人。

       尽管在一起呆了几个小时,有过一些非常浅显的交谈,但出了工作室,那一点点脆弱的缘分又会很快消失。他是孤独的摄影师,而她是已婚有孩的医院大夫。这样的通宵达旦她一年也不见得有一次,而于他,却是每夜。

       纪子光专注望着前方,思绪也随着夜色缥缈起来。

       他经常到这个点才结束工作,披着夜色或者晨光,一个人驰骋在空旷的高架上,回家饿了就随便吃点,不饿的话倒头就睡,等睁开眼睛的时候,通常已经是中午,他冲个澡,再胡乱吃点什么,就去忙一批批新的活,开一个个新的会,和陌生的客户继续说无聊的话。

       生活于他,就是这样周而复始。

       他认识这个城市中的许多人,去过世界上许多国家,却从不会为谁停留。

       丁璐说喝酒熬夜不健康,丁璐说拿命换钱不值得,可他不知道健康有什么用,甚至不知道钱有什么用。

       他又看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女人。

       她很慌乱,只是因为回家晚了,就一遍遍看着手机,既怕丈夫打电话来责骂,更担心为什么丈夫对她的晚归不闻不问。

       她和自己是完全的两种人,纪子光想。

       她是树,她的根深深扎在泥土里,只要离开家,断了根,她就惶惶不可终日。

       而自己,是没有根的飞鸟。

       丁璐蹑手蹑脚地上楼。

       屋里一团漆黑,公婆早就睡了,自己屋里,老公莫大伟发出沉重的鼾声。桌上的防蝇罩里还给她留了菜,一小碟蚕豆炒粉皮,一条吃剩了一半儿的红烧鱼。

       丁璐嘴角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她把两个菜装进饭盒当明天的中饭,然后进浴室洗澡。出来后,丁璐的疲惫已缓解了大半,她回到房间,发现小丁香不在,估计是婆婆哄了就直接在她那屋睡了。几件刚收下来的衣服还没叠,胡乱堆在床尾。

       丁璐怕吵醒莫大伟,也没开灯,就着窗外的微光把衣服叠好,收进柜子里。

       柜子里有个硬硬的纸盒,丁璐不知道是什么,她还是没开灯,小心地把盒子拿出来,凑在窗口下看。

       是一只新的COACH的斜跨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