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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坊秋月
       京城东南左安门外的大羊坊村,孙凤臣的制鼓作坊就坐落在那里。

       这里是清朝南海子皇苑的最东北角,以前是皇苑的一个角门,所住的居民大都是以前在海子里劳作护苑的海户,几代人繁衍生息,人口也逐渐增加兴旺,慢慢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村落。而专供皇帝秋天狩猎的南海子禁苑,已经在庚子年后被朝廷拍卖,所得银两用来偿还战败后给八国联军的战争欠款。一时间,京城里的高官富贾纷纷前来圈地,不到一年就盖起数以百计的私人庄园,合称“亦庄”。再后来二十余年间,随着清朝灭亡民国兴立,慢慢地,海子里的树木被砍伐殆尽,海墙也被扒除取砖,二者都做了盖房修院的材料,大羊坊角门也只剩下一个孤零的破门楼。

       孙凤臣的鼓坊很容易找到,因为还没进村口,就能听到“砰砰、咚咚”或闷或脆的试鼓声。

       鼓坊分前后院,有十多间屋子,一进门,宽阔敞亮的前院里满当当地摆放着半成品的鼓坯,有的已经蒙好牛皮鼓面,绷着勒棍,随晒随紧。

       东边五间棚房里摆满制好的成品鼓,各个均匀精美,泛黄的鼓面和鲜艳的红色鼓身对比强烈,让人看了心生喜庆之感。

       西边的五间屋子各分其工,木工坊负责切割楦刨鼓身和鼓槌所用的木料,铁工坊负责钉制鼓沿上的铆钉和鼓身上所用的吊环鼓胆,漆工坊负责刷鼓身上的红漆和绘制客户预订的花纹或图案。

       后院是木料和皮料仓库,皮工坊也设在这里,主要负责泡柔和切割剪裁牛皮,这里由皮爷一人负责。

       在鼓坊的房后,是一个三十余亩的牛场,有牛棚、草料棚和池塘,里边养了四十多头南方运来的水牛和本地黄牛,因为做鼓的皮料必须是现剥的血皮。

       整个鼓坊的人都是忙碌的,他们各分其工,井然有序,每天都有装好车的大鼓运往全国各地,近的送往天津,远的要拉到通县张家湾装船,再由京杭运河运往南方。

       下了车,皮爷留下付钱,孙凤臣带着小捡进了门,他没有直接去后宅,而是先去各个工棚转转,几天没回来,他得先处理一下鼓坊的事务。

       他在前院查看了绷鼓晒鼓的程度,毕竟鼓声的好坏除了取决于鼓身的材质以外,绷鼓时所有勒棍的力量是否平均也是重要的一点。

       秋日的烈阳照射着院里那十多个绷好皮的大鼓,这是甘肃一个商人定的。每年冬天是售鼓的旺季,因为过年时的祭拜欢庆场合很多,鼓当然是主角。

       孙凤臣手里拿着一根乌黑圆润的鼓槌,一丝不苟地敲着绷好的鼓皮,有时用力打一下,然后静止不动听着泛音。有时把耳朵贴在鼓皮上面“砰砰砰”地连续敲击,鼓槌所打部位也不固定,最后直起身,吩咐伙计再主要紧哪个勒棍。

       小捡一脸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身边鲜红的一堆成品鼓,把他的小脸映得通红。

       孙凤臣认真地查看了一遍,最后把已经绷晒合适的鼓一一点出,吩咐伙计:“这几个没问题了,可以翻过来绷那一面了。”

       他把鼓槌别到腰间,又带着小捡来到木工坊。进了工棚,他背着手到处观看,摸了摸木料的湿度,领头师傅走过来道:“掌柜的,这拨料偏湿,三年了,还是没彻底风干,就算做完了送到天津也干不透,已经晒了好些日子了。”

       孙凤臣点点头,道:“那就把这批鼓送甘肃那边吧,路远,那边也干燥,到了那里干得也差不多了。天津的这批货,先开前年拉来的那棵方子吧,我还是那句话,咱们是在做鼓,不是箍木桶,不能凑合。”

       领头师傅连连点头。

       接着他走进漆工坊,这里边就安静了很多,空气里飘散着浓重的油漆味道。看到工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工作,有的在抹灰腻,有的在刷底漆,有的在往黑漆鼓上画描金的福兽图。孙凤臣没有出言打扰,只是拿起一根竹棍,伸进红漆里蘸了蘸,然后举在半空,观察着油漆的黏稠程度。领头师傅走过来刚要说话,孙凤臣伸手制止,示意不用说话,然后轻步走出工棚,小捡流连地紧看了几眼,赶紧跟出去。

       还没走到铁工坊,铁工坊的领头师傅已经迎上来,手里拿着鼓胆,说道:“掌柜的,这批鼓胆的刚性差点儿,我怕毁了声音。昨天他们来送货,我看了看,没敢收下,要了这个样品给您。后来只收了圆钉二百斤、六棱钉一百斤,普通的吊环收了二百对,够甘肃那批活用的了。白铜兽头吞口吊环,我收了八十对,苏州那批活的就都出来了。”

       孙凤臣仔细地听着,微微点头,手里轻轻地试着鼓胆的弹性,最后说道:“行,我都知道了。这鼓胆的好坏弹性很重要,别看就这么简单的一根簧,鼓腔里的共鸣就靠它了,咱不能凑合!这事你办得对,回头我再跟他们掌柜的说说这事,不行咱们到天津外国洋行买钢材让他们加工。洋人的钢虽然贵,但质量是真的不错。当年老爷子和八国联军打仗时缴获过他们的军鼓,当时就夸赞洋人绷在鼓面上的共振弹簧钢口好。”

       他还要说些什么,妻子王秋棠已经迎了出来。她身材微胖,皮肤白皙,一双杏眼显得特别精神。

       看了眼小捡,她问丈夫:“广文爸,这孩子是新招的小工吗?怎么背了这么一把大刀?”

