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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伶相助
       刽子手周秃子一愣,赶忙收刀撤身后躲。同时,鼓声也停了,所有人惊异地看着这突发的一幕。

       黑燕子猛地抬头,大声喊道:“小捡,你来干什么!”

       那个叫小捡的男孩扑通一声跪到黑燕子旁边,开始用刀割黑燕子身上粗粗的桐油麻绳,哭着喊:“魏大哥,我救你出去!”

       回过闷儿来的巡警们都立刻围了上来,七八个黑洞洞的枪口一起指向小捡。小捡根本不顾这些,仍然用力割黑燕子身上的绳子。

       黑燕子狂乱地对着小捡大喊:“小捡!快跑!别干傻事!”

       小捡一边割一边哭着喊:“魏大哥,我要救你,我要劫法场!我不能让你死!”

       黑燕子又赶紧对着身边的巡警求喊:“几位!几位!千万别开枪!他还是个孩子!他犯糊涂病了!”

       小捡费尽力气也没能割断用松胶桐油泡过的绑绳,但还是拼命地割着,嘴里不停地喊:“我要救你!我要劫法场,我要救你!”

       见到这个突发事件,田逢济也惊呆了,他赶紧吩咐吴副官:“去!看看怎么回事,抓住那孩子!”

       吴副官掏出手枪跑了过去,到了跟前,他抢过旁边军警的一把长枪,掉过来用枪托用力地砸向小捡的后脑。被击中后脑的小捡眼睛一翻,嘴里根本没发出声音,手里钢刀落地,头一歪就昏倒在黑燕子身上。

       “小捡!”黑燕子大声喊道。

       吴副官吩咐巡警道:“绑上!”

       几个军警找来绳子绑上了昏死的小捡。

       围观的人们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一起往上拥,想看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法场。

       田逢济怕再有差错,大声高喊:“吴副官,行刑!”

       吴副官赶忙对周秃子厉声说道:“愣什么呢!砍!”

       周秃子慌忙摁倒黑燕子,举起了大刀。

       黑燕子突然侧头对着皮爷和孙凤臣大喊:“皮大哥!孙掌柜!看在兄弟的情义上,我死了,你们一定要帮我救下这孩子,救下小捡,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还没等皮爷他们回应,吴副官已经一脚踩到黑燕子的头上,冲周秃子使了个命令的眼色,周秃子提刀比了一下,之后用力地砍了下去。

       嚓!

       呲—

       人头掉了以后,鲜血猛地从黑燕子脖腔里喷射而出,之后直滋到人头上,又顺人头折射而上,溅了吴副官半身。

       皮爷看到此处,脸上露出不忍之色,和孙凤臣对看了一眼,之后两人的目光都投向尸体旁边被捆绑着的小捡身上。

       那孩子一脸鲜血和着黄土,眼睛紧闭,昏迷不醒。

       几声清脆的枪声响过,那几个闹革命的学生也被处死。巡警解除了戒严,围观的人群围拢过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杠房的师傅缝合收敛尸体,有几个死去学生的家属哭得撕心裂肺。秋日烈阳暴晒着整个刑场,血腥气蒸腾开来散于空气之中,黑燕子的鲜血渗入了黄土地,变成一大片褐色的斑迹。

       杠房的收敛师傅用大钢针和麻线把黑燕子的头草草缝到身体上,用一块草席盖住,寿材店的伙计赶着一辆马车拉来一口松杨板拼做的薄棺,卸在黑燕子的尸体旁边。

       杠房的师傅看了眼四周,问道:“这个有收尸的没有?”

