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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女情长
       等秋俭再次醒来,蒙眬中看到周围景物十分熟悉,再仔细辨认,竟然是自己的家。不过天色已黑,桌上的蜡烛微微晃动。他觉得有些口渴,四下看了看,见玉灵趴在自己腿上睡着了。再清醒了些,肩头刀伤的疼痛感也跟着袭来。

       玉灵似乎觉察到他醒了,猛地抬起头,喊道:“秋俭哥,你醒啦!”说着,美丽的大眼睛已经泪光闪闪,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

       秋俭勉强笑了笑:“别哭玉灵,我这不没死嘛。”

       玉灵点点头:“秋俭哥,你吓死我了,傍晚他们把你送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

       秋俭爱怜地看着玉灵,问道:“韩老板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吃了饭,跟我爸和皮爷聊天呢。”

       秋俭点点头,道:“那就好。”

       玉灵语气里含着哭声道:“秋俭哥,以后你再也别这样冒险了,好吗?我好害怕,万一……”

       秋俭笑着打断她的话:“好了玉灵,我知道了,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

       玉灵点点头:“嗯,那就好。那我赶紧去给你热饭,我姐炖了只鸡,说等你醒来吃的,我这就去端。”

       秋俭已经没有了力气,觉得自己确实饿了,便轻轻地点点头。

       玉灵飞快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皮爷、韩啸亭、顾秉轩、王秋棠、孙广文、韩盈袖和玉瑛一起走进屋里,玉灵右手端着一碗鸡肉,左手拿着一个馒头也跟了进来。

       秋俭欠身想坐正,韩啸亭上前一步示意不必,说道:“秋俭,你感觉怎么样?”

       秋俭笑笑:“韩伯伯,我没事,您放心。”

       韩啸亭一脸感激:“谢谢你了秋俭,为了救我,让你受这么大的罪。”

       “您别这样客气。”秋俭道,“您救过我的命,我这样做是应该的。”

       韩啸亭点点头:“好孩子。”

       孙广文也凑到床前:“秋俭,你的胆子真够大的,这家伙多悬呀!下午那几个混混送你回来,我一看就急了,差点儿没揍他们一顿。”

       玉瑛在旁边冷笑:“就你这身子骨还想揍人,你没看见嘛,那四个混混根本就不怵。”

       孙广文回头一撇嘴:“别小看我,要不是你们都拦着,我还真敢花了他们!”

       “就凭你?那去天津救韩老板,你咋不跟秋俭一起去?”

       孙广文语塞,讪讪一笑:“我去?我去了也是给秋俭添乱,我拿个大主意还行。”

       王秋棠在一旁道:“行啦行啦,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斗嘴,赶紧先让秋俭吃饭吧。”她爱怜地看了一眼儿子孙广文,道:“这事我家广文也着急,要没有秋俭,他肯定去救韩老板。”

       孙广文连连点头:“对,没错,我妈这话说得对。等下次,你们就看我的本事吧!”

       玉瑛瞪他一眼:“得了吧你,还想有下次,这一次就够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玉灵已经走到床前,喂秋俭吃饭。

       秋俭确实饿了,忍着肩上伤口的疼痛,狼吞虎咽地吃着。

       韩盈袖走过来道:“秋俭大哥,谢谢你救了我爸爸,我怎么报答你呢?”

       秋俭咽了一口饭,笑了笑:“盈袖,这事不用报答,我应该做的。”

       韩盈袖一脸感激,轻轻点点头。

       韩啸亭一旁说:“不如这样吧,这段时间,盈袖就住在玉灵家,帮着她们姐俩一起照顾秋俭,等秋俭伤好了,我一定摆几桌酒席,好好谢谢秋俭,谢谢大伙儿。”

       玉灵听他一说,高兴地道:“真好,我要和盈袖住一床!”

       盈袖笑着看看玉灵:“好!咱们一起照顾秋俭大哥。”

       秋俭连连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我这伤好得快,没事。”

       皮爷在后边道:“行了,你就别管了,踏踏实实养伤就行。盈袖还在上学,不要耽误学业,家里这么多人,我们照顾就行。”

       孙广文一旁道:“没错,明天天一亮我就找志武,我们一起打几只兔子野鸡,给秋俭补补。”

       玉瑛瞪了他一眼:“得了吧你,你们一起去,一天都敢交待在外边了,等你的兔子下锅,估计得过年开春儿了!”