       孙凤臣摇头回答:“不是,这是我新认的小徒弟,叫小捡。来,小捡。”他用手一指自己的妻子,冲小捡道,“见过你师娘。”

       小捡立刻跪下磕头,道:“师娘在上,小捡给您磕头了。”

       一头雾水的王秋棠赶紧拉起小捡,问丈夫:“徒弟?这哪儿认的徒弟呀?”

       孙凤臣道:“你先别问了,我先忙,你先带小捡去后院,给他换身衣服,再把广文的房子腾一下,以后让他们哥儿俩住一起。”

       王秋棠还糊涂着,又打量了一下脏兮兮的小捡,眉头皱了皱,但又不敢跟丈夫多说话,冲小捡说了声:“那跟我来吧。”边说边带着小捡回了后院。

       后宅里,孙广文正在和两个岁数相当的女孩一起打枣。

       他和一个身材高挑些的女孩拿着篮子在树下捡,另一个身材匀称的女孩骑在高高的枝丫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仰头用力挥打着枣枝,红红的大枣不停地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树下那个女孩长相甜美文静,一边捡一边仰头喊道:“姐,够了够了,你看着点儿,别摔下来。”

       “没事儿!”树上的女孩不在乎地说道,“玉灵,你赶紧捡,这还多着呢!”

       孙广文已经捡了半篮子,对玉灵道:“人都上去了,你就让她踏踏实实打够了吧。”说完仰头对树上的女孩喊道:“玉瑛,你就住上边吧,我和玉灵负责给你送吃的喝的。”

       树上的玉瑛摘下一颗大枣用力掷向孙广文,嚷道:“你等着广文,等我下去有你好看!”

       孙广文躲开掷来的大枣,跟着哈腰捡起,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大声道:“真甜!真甜!”

       玉灵一旁呵呵笑着,脸上露出两个漂亮的酒窝。

       树上的玉瑛气坏了,见王秋棠走进院里,赶忙告状道:“婶儿,您看看您家广文,一个男子汉,胆子却小得可怜,自己不敢上树不说,求我上来后,他还在下边气人。”

       王秋棠一直溺惯儿子,当下仰头回护道:“行了玉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广文自来就身体弱,从小到大没摔过碰过,你比他大一岁,又跟皮爷学着武术,登梯爬高还叫事儿?你就让着他点儿吧!”

       玉瑛笑道:“行,那怎么不行。我那是跟他逗着玩呢。”她一指小捡,问:“婶儿,他是谁?”

       王秋棠看了眼小捡:“他是你叔叔新收的徒弟。”

       “徒弟?不可能!我孙叔没徒弟,就算教,也得教广文。”

       王秋棠看了眼儿子,笑道:“不行,我们广文不能学做鼓,又脏又累的,天天还得跟臭皮子打交道。他呀,得好好跟你爸爸学读书,长大了考秀才,考举人,当大官。”

       孙广文一旁道:“妈,您懂什么?现在都民国了,哪儿还有秀才举人呀?现在都是中学、大学。”

       “大学?那也得大了再学吧?你呀,好好跟顾先生学东西是正事。”

       孙广文眼睛一亮,道:“我想跟顾先生学法术,那天他给我们演来着,手一指,能让水缸飞到半空。”

       王秋棠知道玉瑛和玉灵姐俩的父亲顾秉轩会一些法术,因为她听丈夫孙凤臣和皮爷聊天时提起过,说顾秉轩年轻时是义和团的军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只要念句咒语,大活人都不怕洋人的火枪子弹。但这只是听说,她也不怎么信,就知道顾秉轩博学多才,把自己儿子的学业教授得很好。

       她真怕儿子跟顾秉轩学那些奇门五行的法术,赶紧道:“那是顾先生哄你们玩呢,那么大的水缸怎么能飞起来呢?你呀,还是踏踏实实学文章吧,这么点儿孩子,别瞎想。”

       树上的玉瑛哈哈笑着,道:“看见了吧,挨说了吧,我爸爸会的那些法术不会教给别人的,就连我和玉灵都没学到,你呀,就甭想了。”

       说完她摘了手边一颗大红枣,扔向小捡,喊了声:“那小孩,接着!”

       小捡应声一抬手接到,笑着说:“谢谢!”但他没好意思吃,只是看了一眼。

       身边的玉灵从篮子里抓起一把大枣递给他,道:“小哥哥,吃吧,又甜又脆的马牙枣,这都给你。”

       她微笑着看着小捡,眼光清澈。

       小捡也笑着看着她,心里一暖,轻轻地点头致谢。

       一旁的孙广文突然对王秋棠说道:“妈,我想起他是谁了,他就是那天劫法场的那个孩子。”

       王秋棠一脸诧异,赶忙搂过儿子,回头问小捡:“你……真的劫过法场?”