       孙凤臣向皮爷点了下头,皮爷明白了掌柜的意思,举了下手回应:“这儿呢!”说完他快步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递给那师傅,谢道:“辛苦了老弟,这钱拿着,讨个吉利。”

       刑场收尸打赏是老规矩,那杠房师傅也不多言,把手缩回袖里接过,微微点头道:“嗯,找个好地方埋了吧。”

       皮爷又是连连道谢,和几个伙计一起兜着草席把黑燕子的尸体放进棺材。

       孙凤臣的儿子孙广文还是战战兢兢地躲在巨鼓后边,探出头恐惧地看着刑场中央忙碌的人们。孙凤臣走到他的跟前,低头问:“广文,怎么?害怕?”

       孙广文没回答,好奇地指着远处躺着的小捡问道:“爸,他是不是死了?”

       孙凤臣摇摇头,看了小捡一眼,道:“不,那孩子只是昏了过去。”接着他叹口气说道:“广文,爸爸要你记住今天的事,记住这个孩子。你看,他跟你差不多年纪,就这么讲义气,这么勇敢,你要跟他学,知道吗?”

       孙广文点点头,又问道:“爸,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想我妈了。”

       孙凤臣对自己儿子的回答不是很满意,但懒得再去教导他,轻叹了一声,说道:“等等吧,不行先让二青子带你回去。”

       孙广文眼睛一亮,高兴地道:“那先让二青子带我绕道去趟天桥,快八月十五了,我要买三个兔爷回家,我一个,玉瑛玉灵她们一人一个。”

       孙凤臣听到这,脸一沉道:“广文,我今天带你出来是长见识练胆量的,不是带你来玩的,知道吗?”

       孙广文不敢再说话,低下了头。

       皮爷把黑燕子的棺材钉好装车,快步走了回来,问道:“凤臣,咱们去找找田局长,看看能不能把那个叫小捡的孩子救下来,这是魏五临死之前托给咱们的事。”

       “好!”孙凤臣点了下头,“这就去!”

       两人快步跑到正要离去的田逢济马前,孙凤臣微微点头致礼:“田局长,您看,我们能把那孩子一起带走吗?他岁数小不懂事,戏文看多了,好像在胡闹。那一枪托砸得不轻,也算给了他一个教训,不如就放了他吧。”

       田逢济坚决地摇摇头,道:“这个不行啊,刚才冯督军派来监斩的姚旅长临走留下话,说这个孩子和黑燕子是同党,让我带回去一定好好看守审问。虽然冯督军被盗的‘翡翠山’找了回来,可黑燕子偷盗的另外一些赃物还是没有查出,这孩子没准儿就是个重要线索,所以放人嘛,根本不行。”

       “田局长,可他还是个小孩子呀!”皮爷语气悲悯地说。

       “孩子?孩子还敢劫法场!”田逢济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算了,人绝对放不了,放了我没法和姚旅长交代。我还有公事去办,你们不用再跟我说了,赶紧收拾一下回去吧。”说完也不等孙凤臣和皮爷再说话,拉了一下缰绳,掉转马头,边走边吩咐道:“吴副官,派两队人轰散围观百姓,你亲自带人把那孩子弄醒,押回局里严加看管,明天姚旅长过来要亲自审问。”

       “是!”吴副官大声答应。

       田逢济轻点了一下头,催马要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向孙凤臣问道:“孙掌柜,当年义和团和洋鬼子在廊坊对战时,有个叫孙怀世的鼓师,用八面大鼓震瘫他们十多匹战马,但后来被火炮击中牺牲了,这人是你父亲吧?”

       孙凤臣正色道:“那正是家父。”

       田逢济点点头赞道:“孙家不愧‘中华鼓王’的名号!当年我父亲提到那鼓声也赞不绝口,今天我也有幸见识了!你们孙家做的大鼓果然声音震心荡肺,鼓性中正刚直!”

       孙凤臣拱手低身道:“局长过奖了!”

       田逢济点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那孙掌柜,咱们后会有期啦!”说完微微抱了一下拳,催马离去。

       见田逢济离去,孙凤臣低声说道:“皮爷,救这孩子的事回家再商量,现在你赶紧去那边的鹤年堂请个大夫过来,弄醒他,看看伤得重不重!”