       孙广文就怵和玉瑛斗嘴,道:“行行行,我说不过你还不行,咱就走着瞧,明天我们打不回兔子,你就吃了我。”

       玉瑛刚要还嘴,顾秉轩皱眉道:“行啦,别在这里打扰秋俭休息了,咱们前屋说话,秋俭吃完东西,早些睡吧。”

       秋俭点点头,张嘴又吃了口玉灵喂来的馒头。

       几人在前屋又聊了一个多时辰,韩啸亭带着女儿韩盈袖告辞离去,临走留下话,等秋俭恢复身体后要在城里宴请大家,皮爷和顾秉轩客气一番后答应了。

       送走客人,孙广文急急地跑回自己的屋,从柜子上取下猎枪,对着油灯仔细擦拭着。

       王秋棠走了进来,见儿子正在擦枪,问道:“广文,你明天真要去打兔子呀?”

       孙广文头也不抬:“没错,我和志武说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打兔子是次要的,主要是借机会玩儿一趟去。这不我爸不在嘛,他要在,肯定不让我去。”

       王秋棠叹口气坐下:“你爸爸回来要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还不急坏喽。”

       “没事儿,妈,这不有我呢嘛。”

       “有你管什么用!天天就知道玩儿,我跟你说啊,少跟志武一起瞎闹,他没爹没娘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打架不要命,跟他学不出好来。”

       孙广文一脸不以为然:“您老是看表面,志武虽然是个混不吝,可真仗义啊。您忘了去年秋天我们到马驹桥赶集,几个痞子找我碴儿,还不是志武护着我跟他们干起来了,花了他们好几个,自己也让那帮打得血葫芦似的。要没他,我小命儿早没了。”

       王秋棠叹口气:“这事我记着呢,后来我也没亏待志武呀。好了,不扯远的,我的意思是,你都快二十了,得踏实了,想想自己的事,赶紧把媳妇给我娶一个回来。”

       孙广文吹吹枪筒,哈哈一笑:“妈,您这是着急抱孙子了是吗?”

       王秋棠瞪了儿子一眼:“你说呢?我昨晚还做了个梦,梦见个大胖小子,长得倍儿俊,追着我管我叫奶奶。我说抱抱他吧,他还跟我转影壁,嘎嘎乐着,小脸儿红扑扑的那么爱人儿,到后来把我也乐醒了。”

       孙广文大笑:“哎哟,我的亲妈吔!我这还没做梦娶到媳妇呢,您做梦都抱上大胖孙子了,咱不带这样的行吗?”

       王秋棠眉头一皱:“我这没跟你开玩笑啊,跟你说,正不娶腊不订,过了这个冬天,来年开了春儿我就给你提亲去。”

       “提亲?跟谁提亲?”

       王秋棠一乐:“我和你爸都合计好了,你觉得玉瑛怎么样?”

       “玉瑛?”孙广文急了,“哎哟妈,您饶了我吧,她整个一个母老虎,打小就欺负我,不行!不行!”

       王秋棠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什么!你顾伯伯家虽然没钱,但咱们都知根知底,而且玉瑛长得也不丑,打小又跟皮爷练武术,身子壮实,模样富态,我看了,生三两个大胖小子没问题。”

       孙广文看了眼母亲:“您这话就不对,模样富态就能生好多孩子是吗?那您这么富态,怎么就生了我一个呀?”

       王秋棠啐了儿子一口:“怎么跟妈说话呢,你上边好几个都没保住不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个不是东西的,天天让我操心着急。告诉你啊,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就玉瑛了,我说了算。结了婚,赶紧撑起咱家的买卖,也该让你爸歇着了,可说好了,开春我就去提亲。”

       “妈!”孙广文把枪咣的一声扔到桌上,“告诉您啊,没戏!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我先告诉您,我不同意!”

       王秋棠眼一瞪:“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呀?告诉你,你爸那儿已经点头了,他也觉得玉瑛不错。”

       “可我不喜欢玉瑛!”

       “不喜欢玉瑛?”王秋棠一愣,抬头看着儿子,“那你说,你喜欢谁?只要合适,我给你说去!”

       孙广文道:“我谁也不喜欢。”

       王秋棠见儿子不同意,赶紧问:“要是玉瑛不行,那就玉灵,玉灵行不行?”

       “玉灵更不行。”

       “为什么不行?”

       “玉灵和秋俭好呢,您会不知道?”