       小捡点点头。

       王秋棠有些惊惶,嘴里叨唠着:“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得赶紧跟你爸说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说完拉着孙广文就走,边走边对小捡道:“你先在这里等会儿,听见没?”

       小捡捧着大枣,点点头。他自幼流浪,见过太多世间炎凉冷暖,对别人的冷落和鄙视已经见惯了,所以并没有在意。

       树上的玉瑛从小就是男孩脾气,就喜欢听这种新奇的事,听到小捡竟然劫过法场,赶忙从树上跳下,跑到小捡身前,一脸惊奇地问:“你真劫过法场?”

       小捡点点头。

       “太神了你!”玉瑛漂亮的大眼睛里充满敬佩的光芒,“快说说,快说说,怎么劫的?”

       小捡心里一阵难受,突然想起那天劫法场时魏五向自己大喊的样子。

       玉瑛看他眼露悲哀,问:“怎么了你?难道没劫成?”

       小捡嘴一抿,轻轻点点头。

       玉瑛的好奇心减了些,叹口气,觉得有点失落。

       一旁的玉灵轻声安慰小捡道:“没事的小哥哥,只要敢劫就是好汉!”

       小捡心头一暖,向玉灵笑了笑。

       玉瑛一旁附和道:“我妹说的对,只要敢劫就是好汉!我叫玉瑛,这是我妹妹玉灵,你叫什么?”

       小捡大方地一抱拳道:“我叫小捡。”

       “小捡?好怪的名字。”玉瑛低声嘟囔了一句,眼睛又被小捡身后背的那把牛皮鞘钢刀吸引,问道,“你这把大刀真神气,谁的?”

       小捡回答:“我魏大哥的,送给我了。”

       玉瑛自幼和皮爷学习武术,对刀枪一类的东西自来感兴趣,马上问道,“我能看看吗?”

       小捡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叮嘱道:“这刀锋利,小心别伤到。”

       玉瑛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没事的,我又不是没耍过大刀。”

       小捡把手里的大枣放进玉灵的筐里,从背后摘下钢刀,双手递给玉瑛,叮嘱道:“小心。”

       玉瑛双手接过刀,立刻觉得双臂一沉,低声道:“妈呀,好沉。”

       她用左臂夹着牛皮鞘,右手轻轻伸展拔出刀身,寒光乍现,不由得道:“这刀刃好冷。”

       哧苍—她把整把刀都拔了出来。

       顿时,刀身阴蓝锃亮的光芒直逼双目,一旁的玉灵下意识地后退,道:“姐,小心点儿,这刀好吓人!”

       玉瑛一脸不在乎,把牛皮鞘扔到枣筐里,双手擎刀,问小捡:“小捡,你会耍它吗?”

       “不会。”小捡摇摇头。

       玉瑛脸露得意,道:“看我给你耍一套刀法。”说完拉了个起手式,接着像模像样地舞起刀来。

       玉灵在一旁拍手叫好。

       小捡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玉瑛一招一式地舞刀,心里很是羡慕。

       皮爷还没有教玉瑛刀法,只教了她两套长拳,玉瑛只是在模仿皮爷舞刀时的架势和动作,到最后其实都是想当然地胡乱挥舞。她胳膊虽然有些力气,但那刀特别沉,渐渐地舞得就有些吃力了。她本来性格就要强,又架不住妹妹在一旁叫好和小捡看着,一直强撑着舞动着,到最后动作越来越吃力,脸上也沁出了汗。

       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玉瑛返身舞“抬头望月”一招时,手腕猛地一软,那大刀突然离开她的手掼了出去,大刀脱手后带着风声,斜斜地直向玉灵飞去!

       “呀!”玉瑛失声叫了一声。

       那大刀眼看就要飞到玉灵的小腹前。

       一旁的小捡早就看出玉瑛舞得没了力气,心里早就防着她失手,见钢刀突然脱手直飞向玉灵,他大叫一声:“小心!”跟着闪身挡在玉灵身前!

       哧!钢刀猛地砍在他的右腕上,之后落地。

       小捡的衣袖顿时被割破,殷红的鲜血汩汩地流出。

       玉瑛的脸已经吓得煞白,立在当地不能动弹。

       小捡用手捂住手腕,脸露痛苦的表情,血越流越多,从手指缝里渗出来滴到地上。

       玉灵也吓坏了,她凑上前,语气惊慌地急道:“啊!这怎么办?怎么办?”

       小捡咬着牙,眉头痛苦地皱着,说道:“没事,别怕,快去叫孙师父和皮爷,让他们找些药。”

       玉灵已经急得眼泪闪烁,连忙慌乱地往前院跑去,去叫孙凤臣和皮爷。

       玉瑛也回过神来,喊了声:“我去叫我爸!你等着!”说完急急地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孙凤臣和皮爷匆匆赶来,王秋棠也带着孙广文跟着跑来,嘴里不停叨唠着:“你说这可怎么好!你说这可怎么好!”