       “好!”皮爷点头,跑去不远处的鹤年堂药店找坐堂大夫。

       孙凤臣又赶忙请示吴副官,得到允许后去看小捡的伤势。

       小捡已经醒来,眼神有些发直,看样子被那一枪托砸得不轻,头部受了震荡。

       孙凤臣蹲下身,关切地问道:“小兄弟,你还好吗?”

       小捡愣痴痴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嘟囔道:“我要救魏大哥!”

       孙凤臣不禁心头一软,又不想告诉他实情,怕他受不了刺激而疯了,只是扶起他拥在怀里,帮他松了松捆得紧紧的绑绳。

       皮爷领着大夫跑来,那大夫草草地看了一眼小捡的伤势,说道:“没事,皮外伤罢了,我给他清清血迹,再敷药包扎一下就行。他现在有点神志恍惚,过几天就无碍了。”

       吴副官见大夫给小捡包扎完伤口,便走过来,对孙凤臣道:“孙掌柜,任务在身,我得把这孩子带回局里了,你们该回去就赶紧回去吧!”跟着,他吩咐手下:“来人,带走!”

       几个军警上前架起小捡,在附近找了一辆人力车,把这孩子扔到车上。

       吴副官跟了过去,带着队伍荷枪实弹地离开。

       当人力车和孙家鼓车相错的时候,小捡突然奋力坐起,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面鲜红的巨鼓,神色兴奋,嘴里凌乱地喊着:“鼓!大鼓!魏大哥!魏大哥!”声音凄惨而急切,似乎魏五就站在鼓边看着他。

       一直在鼓车旁边的孙广文吓坏了,跑到孙凤臣身边,声音发颤地说:“爸!他真吓人!”

       孙凤臣扶着儿子的肩膀,不再言语,和皮爷一起目送押着小捡的人力车走远。

       夕阳如血,染红半个西天。

       远远的西山只是个黑色的剪影,连绵起伏如龙,延伸着,最后与破败的右安门城楼和城墙衔接成一体。附近几个村落已经炊烟飘起,在半空中汇成一条宽薄的云带,直延向丰台方向。暮色里,一群数以千计的乌鸦呱呱乱叫着盘旋在空中,鸦群如翻滚的黑色旋风,扭曲着,不停地改变着形状。

       荒凉的北京城南陶然亭湖畔。

       肃冷的秋风不时吹过,衬托着所有景物显得苍凉而幽寂。荒颓的湖畔芦苇丛生,风吹过唰唰作响。水鸟不时惊飞,成片的枯叶落满水面,几只破旧的孤舟搁浅在岸上。

       陶然亭湖西岸的乱葬岗处。

       长满黄绿相间蒿草的野坟大小不一地分布着,高矮不同的陈年墓碑和旧棺材板歪斜着戳在坟堆里,一群红眼野狗低声呜咽着在远处迂回观望,所有景象显得死寂恐怖。

       黑燕子的坟前立了块木牌,上面写着“河北义士魏五之墓”。

       献酒烧纸之后,孙凤臣和皮爷静静地站立在坟前,任寒冷的秋风吹拂着长衫的衣摆。

       人的一生可短可长,可庸庸碌碌也可极尽繁华,但最终会埋于黄土让世人忘却。骨肉会化为泥土,墓碑会倒塌风化,古往今来,万亿的鲜活生命都随时间更迭而慢慢被后人统称为“古人”,真正留下名字事迹的只有那史书或传说中的区区万人而已。

       皮爷点了袋旱烟,烟雾飘散在冷冷的空气中。他伸手拍了拍木牌道:“魏兄弟,你已经入土了,所有功过是非都跟这烟气似的散了,老哥愿你黄泉路上一路走好,下辈子再托生,还是个响当当的大老爷们儿!”