       王秋棠道:“嗯,倒听说了,这俩孩子确实挺般配。可这玉灵虽然漂亮,却不像有福气的人,还学了你顾伯伯在义和团当军师时候的一些法术。她这孩子心地好我知道,可你是没看见呀,那天她逗街坊的孩子们玩儿,手一指,竟然让咱院里的那个桌子飞了起来,绕着柿子树转了三圈,吓死我了!”

       “哎呀!我的傻妈耶!那是玉灵变戏法呢,您不懂!再说我顾伯伯也跟我爸爸说过,世上没有鬼怪,义和团那会儿刀枪不入、撒豆成兵的本事其实都是障眼法,洋人叫魔术,说白了,就是稳定军心的大戏法。”

       王秋棠不信:“再是戏法,那也够吓人的!”说到这儿她回过闷儿来:“哎不对!我这跟你商量和玉瑛的婚事呢,你跟我扯哪儿去了!”

       孙广文急了:“妈!说出大天儿来我也不娶玉瑛!”

       王秋棠懒得和儿子费口舌,只好先安抚:“行吧,这事我也做不了主,等你爸爸回来吧,听你爸怎么说。”

       “就算我爸回来,我也不娶玉瑛!”孙广文依然固执。

       王秋棠又瞪了儿子一眼:“我上辈子欠你的!咱俩说啥也没用,等你爸回来再说吧,你明天和志武打猎留点儿神,别走火伤到自己。”

       见秋俭睡去,玉灵到鼓坊给皮爷送去一床新做的棉被。刚走到大门前,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的名字,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鼓坊的木工伙计鼓槌。这鼓槌是鼓坊有名的混子,因为父母在一次鼓坊火灾里救火而亡,所以孙凤臣怜他孤苦,对他百般忍让,但鼓坊的其他伙计都厌烦他。

       玉灵知道鼓槌喜欢自己,他也曾经半开玩笑地表达过,但玉灵碍于面子,没有出言驳斥过。

       她回身问:“有事吗鼓槌?”

       鼓槌嘿嘿笑着来到她身边,问:“又给秋俭送饭去?”

       “对,你叫我有事吗?没事我赶紧去了。”

       鼓槌连忙道:“有事!当然有事!”

       “你说。”

       “哦……”鼓槌从怀里掏出一瓶香水,冲玉灵一晃,“我去天津送货,给你买了瓶法兰西的香水,倍儿香,茉莉花味儿的,你肯定喜欢,不信你闻。”说完就要打开盖子。

       玉灵一躲:“谢谢你,我不要。”

       鼓槌连忙道:“是我大老远给你买的,贵着呢,你就收下吧。你不要我可扔了啊。”

       玉灵微微一笑:“扔不扔随你,我得走了,要不鸡汤凉了。”

       鼓槌有点恼火了,道:“我就不知道秋俭哪里好,一个叫花子出身,给不了你田,给不了你地的,你想想,他穷得连间房子都没有,你跟他好什么劲啊!”

       玉灵冷笑,转头就走。

       鼓槌赶忙跟上道:“玉灵,我一直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和秋俭好了,跟我一起吧!”

       玉灵面色一沉,冷言道:“你再纠缠我,我可喊人了!我告诉你鼓槌,你不要再跟着我了,我不喜欢你,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你!”说完急步离开。

       鼓槌恨恨地看着玉灵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手里的香水,嘀咕道:“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得不到你,别人也甭想!”说完狠狠地把香水摔到地上,转身离去。

       屋子安静异常,橘亮的煤油灯灯光晃动着,玉灵守护在秋俭的床前,托着腮,看着睡熟的秋俭,听着他轻声的呼吸。

       秋俭再一次醒来,看到玉灵还在,眉头皱了皱:“玉灵,你怎么还不去睡?”

       玉灵微微一笑,目光晶莹:“我怕你半夜发起烧来,跟我爸说了,留在这里看着你。”

       秋俭一笑:“我没事的玉灵,这么大,你见过我发烧吗?”

       “可这回你伤得这样严重,万一……”

       “真的没有万一,我身体棒着呢。天太晚了,你赶紧回屋睡觉吧,听话玉灵。”

       玉灵笑了笑:“我不困,你醒了,我陪你聊会儿天。”

       秋俭点点头,眼里闪出一丝柔软的光。他抬头看了眼窗户,突然说道:“玉灵,有月亮。”

       果然,洁白的窗纸洒射着一片银光。

       玉灵点点头:“当然,刚过中秋节嘛,月亮特别亮。”

       “那你打开窗子,我看看。”

       “这哪儿行?太凉。”

       秋俭笑笑:“没事的,我想看看。”

       玉灵点点头,起身掀起窗户,用支棍支好,一下,一片银色的月光照射进屋里,洒在床上和屋里。同时,一股秋天潮凉的夜气也扑面而入,让人精神一爽。

       秋俭深深吸了口气:“好舒服呀!”