       看到小捡的双手已经被血染透,孙凤臣赶忙吩咐皮爷:“皮爷,快!去木工坊拿止血白药!”

       皮爷看了一眼小捡,点头又跑向前院。

       木工坊的工人平时工作离不开斧锯刨凿,失手流血是常有的事,所以止血白药在柜子里常备着,不一会儿工夫,皮爷已经拿着药跑了回来。

       孙凤臣扶着小捡坐在枣树下的凳子上,撩起被血染透的袖子观看伤口。只见小捡的手腕上侧已经被割出一条三寸长的大口子,深也得有半寸。

       随后跑来的玉灵不忍观看,呜呜地哭着。

       皮爷把白药的瓶盖拔开,把药粉撒在小捡的伤口上,说道:“不要紧,伤得不深。”

       孙凤臣问道:“小捡,怎么回事?”

       小捡疼得直冒汗,嘶嘶地倒吸着凉气:“是我不小心,耍刀时砍到自己了。”

       玉灵在一旁哭道:“不是小捡哥,是我姐,是我姐,她非要耍小捡哥的大刀,结果没攥住,脱手了,小捡哥为了救我,才被砍到的。”

       孙凤臣点点头,把钢刀交给皮爷。

       皮爷擦去刀上的鲜血,低喊一声:“见血收刀!”接着把刀插回牛皮鞘里。

       那白药的止血效果特别好,撒上之后,伤口里的血慢慢地不流了。

       皮爷把钢刀捧在手里,轻声说道:“但凡是好刀,都有灵性,也就是一股气。我听老辈人说,如果有强敌临近,有灵性的刀自己就会从刀鞘里往出跳,告诉主人有了危险。而且人正刀正,人邪刀凶,小捡这把刀,一摸就知道,杀过不下一百个人。因为这刀有股凉气,阴凉阴凉的,假如持刀之人是个坏人,这刀就时时刻刻想出鞘见血。反之,如果所持之人是个正直的人,这刀甚至还有辟邪驱鬼的作用。”

       玉灵在一旁问:“皮爷,刚才是我姐姐拿着这刀才砍到小捡哥的,那我姐姐就是坏人了呗?”

       “哈哈!”躲在妈妈身后的孙广文笑了出来。

       孙凤臣回头瞪了他一眼。

       皮爷也笑了:“不不不,玉灵,你姐姐不是坏人,只是不会刀法,身体羸弱,镇不住这刀,所以这刀才欺生的。就像我拉着一只凶恶的老虎,我的话它当然听,但非要让你牵着,你肯定牵不住,它也会挣脱绳子伤了你或者别人。”

       玉灵聪明伶俐,一下就懂了,接着道:“那您先把这刀收藏好,等小捡哥长大了,这刀听他的话了,再给他吧。”

       皮爷点点头道:“嗯,这样也行”。他回头看了一眼小捡,问道:“小捡,你看呢?”

       小捡托着手,脸色有点苍白,语气执拗地说:“不!我要随身带着它,我不信我镇不住它!”

       皮爷赞许地点点头,夸道:“好孩子!就冲你这句话,这刀就怕了你三分,我一定教你刀法,让这刀惩恶扬善,与人同正。”

       孙凤臣在一旁点头道:“皮爷说得对!所有事物都有这个规律,我们做鼓也一样,人正,所做之鼓的声音自然浩荡雄浑,人若势利,哪怕他用最好的皮子、最好的木料,做出来的鼓声也是轻浮不实。”

       小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把孙凤臣的话记在了心里。

       玉瑛领着父亲顾秉轩和母亲齐兰翠匆匆赶来,三人一脸着急。

       顾秉轩中等身材,四十多岁年纪,面目清朗,留着长须,穿着打扮就是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但谁也不会想到,二十余年前,年纪轻轻的他,竟会是义和团里叱咤风云的一个著名人物。他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念个咒语就能让人刀枪不入,是人见人敬的东路总军师。

       他跑到小捡跟前,低头看了看伤势,关切地问:“孩子,没事吧?”

       孙凤臣一旁道:“小捡,这是玉灵和玉瑛的爸爸,你叫顾伯伯。”

       小捡笑着对顾秉轩道:“顾伯伯,我没事,伤得不重。”

       齐兰翠也蹲到小捡面前,眼露慈悯,感激道:“孩子,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家玉灵就危险了。”

       小捡微笑摇头。

       玉瑛眼睛已经哭肿,上前道歉道:“小捡哥,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瞎动你的刀,害得你受伤。”

       小捡微笑道:“没事的,玉瑛,你舞的刀法真的很好!”

       玉瑛眼泪又流下来,哽咽着摇头。

       玉灵不知什么时候取来棉布,凑过来给小捡仔细包扎着胳膊,她的眼睛也是哭得红肿不堪,让人看了心生疼爱。只见她低着头,手指纤细灵巧,手法轻灵,几下就把小捡的伤口包扎好了。

       小捡站起身,把钢刀又背在身上,笑着对几个长辈一一致谢:“师父,皮爷,顾伯伯,师娘,顾大妈,我没事,你们别担心了。我五岁那年要饭时,整条左腿都差点被野狗撕掉,这不也好好的吗?这伤不叫事儿!”