       孙凤臣吩咐儿子孙广文跪下给黑燕子磕了三个头,轻轻地道:“魏兄,你临走时托付我们的事,我们一定帮你办到,一定救回那个孩子。我不知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但你放心,救出他后我们一定让他好好做人,绝不让他走歪路!”话音刚落,呼啦啦一阵冷风吹来,坟前一蓬纸灰被卷扬而起,飘摇直上。所有人一起抬眼望去,只见纸灰飞处,一弯银钩似的月亮已经升起在灰蓝缎子般的东天。

       救小捡迫在眉睫,所以孙凤臣没有回建在北京南郊的鼓坊,而是让伙计带着孙广文把巨鼓拉回去,自己和皮爷回到了位于哈德门外花市的老宅里。

       因为生意忙,孙凤臣和全家都住在南郊的鼓坊里,这个四合院的老宅只有五十多岁的老鼓匠翟老头和他的老伴翟大娘一起留守看管。

       这老两口忠诚可靠,平时总是大门紧插。翟老头耳背,所以皮爷敲了半天门,终于听见里边传来翟老头的问话:“谁呀?谁呀?”

       “老翟,是我们,掌柜的回来了,开门!”皮爷扒着门缝冲里喊。

       “掌柜的?好好好,等下!”之后听到拉动门闩的声音。

       大门开了,翟老头赶忙让两人进院。

       孙凤臣和皮爷笑着道了安,一起走进跨院。院里让翟老头夫妇归置得干净利落。只见所有落叶都扫到院里的槐树下,玻璃窗前的葫芦架上挂满金黄可人的小葫芦,天棚下的两棵石榴树也硕果累累,院里中间的天棚架下,金鱼缸里落着几片槐叶,三条鲤鱼在缸里悠闲地游荡。正房门上挂的夏季竹帘子还没收起,四边缝的蓝布围套已经被晒得发白。

       后院的小菜园里,翟大娘正在低头挖萝卜,见孙凤臣和皮爷走进来,她直起腰,揉了揉眼睛,看清后高兴地喊道:“哎呀,掌柜的回来啦,我怎么没听见叫门?你们回来有事?”

       “是有点儿事,得住上几天呢。”

       “那好,一会儿我给您归置一下您的屋子。今年冷得早,晚上我把炕烧上,今晚你们爷仨好好喝点儿。”

       孙凤臣和皮爷相视一笑,一起回答:“行!”

       晚饭过后,翟老头喝多了,早早睡去了,翟大娘在里屋烧炕,孙凤臣套了件棉马甲,静静地站在院中,眉头皱着,一言不发。

       皮爷叼着旱烟袋,烟光闪烁,映在他深沉的眼睛里,发着微光。

       秋虫低叫,雾气浓重,院子里显得清冷潮寒。抬头望去,天空中那弯橙色的月亮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再过十来天就八月十五了,北京城的秋天也到了最深的时节。

       抽了几袋烟后,皮爷把烟锅里的残灰敲净,低声说道:“掌柜的,这样,我明天去找找我的一个兄弟,他的儿子在警察局里做文书,咱们让他打听一下那孩子的情况,再问问用什么办法能救出来。”

       孙凤臣点点头,回身说道:“行!你先去试着打听一下,明天我也出去,找找商会的那几个朋友。魏五是临死托付,所以我们一定要救出那孩子,毕竟都是义和团的兄弟,就算没有这层关系,那叫小捡的孩子也值得一救,因为他讲义气!”