       玉灵给他盖紧被角,抬头望向天上那轮高高盈空皎洁的缺月,点点头。

       两人一起看着窗外的月光,呼吸平缓,听着院里秋虫低低的鸣叫声。过了很久,秋俭叹了口气:“十年了,过得好快!”

       玉灵点点头,眼睛依然望着月亮:“是!十年前中秋刚过,你来到这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孩。”

       “我那时也是小孩呀,还不到十岁。”秋俭笑笑。

       “可那时你在我眼里,就像个大人一样了。”

       “是吗?”

       “嗯!”玉灵点点头,“我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也是这么亮的月亮,我爸爸和孙叔叔、皮爷一起在鼓坊院里喝酒,广文和我姐在院里捉迷藏。那时你为了救我,手刚被大钢刀砍伤,还吊着绷带。你刚来,不爱说话,对谁都是恭恭敬敬的,我也特好奇地远远看着你。”

       秋俭呵呵一笑:“那是你腼腆,我那时和广文、玉瑛已经有很多话说了。”

       玉灵笑笑:“也许吧。我记得那天晚上,你独自守在那面大鼓前边,不说话,愣愣地哭。”

       秋俭叹口气:“是,那是孙伯伯给我魏大哥送行的大鼓,魏大哥是听着那大鼓鼓响三通后死的。”

       玉灵点点头:“我知道,那晚我就在你身后,特别想去劝劝你,可又不知怎么劝你。”

       秋俭眼光温柔地看看玉灵:“我知道你在我身后,一直不言不语地等我回身,心里也特别感动。因为我从小就见过太多世间炎凉,处处被欺负,直到遇到魏大哥,遇到你们,我才感受到亲人一样的关心。”

       玉灵点点头:“是,秋俭哥,我们本来就是亲人嘛!”

       说到这里,两人默契地对望一眼,眼光里爱意闪动,心像是紧紧连在了一起。

       安顿好秋俭,玉灵回到自己屋里,姐姐玉瑛还没睡,就着油灯在缝着件衣服,见妹妹进来,她赶紧把衣服匆匆收起。

       玉灵好奇地问:“姐,你怎么还不睡,缝什么衣服呢?”

       “你少管!”玉瑛收起针线笸箩,起身铺着被褥,问,“秋俭哥睡了?”

       “嗯,睡了。”玉灵一边回答一边绕到姐姐身后,猛地从被子底下拽出那件大褂,伸手展开问,“姐,这是谁的?肯定不是咱爸的。”

       玉瑛急了,回身猛地抢过藏在背后:“死丫头,少问。”

       玉灵一笑:“姐,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玉瑛脸一红:“没有。”

       “鬼信!”玉灵大眼睛盯着姐姐,“告诉你,我可会猜心术,咱爸亲传的,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肯定是志……”

       玉瑛脸更红了,推了妹妹一下:“不许说……”

       玉灵近身搂住姐姐:“姐,你不用瞒我,我早知道是志武了。这事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吧,心里惦记一个人,爱一个人,不管他什么样,就算是土匪强盗,只要你爱上了他,怎么都值,这是缘分,谁也阻止不了。”

       玉瑛脸色一哀:“玉灵,咱们是亲姐妹,咱们俩是最贴心的,我知道这个人没有一点长处,可自打那年他从河里救起了我,我就喜欢上了他,打心底喜欢。我真不是感恩,而且,他越是对我爱答不理,我就越喜欢,这也许有点贱,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见到他心就怦怦跳。”

       玉灵紧紧搂住姐姐,玉瑛歪脸靠在妹妹肩头,眼泪已经落下,在油灯的照射下闪着光。

       片刻,玉灵拍拍姐姐的后背道:“姐,他也不是对你爱答不理的嘛,我看见了,你给他做的布鞋,他穿着呢,这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玉瑛抬头,抹了抹眼泪,微笑道:“嗯,我也看见了,心里也美滋滋的。”

       玉灵笑着给姐姐擦着眼泪,道:“姐,瞧你这样,跟平时两人似的,平时王熙凤似的风风火火厉害着呢,现在怎么跟林黛玉似的,说出去谁信呀。”