       孙凤臣点头道:“嗯,没事就行。”说完回头对妻子王秋棠道:“秋棠,赶紧给小捡找身衣服,再把屋子归置出来,让小捡躺下养伤。”

       王秋棠一脸不情愿,低声道:“广文的衣服都是好料子的,真没有合适他穿的。再说,伤成这样,咱们鼓坊这么忙,谁伺候啊?要是半夜疼得乱叫,吵到广文咋办?”

       孙凤臣听了很生气,怒气冲冲地喝道:“哪儿那些没用的话?赶紧去!”

       王秋棠犹豫着,又不敢跟丈夫还嘴。

       小捡看出师母的不情愿,立刻大度地说:“师父,不用麻烦师母了,您给我找个马棚仓库住下就行。我睡觉爱折腾,一人也睡惯了。”

       王秋棠赶忙应茬儿:“对对对!凤臣,西院那个小磨房不是空着呢吗?我让工人归置一下,这孩子住那里就行。”

       还没等孙凤臣发火,顾秉轩开言说道:“算了,这都快八月十五了,今年天凉得也早,不如这样,就让小捡住我那里。他是因为救玉灵受的伤,也应该我们照顾。”

       玉灵一旁道:“好好,让小捡哥住我家。”

       玉瑛也道:“对,我家有的是地儿!”

       孙凤臣拿自己妻子没办法,也不能当面斥责,当下点头道:“好吧,先住顾先生那里也行,我给他收拾间房子,等伤好了再搬出来。”

       小捡还有些不好意思,齐兰翠已经笑着搂着他道:“走,孩子,回家。”

       玉灵、玉瑛和妈妈一起带着小捡回家了。孙凤臣又把小捡劫法场的事情和如何营救他都告诉了顾秉轩。

       顾秉轩听完点点头,感叹道:“这确实是个好孩子,既然把他救回来,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教导他,让他读书识字,诚实磊落地做人,我和兰翠也会把他当亲生儿子对待的。”

       孙凤臣听到“儿子”两个字,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孙广文,见他正在和母亲王秋棠一起收拾地上的大枣,一边捡一边吃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日子,小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人间亲情和温暖。他住在顾秉轩家养伤,顾家所有人都对他关怀得无微不至。

       顾秉轩是个洒脱不羁的人,表面文质彬彬的样子下却有着宽广豁达的心怀。举止言谈间,能感受到他当年快意江湖时候的样子。他不仅博学多才,而且一些理论和见解都特别独到大气,养伤期间,小捡最爱做的事,就是听顾秉轩、孙凤臣和皮爷聊天。

       他们的话题里,有政事评点看法,也有一些江湖上的恩怨往事和新奇传闻,让小捡听得如痴如狂,津津有味。也通过这些话题,他幼小的眼界心胸拓宽了很多,以前魏五嘴里常常提到的“大丈夫”也投映到顾秉轩、孙凤臣和皮爷身上。

       顾秉轩的妻子齐兰翠是个贤惠温柔的女人,她让小捡感受到母亲一样的关怀,小捡身上穿的新衣服和平日所吃所喝都是她精心打理的。她只有玉瑛和玉灵两个女儿,一直盼着有个儿子,小捡又懂事伶俐,所以在心里,她已经把小捡当作儿子看待了。

       玉瑛和玉灵姐妹俩更是喜欢这个住到自己家的新客人,天天围着小捡,让他讲在京城里乞讨时遇到的好玩的事情。小捡是个随和的孩子,说话讲故事的时候也幽默风趣,常引得玉瑛玉灵姐俩哈哈大笑。这姐俩虽然性格不同,一个直爽外向,一个温良内向,但都和小捡相处融洽。

       手伤稍微好些后,小捡也回到孙凤臣的鼓坊里居住,和皮爷住在一个院子,平时帮着鼓坊干些力所能及的活。他生性耿直洒脱,慢慢地和鼓坊里的所有师傅和伙计打成一片,被他们当作小兄弟看待。

       孙凤臣和皮爷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商量着等他手伤好了以后,慢慢地教他做鼓的手艺和武术的基本功。

       转眼间,中秋节到了。

       按老规矩,每到这个时节,孙凤臣一定会摆上几大桌酒席,和鼓坊那些伙计一起喝酒赏月。因为过了中秋,各地为迎接年关庆祝订鼓的活就多了,而且天也逐渐变冷,工坊里都是木料油漆皮料,为了防止火灾,所以不能大肆生火取暖,工人的工作有些艰辛,所以要借中秋这个大节日,犒劳一下所有工人,为年底这轮忙碌的工期鼓鼓劲。

       而到了中秋,鼓坊所在的北京南郊也进入最美的季节。

       这时候,空气是干净的,风是飒爽的,天空总是那么清澈而高远。每天都有成群的鸦雁齐声叫着越过头顶往南方飞去。这时节,西山也看得特别清晰,每天日落时,东方的天空都是浅浅的墨蓝,西方的天空却是晚霞一片橙红耀眼,那连绵于烟树之间黑龙一样的山脉剪影,镶着红边,起伏着,是能远眺到的最美的景色。

       鼓坊旁边,是成片的果园和花圃稻田,各种鲜美的果实都挂满树枝藤蔓,等着人来摘取品尝。挂着白霜的葡萄,红灯笼似的柿子,饱满的小白梨,泛着香气的海棠、苹果和石榴,甜脆诱人的大枣,还有那成片深红喜人的鸡冠花,黄缎丝绦一样的菊花。种种美丽的颜色混着风中潜蕴的花香和稻香,让人迷醉。

       多么美的北京秋天啊!