       “对!”皮爷肯定地应和。

       第二天下午,孙凤臣从商会回到家里,翟老头给他沏的茶还没容得沾嘴,皮爷就紧跟着进门了。

       皮爷坐下,点上一袋烟,吸了一口道:“凤臣,事情已经有了眉目,我那个在警察局当文书的把侄中午请吴副官吃的饭,聊天时问清了那孩子的情况,没受刑,只是关着。”

       “那就好!”孙凤臣放心了。

       皮爷一边吸着烟一边接着说:“听他话里的意思,他们局长根本没把这孩子当回事,只是昨天在法场那个姓赵的旅长对这孩子倒是盯得很紧。据说,那个姚旅长是冯督军的心腹,魏五被抓后,除了一个‘翡翠山’已经找回,好像还有一个‘玉蛤蟆’不知下落,魏五临死都没招供,只是说逃跑时不小心丢了。昨晚田局长和姚旅长吃饭时聊天,吴副官听了一耳朵,好像姚旅长不相信‘玉蛤蟆’被魏五丢失了,他想借机拷问那孩子,找出‘玉蛤蟆’的下落。听那意思,他找到后,想背着冯督军私吞。”

       孙凤臣听到这里一惊:“私吞?这么一说,他要找到那个‘玉蛤蟆’,这孩子也活不了了。”

       “那肯定的,必须杀人灭口。”

       “不行,咱们还得赶紧想办法救那孩子!”

       “对!”皮爷把烟袋插回腰里,“听话茬,吴副官也敬佩那孩子的义气,所以透露了这么多,最后说了一个办法,就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孙凤臣眼睛一亮,急问道:“什么办法?”

       皮爷道:“吴副官说了,那个姚旅长痴迷京剧,经常客串玩票儿,虽然唱得不怎么样,可就是喜欢。而且他就喜欢韩啸亭韩老板的戏,只要在北京,场场必到。”

       听到这里,孙凤臣惊喜万分:“皮爷,你的意思是……咱们去求一下韩老板,让他说个人情?”

       “对!成不成咱们都得试试!”

       孙凤臣兴奋地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最后拍了一下手,道:“皮爷!那事不宜迟,你赶紧备份拜盒,咱们这就去找韩老板!”

       韩啸亭是个京剧名家。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早已红遍京津,蜚声全国。他主攻老生,又以靠把戏为主,不仅扮相洒脱而且嗓子激昂慷慨,行腔洗练,最拿手的几出戏《阳平关》《战太平》《南阳关》《定军山》,让人看了无不称赞追捧。

       孙凤臣和韩啸亭是朋友,因为在五年前,韩啸亭曾慕名上门拜访,想定做一面堂鼓演出《击鼓骂曹》时用,两人当时在鼓坊就聊得特别投机,后来孙凤臣为韩啸亭把堂鼓做好并亲自送上门。看到鼓后韩啸亭很是满意,一边试鼓一边和孙凤臣探讨一些鼓的发音和力道问题,又从这两点聊到一些鼓曲牌的分支渊源和特点,聊完很是受益,从此,两人也就成了朋友。

       孙凤臣让皮爷上街定了份拜盒,又从老宅西厢房的密室里拿出一幅他收藏的范宽的《终南雪意图》,用布包好。出门叫了两辆人力车,两人直奔景山后街的碾子胡同,韩啸亭就住在那里。

       到了胡同口,天已经擦黑,韩啸亭宅门口的电灯已经亮了。

       皮爷上前叩门。

       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剃着青青的光头,圆脸大眼,穿着粗布长袖大褂、黑色灯笼裤。他上下打量了孙凤臣和皮爷一眼,问道:“二位老板找谁?”

       “哦,这位小兄弟,请问韩老板是否在家?”孙凤臣客气地问。

       “我师父哇,他在,给我们上晚课呢,您找他有事?”

       “对!你帮忙说一声,孙记鼓坊掌柜的想见他一面。”

       那男孩一愣:“您是孙掌柜呀!那我知道了,您做的鼓真棒!得嘞,您请进,我赶紧叫我师父去!”说完他把门打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跑着直奔后院。

       韩啸亭的家是个很大的四合院,院里种着两棵高大的枣树,窗台前摆了十多盆菊花和鸡冠花,在昏黄的庭院灯光下,色彩安静浓郁。

       韩啸亭迎了出来。他穿了件蓝纱大衫,套了件薄马甲,下边穿着白底蓝道的府绸裤子,打着绑腿,白洋袜,千层底青缎子圆口布鞋,身材中等,面目精神和善,声音悠扬高挑:“哟,孙兄!大驾光临呀!欢迎欢迎!”