       玉瑛哧地一笑:“最坏了你!听着啊,不许跟别人说,跟秋俭哥也不许说。”

       玉灵脸一红:“知道啦,我不说就是了,可……可你干吗还单提秋俭哥…”最后声音变小,神色娇羞。

       玉瑛一笑:“傻丫头,这有啥可害臊的,秋俭多好的人呀,实在、仗义,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姐……”玉灵脸通红。

       玉瑛笑:“好啦,赶紧睡觉,明天早起还得给秋俭做饭呢。”

       第二天,孙广文和志武一直在野外转悠打猎。一上午工夫,已经打了三只野兔和四只野鸡。秋阳如火,两人坐在一棵茂盛的柏树下休息,四周秋草茂盛,秋风习习,偶尔会有一群鸟雀扑簌簌惊飞起来。

       志武光着健硕的膀子,大口吃着干粮,手里摆弄着孙广文的猎枪。

       孙广文一脸大汗,用凉帽扇着风。他踢了一脚地上的死兔子问:“志武,够了吧?”

       志武点点头:“差不多了,主要是你这土猎枪不好使,你也看到了,声音大,却不见子弹蹿,好几只兔子都躲过去了,咱们就算再打,它们也不敢出来了。”

       孙广文点点头:“是,我家这猎枪有年头了,听皮爷说还打死过洋毛子呢,这东西也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志武一乐:“嗯,回家就收起来吧,没法用了。不过今天这一上午咱们收获不小,够秋俭补半个月的了。”

       “你累不累?”孙广文问。

       “这累什么?再说了,这是给秋俭打的,他行为办事是个爷们儿,我打心里佩服他,这也算我一番心意啦。要不是枪不好使,我能把这南海子皇苑的兔子打绝了。”

       孙广文知道他不是在吹牛,方圆十余里,提起志武的枪法准,人人都称赞拜服。

       志武吃完干粮喝了口水,突然侧头问孙广文:“广文,敢不敢跟我干件大事?”

       孙广文一愣:“大事?你要干吗?”

       志武一笑,目光犀利:“弄杆真枪玩玩。”

       “真枪?”孙广文惊异地看着志武,“你……你哪儿弄去?”

       志武伸手向西一指:“南苑兵营。”

       孙广文听到这里,脸都白了:“你……你要到兵营偷枪!”

       “嗯!”

       孙广文声音都发颤了:“你不要命啦?这不是老虎嘴下拔毛吗?别别别,千万别!”

       志武哧地一笑:“瞧你这点儿胆子!”

       孙广文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道:“行,我胆儿小行了吧。您胆儿大您去,我这还没活够呢,这差事我就不陪您了。”

       志武也站起身:“行,我也不强求你,你不敢去就算了,我已经和鼓槌说好了,你不去他去。可话说前头,我拿你当兄弟,才把这事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声张出去。”

       孙广文连连点头:“行!您是我亲大爷,这事就是碗红烧肉,直接化我肚子里了。”说完他又看了一眼志武,“可你弄枪打算干吗?”

       志武目光炯炯地看着孙广文:“不干吗,我就是喜欢枪。”

       “我知道你喜欢枪,可去兵营偷枪,这事真不靠谱。”

       志武一笑:“靠不靠谱,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既然不跟我去,我就跟鼓槌去。”

       孙广文也不敢问了,愣了一下:“你们去不去的单说,那南苑兵营都是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你怎么弄啊?”

       “我前几天跟徐豁子给兵营送菜,特意看了,有个废枪库堆了好多枪,可以浑水摸鱼。”

       孙广文点点头:“那你得留点神,这可是掉脑袋的活儿。”

       志武看了眼天色:“嗯,我知道。这不是着急的事,得找对机会。”

       孙广文咂了一下嘴:“不说了,听着心里就突突的慌,不过鼓槌那小子适合干这个,他自小胆子就大。”

       两人骑着马回到村口,志武把枪和猎物递给孙广文,自己溜达着回了家,刚要进家门,突然身后有人轻声喊他:“志武。”

       志武回头一看,玉瑛从胡同边的角落低头走出来。

       两人都显得局促,玉瑛脸红红的。

       志武看看周围,低声问:“玉瑛,你找我有事?”