       中秋节当天,鼓坊里热闹非凡。大人们说笑着,孩子穿梭奔跑着,享受这秋收的喜悦和忙碌前的狂欢。

       每个桌上都摆满了丰盛的酒饭和水果。冒着油光的月饼也在盘里摞了好几层,一盆盆冒着热气、肉香扑鼻的牛肉摆在各个桌子中央,好几十坛从马驹桥拉来的烧锅美酒摆在桌下。那时北京城的烧锅酒分东西南北四路,东路是顺义牛栏山和通县西集,西路是海淀汤泉镇画眉山边的黑龙潭,北路是安定门外的立水桥,南路是采育和马驹桥,最有名的还是这马驹桥的“南路烧锅”,酒劲冲,醇香清洌,喝着烧心烫肠子的那种过瘾。

       鼓匠的孩子们也过年一样欢实自在,吃着皮爷架锅炒熟的良乡大栗子,跟着“孩子王”小捡到处跑,院子里不时传来玉瑛爽朗的喊声和玉灵欢快的笑声。

       给孙凤臣照顾城里老宅的翟老头夫妇也特意赶来庆祝,他们从城里给孩子们买了漂亮的兔爷。这些兔爷大小不一,漂亮而神气,肩头插着旗,穿着红袍,下边是翠绿的莲座或黄色逼真的老虎,脸上抹着圆圆的腮红,小三瓣嘴也是拿红线画的,逼真可人。

       一辆马篷车停在鼓坊门前,身形利落的韩啸亭下了车,身后跟着女儿韩盈袖,他们手里提着大拜盒,笑着走进大院。

       孙凤臣和皮爷赶紧迎了上去。

       韩啸亭笑道:“孙兄,皮爷,过节好哇!”

       孙凤臣还礼道:“贵客呀!没想到韩老板大老远地光临寒舍,真是荣幸。”

       韩啸亭笑道:“哪里,这不是过节了嘛,带着我女儿盈袖过来转转,顺便看看小捡那孩子。”他回身招呼女儿:“盈袖,来,见过你孙伯伯和皮爷。”

       漂亮的韩盈袖脸一红,施礼道:“孙伯伯好,皮爷好。”

       “好闺女!”孙凤臣高兴地答应,转头跟皮爷道,“皮爷,您去把小捡叫来拜见韩老板。”

       皮爷到后院叫来小捡。他身后跟着广文、玉瑛和玉灵姐俩,还有一起玩的鼓坊小伙计鼓槌。

       小捡看到韩啸亭,赶忙跑上前,喊了声:“韩伯伯,您来啦,小捡给您磕头了。”说完就要下跪,被韩啸亭伸臂拦住。

       韩啸亭笑道:“小捡,你也太实在了,不用每次见了我都磕头,我受不起呀。”

       小捡一笑:“应当的,我师父都给我讲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必须给您磕头。”

       韩啸亭摇摇头:“不用这么重礼,我只是做了件我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孙凤臣哈哈大笑,伸手道:“韩老板,咱们别在这里站着,走,里边请!”

       韩啸亭点头,也伸了个同进的手势。

       一边,玉瑛和玉灵凑到韩盈袖面前。

       玉瑛心直口快,直接问道:“小妹妹,你怎么这么好看呀?你叫什么名字?”

       韩盈袖脸微微一红,害羞道:“我叫韩盈袖。”

       “真好听!”玉瑛笑道,“谁给你起的?”

       “我妈妈。”

       “那你妈妈怎么没来?”

       韩盈袖眼中闪过一丝哀伤,轻声道:“我妈妈早已经去世了。”

       玉瑛觉出自己问得冒失,赶紧道歉:“对不起呀盈袖,我不是故意的。”

       韩盈袖微微一笑:“没事的姐姐,你叫……”

       “我叫顾玉瑛。”她一指身旁的妹妹,“她叫顾玉灵,我妹妹。”

       韩盈袖点头致礼道:“姐姐们好。”

       玉瑛拉着韩盈袖的手,亲切地说:“甭这么客气,你叫我玉瑛就行,走,我带你到我家玩去。”

       那边孙凤臣正让儿子孙广文给韩啸亭行礼,听到玉瑛说话,招呼道:“玉瑛,去,把你爸爸叫来,让他也和韩老板见见面,待会儿一起喝酒聊天。”

       玉瑛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喊道:“小捡,广文,鼓槌,走,咱们带盈袖到我家玩去!”

       孙广文早就被父辈们的客套话弄得不耐烦了,听玉瑛叫自己,赶紧拉了小捡和鼓槌一下,喊道:“走!”