       玉瑛点点头:“嗯,天渐凉了,我给你做了件夹袄,你带手就穿上吧。”

       志武哧地一笑:“不用啦,我身体棒着呢,三九天穿件单褂都冒汗。”

       玉瑛看到志武说话轻松,也恢复了一些平日的利落脾气,把手里的夹袄一递:“给你做的,你就穿,不用客气。”

       志武微微一笑:“玉瑛,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又做鞋又做衣服的?我光棍一根,家里有几只耗子大家都知道,你这老给我做衣服,我穿出去跟新姑爷似的,谁见喽都得寻思寻思,这要让人看见是你送的,你不怕别人笑话你?”

       玉瑛脸一红,语气坚定地道:“不怕!只要你穿,我就不怕别人知道。”

       志武一笑,点点头:“那就行。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啊。”说完接过夹袄。

       玉瑛见他收下衣服,看了眼四周,低声说道:“一定得穿啊!”

       志武把夹袄往腋下一夹:“行,我穿。”说完目光大方地盯视着玉瑛,一脸真诚。

       玉瑛被他这样看着,脸又红了,点点头,最后抬头认真地看了一眼志武,也不再说话,转身匆匆走了。

       志武看着玉瑛的背影消失,回身走进家门,在院里停住脚步,低头看了眼做工精细的夹袄,轻叹了一口气。

       秋俭身体本来就强壮,身边的人又照顾周到,不到两个月,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孙凤臣从包头办事回来后,听说了秋俭津门涉险的事,也是大吃一惊,最后听说所有人都平安无事,才放心下来。

       冬季,也是鼓坊最轻省安逸的季节,天寒地冻,所有泡皮硝皮的活计已经停了,工人们劳累一年,纷纷回家过年,全国各地春节订的鼓也在年前送到了。秋俭身体恢复后,又跟着孙凤臣去了几趟外地,漫长的冬季也就到来了。

       这一天,北风呼啸,韩啸亭坐着马车来到鼓坊。

       孙凤臣听说韩老板上门来,赶忙和秋俭、皮爷一起迎出门来。

       韩啸亭下了车,向三人拱手施礼道:“孙兄、皮爷,这大冷天的登门拜访,不要见怪呀!”

       孙凤臣回礼笑道:“韩老板别这样客气,您是贵客,赶紧里边请。”

       皮爷一起抱拳施礼:“韩老板好哇!走,先进家”又吩咐秋俭:“秋俭,你带车把式后院歇着。”

       秋俭点头答应:“好!”跟着上前向韩啸亭行礼:“韩伯伯,您好!”

       韩啸亭笑着看看秋俭:“孩子,伤恢复得如何?”

       “已经没事了,您放心吧!”

       韩啸亭叹气道:“都是因为我,才让你受了这么些罪。本来从天津回来一直想宴请大家,聊表心意,谁知家里又出了档子事,这不,刚把事弄清,就赶忙过来,请大家进京聚聚。”

       孙凤臣一愣:“韩老板,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唉,一言难尽!不过现在没事了。你们放心。”韩啸亭叹气说道。

       皮爷道:“先进家,咱们再慢慢说。”

       鼓坊的会客厅里,炭盆温暖,几人坐下喝着茶,听韩啸亭聊起家里刚刚发生的事。

       韩啸亭喝了口茶,轻轻摇摇头道:“你们也都知道,自打民国二十年秋天‘九一八’事变,日本人占了咱们整个东三省,这仗就打个没完,咱们中国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了。这小日本的野心太大,今年又开始打咱们这里的主意,嚷嚷着要‘华北自治’,冀东十二县现在都闹独立,自建‘自治维持会’,其实都是日本人指使一群汉奸闹的。咱们中国人心一散,不就等着人家侵略割食嘛!12月9号,咱北大中学生所有的大学生都到天安门游行示威,闹到最后,军警出动镇压,开始打人抓人……”

       秋俭一旁听到,问道:“难道盈袖也去了?”

       韩啸亭点点头:“是,我虽然知道危险,可这帮学生干的是正确的事,所以没有阻拦她,只让她注意安全。结果当天晚上,她的一个同学跑来报信,说眼看着她被军警抓走了。”

       “现在怎样?”秋俭急问。

       韩啸亭道:“现在没事了,已经放出来了,而且是那个在天津遇到的年轻人帮忙救出来的。”

       “是那个姓田的兄弟?”

       “对!田子钧!后来一细问,还算是故交。”

       “故交?”秋俭疑惑地看看其他几人,“韩伯伯,这田子钧您以前就认识?”

       韩啸亭喝口茶:“他我不认识,但他的父亲我认识,而且……”他看了一眼孙凤臣和皮爷,“孙掌柜和皮爷,你们也认识。”

       孙凤臣一愣:“谁?”

       韩啸亭道:“他的父亲,就是以前的北京警察厅局长田逢济。”

       孙凤臣恍然大悟道:“田逢济我当然认识,那孩子我也想起来了,当年您为了救秋俭,给那个姚旅长唱堂会,我还见过这个田子钧呢,不过那时他还小。”

       “对,就是他。那天我正在家发愁,不知怎么去救我家盈袖,这田子钧竟然登门拜访,说去北平警察局办事,无意中看到被捕学生名单中有盈袖的名字,所以赶过来问问,是不是我女儿。”

       “那后来呢?”秋俭问。

       韩啸亭道:“我说盈袖就是我的女儿,这田子钧只是点点头,草草谈了几句话就走了。第二天,他就派人把盈袖送到家里来了,也不知道他托了什么关系,风声这么紧,还能救出盈袖。”

       孙凤臣听完道:“嗯,田逢济已经退出警界从商,但上下级的故人交道还在,这田子钧能救出盈袖,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韩啸亭点点头:“我想也是。但这年轻人帮了这么大忙,我也有些过意不去。这不,我也不敢再让盈袖露面,怕再惹上麻烦,毕竟还有好多学生没放出来呢。我叫她在家里待着不许出门,自己赶紧过来,想请几位到京城一聚,顺便叫上那田子钧一起,略备薄酒一并感谢。毕竟在天津,他也出面帮着说和,没让窦五爷为难秋俭。”

       秋俭点点头:“是,那天这位田兄确实帮了忙,要不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呢。”

       韩啸亭道:“所以,孙掌柜,皮爷,还有秋俭,这顿饭你们一定要去,再叫上顾先生一起,咱们后天哈德门外萃珍楼聚聚,请务必赏光呀。”

       孙凤臣笑道:“那好,我们就不说客气话了,肯定叨扰。”

       秋俭也一旁道:“嗯,我也一道亲自谢谢这个田子钧。”

       哈德门外,临近花市的萃珍楼灯光璀璨,客人进进出出,喝酒划拳,应酬推让的声音此起彼伏,生意特别红火。

       二楼雅座里,韩啸亭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宴款待孙凤臣、皮爷、顾秉轩、秋俭、田子钧几人,满桌谈笑风生,频频碰杯敬酒。

       秋俭和田子钧是年轻人,属于晚辈,坐了下首,两人挨坐着,边喝酒边聊天,特别投机。

       看几位长辈喝得尽兴,谈的都是家国往事,两人也不便插话,田子钧拍了拍秋俭的肩膀道:“走,秋俭兄,咱们出去透透气。”

       两人走到二楼外的阳台上,并肩站在栏杆前。此时饭点已过,人少了很多,低头看去,哈德门外大街清寂萧条。此时已是初冬时节,街上行人行色匆匆,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人力车急急跑过。细听,西面的前门火车站隐隐传来火车汽笛声音。往北望去,破败的哈德门城楼高耸突兀,在灰灰的夜空映衬下,只看到一个庞大的黑色剪影。

       静默片刻,田子钧看了眼秋俭,问道:“秋俭,咱们虽然认识不久,但我佩服你是条汉子,早就把你当亲兄弟看待了。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一身武功,性格又循情重义,难道就打算一辈子在鼓坊做鼓,不想干一番大事业吗?”

       秋俭一笑:“大事业?你说的大事业指的是什么?”

       田子钧目光一闪:“说大事业有些不符,我的意思,大丈夫嘛,应当做大丈夫该做的事,不能守着老婆孩子二亩地平淡一生,不求轰轰烈烈,也得无愧于心啊。”

       秋俭点点头:“你说的我都懂,我从小乞讨为生,也经常去茶馆酒楼,那里的说书先生讲的评书里的大英雄也是我钦佩的。我那时就觉得,做,就要做个让后人在评书里夸赞的大丈夫,这样才配得上人生一世。”

       “对呀!”田子钧用力拍了一下栏杆道,“所以我劝你,趁着年轻没有妻儿牵绊,应该出去闯荡闯荡。”

       “闯荡一番我倒敢,但最终的成就目的是什么,你指点一下。”秋俭目光炯炯地看着田子钧。

       田子钧微微一笑:“那就看你想要什么了。男人嘛,最重要的无非钱权二字。钱,可以从各种路子挣,区别就是沾血和不沾血。现在天下大乱,眼看就要和日本人干仗了,发财挣钱的机会有的是。权嘛,也得借这国难当头的时机挣来,不过先要争取手里有枪,身后有跟随的人马,到最后不管成王成寇,只要你敢想敢做,想当多大的官都行。”