       孙凤臣叮嘱道:“那就去吧,你们都大,不许欺负盈袖。”

       孙广文应道:“知道啦!”接着就跑了出去。

       小捡规规矩矩地给几位大人行了礼,随后也跟了过去。

       顾秉轩家的庭院很大,种满花树。他的书房虽然简单,但别有一番情趣。两个大书架,放满了各式书籍。北墙上挂着一幅立轴画,上面浓墨挥洒画了一枝衬着荷叶的荷花,墨色浓郁独到,画风极佳,看落款,正是顾秉轩自己的作品。

       几个孩子跑进来时,见屋中央长长的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案边是几摞宣纸。顾秉轩正聚精会神地站着低头写着一幅字。见孩子们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毛笔,笑着道:“咦?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这个小姑娘是谁?”

       玉灵把韩盈袖介绍给了爸爸,顾秉轩很是高兴,他已经从孙凤臣那里听说了韩啸亭,知道他为了搭救小捡去给姚德魁唱堂会的事,心里也特别敬佩。

       他笑着说:“好有灵气的小姑娘,来吧,到我家别拘束,随便玩。”

       韩盈袖微笑了一下施礼,之后走到书架前,抬头仔细看着上边的书籍。

       鼓坊小伙计鼓槌自小调皮,他根本不客气,直接奔顾秉轩书桌前的椅子上一坐,大笑道:“我是私塾先生,我是私塾先生!”

       玉瑛笑道:“鼓槌,你讨厌不是?有你这样的私塾先生吗?赶紧起来!”

       孙广文哈哈大笑:“没事儿鼓槌,你就坐那儿,看她能拿你怎么样!”

       玉瑛喊了一声,满屋追着孙广文跑。

       鼓槌把双手搭在椅子两旁的扶手上,嘴里却说:“怎么这么不舒服,硌我胳膊。”

       小捡过去一看,只见顾秉轩的椅子两边的扶手上,都安了两条窄窄的搓板形状的木条,像犬齿似的向上立着,看样子时间很久了,已经和椅身一样油亮光滑,起了包浆。

       小捡摸了摸,确实有些硌手。

       顾秉轩笑了笑,问小捡:“小捡,你猜猜看,这两条小搓板是干什么用的?”

       小捡又仔细摸了摸,摇摇头。

       孙广文推开鼓槌,自己坐了上去,说道:“我知道,这是按摩用的!我姥爷手麻,就天天拿着两个核桃揉,说可以治手麻,现在他的那两个核桃已经跟这搓板一样,又亮又滑。”

       顾秉轩哈哈大笑道:“广文说的这个作用,倒也不是没道理,可还是不对。”

       小捡上前和孙广文一起挤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搓着自己胳膊下的小搓板条。

       顾秉轩走上前,示意他们站起,自己坐到椅子上,两个胳膊顺势搭在两边扶手上,笑着说:“我告诉你们吧,这两条硌胳膊的窄搓板,是我特意钉上去的,要问为什么,说白了,就是治懒。”

       “治懒?懒还能治?”小捡一脸疑问。

       “对!古人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其实他们那也是在治懒,是想办法不让自己太安逸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学习,要去干大事。你们知道,椅子其实是休息用的,人坐到椅子上,就是为了放松自己的身体,可这是读书椅,是用来读书写字的。我钉上这两块搓板,胳膊放上去就会很硌,这就是在提醒自己,我的胳膊应该放在书桌上拿书执笔,而不是搭在扶手上,不能坐在这里休息,不能偷懒。”

       小捡听了以后恍然大悟,再次抚摸这两块窄窄的搓板,心里的感觉已经和刚才大不一样了。他低头看了顾秉轩所写的字,是极漂亮的行楷,但他不认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玉灵凑上前道:“小捡哥,这是首写鼓的诗,叫《军行》,唐朝大诗人李白的,里边还有你的大刀呢!”

       小捡一愣,道:“是吗?玉灵,那你给我念念。”

       “好!”玉灵清清嗓子,低头念了起来:

       骝马新跨白玉鞍,

       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

       匣里金刀血未干。

       她虽然是个女孩,嗓子轻细,但读的时候用了感情,所以小捡听了以后也是心里热血翻涌。

       这首诗词藻简单,小捡能理解大半,他低头看着这幅墨迹未干的诗篇,眼神微微发愣。他指着纸上写得飞扬如风的“鼓”字,轻声问:“玉灵,这是‘鼓’字吧?”

       玉灵很惊讶,眼睛一亮道:“对呀!小捡哥,你怎么知道的?”

       小捡语气低沉地道:“我能感觉出来。”

       “是吗?怎么感觉出来的?”

       “我觉得它有一股劲,一股与众不同的劲!”

       顾秉轩一旁听到后哈哈大笑道:“小捡,你这孩子就是和鼓有缘呀!”

       小捡轻轻点头,目光直愣愣地看着那个“鼓”字。

       顾秉轩接着轻轻说道:“鼓者,动也,含阳而动者也!最早的传说是九天玄女为黄帝制夔牛皮鼓八十面,一震五百里,连震三千八百里,伐蚩尤于涿鹿而大胜!历经几千年,我们中华民族就没有和它分开过,无论战场上将士鏖战的‘击鼓而进,鸣金收兵’,或是礼乐祭祀,百姓欢庆,戏曲歌舞,升堂上朝,鼓都是主角,是‘诸音之首,诸乐之节’。也就是说,所有的乐器都要听它节制,它是诸乐之王。更多的时候,鼓声是人的气势所倚,鼓舞人心,鼓动人心,都是这个意思。再说深一些,鼓就是人的一种精神,一种骨气!”