       秋俭听到他这番话后很是吃惊,没想到身边这个干瘦挺拔的年轻人竟然有这么大的见识,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从历史故事总结,又在情理之中。他无言辩驳,听完后,只是微微发愣。

       见秋俭沉默了,田子钧哧地一笑,伸手拍拍秋俭的肩膀:“秋俭,是不是我的话惊到你了?呵呵,你不用想太多,人各有志,道有其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做人准则和行为办事方法,我只是愿意看到你像个大丈夫一样,出去闯一片天下。”

       秋俭轻出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你这话我记心里了,还是看时机吧,真有了让我值得一搏的机会,我肯定会好好把握的。”

       田子钧赞道:“好,我信你。”

       秋俭笑:“子钧,你现在如何去干你的事业?”

       田子钧顿了顿,目视远处:“我现在就是挣钱,积累实力,我不会做普通的商人,我要干成我所谓的大事。”

       秋俭看着田子钧,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汉子,心中隐隐感到一丝担忧。

       田子钧没有觉察到秋俭的眼神变化,接着说:“秋俭,不如你跟我一起干吧,我们一起去挣钱干大事,我信得过你。我过了年就去东北做一笔粮食买卖,可这次不是私人买卖,而是替军队做买卖。”

       秋俭一愣:“东三省现在是日本人的地盘,两国军队如同死敌,怎么还能做生意?”

       田子钧一笑:“这你就不懂了秋俭,就算咱们跟日本正式开战,可生意还是要做的,而且会做得更大,钱会挣得更多。你别忘了,现在东三省被日本人侵占了,可那里还有中国人嘛,只要有中国人,什么样的买卖都能做。别说粮食了,就算飞机大炮也能买进卖出,这就是所谓的国难财。你不知道,现在政府的一些高官都私下和日本人有经济往来,谁都想趁这战事将起的时候发笔横财。我这次的粮食买卖,说白了就是战前囤货,战事一起,粮食价格供需肯定见涨吃紧,不管卖军卖民都能挣钱。”

       听到此处,秋俭叹口气:“子钧,你说的我都明白,这是你的事,我也不愿评议太多。我把你当朋友,当兄弟,只求你做到一点,无论何时何地,心中都要秉着一股正气才行,我们毕竟是中国人。”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田子钧点头,“这点我会记在心里的,你……不和我一起干?”

       秋俭摇摇头,轻叹口气:“不了,眼下全国上下民不聊生,鼓坊生意不是特别好做,我孙伯伯也是很难,现在只有我能帮他了。”

       田子钧点点头:“嗯,那我不强求,走,咱们进去再喝几杯。过了年我就要走了,初步定的两个月就能回来,可东北那地方的情形我也不算太清楚,也许困难重重,再回来和你喝酒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秋俭点点头:“嗯,多注意安全吧。”

       田子钧一笑:“知道,我虽然没有你这一身好武艺,但胆子还是有的,而且……”他边说边从西服衣兜里掏出把左轮手枪,冲秋俭晃了晃:“我有这东西,大不了就干起来!”

       秋俭仔细看了看田子钧手里的枪,轻笑:“我认识这把枪,在天津的时候,它曾经指过我的脑袋。”

       “哈哈哈!”田子钧大笑着收起手枪,道,“对,就是这把枪。没有它,我们也不会认识呢。”

       秋俭点头:“我也是头一次被枪指着脑袋。”

       田子钧点头:“所以说我佩服你,这枪指着你的时候,我在你眼里没看到一丝害怕和胆怯。”

       秋俭一笑:“我那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已经谈不上害怕。”

       田子钧眼中全是敬佩神色,赞道:“真是条汉子!”说完顿了顿,突然说道:“秋俭,不如咱俩结拜为兄弟吧!”

       秋俭大喜:“这当然可以了。走,咱们进去,让他们老几位做个见证,借桌上之酒,跪地结拜如何?”

       田子钧眼中闪出惊喜之色,跟着却犹豫道:“嗯,不如这样吧秋俭,等我从东北回来,咱们再结拜,因为我这一趟生意还不知福祸呢,万一把命交待在了那边,也对不起你这个兄弟呀。这样,等我回来吧,两个月后,春暖花开了,咱们在你们南郊找一处桃园,学学刘关张桃园结义,那样多好!”

       秋俭点点头,干脆地道:“好!春暖花开,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