       他环视了一下几个孩子,接着语气慷慨地说道:“鼓,其实就是一个人,一个正气鼓荡的中国人。鼓面,就是我们中国人坚韧无比的皮肤!鼓槌,就是我们中国人硬邦邦的骨头!鼓身上的油漆,就是我们中国人一腔子鲜红的热血!鼓声,就是我们中国人,我们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魂!”

       “说得好!”有人在身后大声喝赞。

       几人回头一看,只见孙凤臣、皮爷和韩啸亭一起站在门口。

       顾秉轩赶忙迎上去,双手一揖道:“三位见笑了,我只是自言感叹罢了。”

       刚刚脱口喝赞的韩啸亭回礼道:“顾先生说得太好了,听得我都心潮起伏。”

       “您是……”

       “哦,在下韩啸亭,唱戏的。”

       顾秉轩恍然大悟,喜道:“原来是韩老板,久仰久仰,您可是小捡的救命恩人呀!”

       韩啸亭谦谦一笑道:“顾兄过奖了。”

       孙凤臣上前说道:“刚才让玉灵叫你过去喝酒赏月,我们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就干脆走来找你。”

       玉灵一旁嘿嘿一笑:“是呀,我给忘了。”

       孙凤臣笑道:“我猜也是!”他拍着顾秉轩肩膀道:“顾先生,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走,咱们边喝边聊。”

       中秋节的夜晚,明亮皎洁的月亮已经升上墨蓝色的东天,明黄色的光芒洒在地上,如轻纱帷幔。高高的梧桐树梢上,几团白莲般的云朵镶着水晶似的光边,任那月亮在自己身内飞快地穿梭。

       秋虫昵喃,秋气浓重。

       鼓坊的大院子里热闹非凡,充满了温馨欢乐气氛。

       看着孩子们高兴地穿梭玩耍,皮爷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对顾秉轩说道:“顾先生,小捡这孩子来到鼓坊已经好些天了,您也看到了,确实是个好孩子。我想,还是给他起个大名吧,据他说,‘小捡’这个名字是一个老叫花捡到他时随便起的。”

       顾秉轩点点头,大声叫道:“小捡,你来。”

       小捡笑着飞快跑来,问:“怎么了,顾先生您有事?”

       “对!”顾秉轩轻轻摸了摸小捡的头,道,“小捡,刚才皮爷跟我说,想让我给你起个新名字,你有了师父,有了兄弟姐妹,从今以后就不孤单了,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捡来的孩子了。”

       小捡点点头,诚恳地道:“嗯,我知道!我和广文、盈袖、玉瑛和玉灵都是亲兄妹,那您就给我起个新名字吧。”

       顾秉轩微微一笑:“好,那就给你起一个新名字。”他抬头望着月空想了想,低声道:“你叫小捡,是秋天来到这里的,我就把你的‘捡’字改成‘节俭’的‘俭’,这样,就叫秋俭吧。”

       “秋俭……”小捡念出自己的新名字,一脸惊喜地点点头,“好!我以后就叫秋俭了!‘秋天’的‘秋’,‘节俭’的‘俭’。”

       早就凑过来的几个孩子一起呵呵笑着,玉灵拉着秋俭的手,高兴地道:“秋俭哥,这名字好听呀,一会儿我教你写。”

       秋俭微笑着点头。

       孙广文凑上前问:“秋俭,那你姓什么?”

       秋俭脸上一阵忧伤神情掠过,他看了眼库棚下那面在法场给黑燕子送行的巨鼓,语气悲伤地道:“我大哥叫魏五,所以我姓魏,我叫魏秋俭。”

       听到他这样说,所有人都沉默了。只见月光照射下,秋俭的眼眶里,泪水在微微盈闪。

       孙凤臣倒了一碗酒,递给秋俭,道:“孩子,去,敬你魏大哥一碗。”

       秋俭点点头,接过酒碗走到那面大鼓跟前,轻轻跪下,把酒洒在地上,低声说着话,接着呜呜地痛哭起来。

       看到他这样悲伤,玉瑛和玉灵姐俩也靠在一起,轻声哭了起来。

       韩盈袖也眼泪闪闪,轻轻走到爸爸身前,韩啸亭爱怜地把她拢在怀里。

       韩盈袖抬头轻声问:“爸爸,小俭哥为什么哭?”

       韩啸亭叹口气,目光直直地说道:“盈袖,秋俭此时很难过,你还小,现在不懂的。”

       韩盈袖又往爸爸怀里扎了扎,问:“那我什么时候能懂呀?”

       韩啸亭眉头微微皱了皱,深吸了一下潮寒的夜气,轻声回答:“十年吧,十年以后,你就能懂了。”

       “十年以后?我十七岁了,就能懂?”

       韩啸亭点点头:“对,那时你大了,就什么事都能懂了。”

       一切仿佛已经静止了。不经意间,一片槐叶轻轻飘落到桌上的一个酒碗里,它荡散开里边倒映的月影,让酒面如碎银般闪了下微光,继而静浮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