       孙凤臣一抱拳:“韩老板,这么大老晚的打扰您,还请见谅呀!”

       韩啸亭和皮爷点头示意,笑着说:“孙兄不要说这种见外话,咱们是老朋友了,您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

       “不敢不敢!”

       韩啸亭伸手一让:“请!咱们坐着说话!”他又吩咐那个开门的小徒弟道:“远青,备茶,把你师妹叫来,让她见见客人。”

       远青答应着跑了出去。

       三人寒暄着往正堂客厅走,路过厢廊,孙凤臣看到五个七岁左右的小男孩贴墙站着,齐刷刷的都是单腿朝天蹬姿势,目不斜视,头顶顶着硕大的青瓷碗,碗里盛着米饭青菜。

       看到孙凤臣一脸诧异的表情,韩啸亭笑着说:“这是我的几个小徒弟,他们在练晚功,抻腿一个时辰,坚持不住摔了饭碗,今天晚上就饿着。我们梨园行就这规矩,‘富连成’那帮学徒也这样,得让他们知道,唱戏就是苦功活儿,一旦怠慢,饭碗说砸就砸!”

       孙凤臣点点头,没有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在教徒授艺,但也暗暗佩服韩啸亭的严谨师德。

       皮爷一旁说道:“韩老板这话对,我从小就在沧州学武,也是这么过来的。”

       客厅里,三人落座,远青端着茶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穿着鹅黄夹袄,豆绿长裤,面容清秀美丽,一脸腼腆。

       她从远青拿的托盘里取了茶,羞答答地放在各人面前,低头后退。

       韩啸亭指着这个女孩对孙凤臣二人说道:“孙兄,皮爷,这是我独生女儿盈袖。”说完又跟韩盈袖说道:“来,盈袖,这是孙伯父,那是皮爷,赶紧请个安。”

       韩盈袖脸一红,微微行礼,低声说道:“孙伯父好,皮爷好!”

       孙凤臣微微一笑,对韩啸亭说道:“韩兄好福气,生了这么俊的一个女儿,知书达理的,羡慕呀!”

       “哪里哪里。”韩啸亭哈哈大笑,眼神骄傲慈爱地看着女儿,“她妈妈去世得早,就她这一个女孩家,天天跟外边那帮小子混,知书达理根本谈不上,让你们二位看笑话了。”

       说完他回头吩咐徒弟和女儿:“远青,去,让你那帮师弟们吃饭吧。今天来了贵客,我高兴,给你们也放个假,吃完赶紧睡觉,明天五更起床,上景山吊嗓子。盈袖,你也回房休息吧。”

       远青和盈袖一起行礼退下。

       三人喝着上好的香片闲聊起来,聊过了一个话茬,孙凤臣开始切入正题。他从身侧拿出那幅范宽的画轴,双手递给韩啸亭,笑着道:“韩老板,今天来得急,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有一幅范仲立的画送给您,不成敬意。”

       韩啸亭一脸惊讶,没想到孙凤臣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他连连摆手:“孙兄,你这是做什么呀?屈驾光临寒舍已经够给我面子了,还送礼物做甚?不能收!不能收!”

       孙凤臣笑道:“名画送雅人,这是天经地义的,况且我还有一件事要烦劳韩老板帮个忙。”

       韩啸亭道:“事可以办,礼不能收!咱们是朋友,你这样就太见外了。”他把画一推:“说吧孙兄,什么事要让我去办,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倾力办好!”

       孙凤臣一脸感激和为难的颜色,看了一眼皮爷。

       皮爷会意,放下手里的茶碗,对韩啸亭说道:“韩老板,我来说吧。”

       接着,皮爷把昨天发生在菜市口刑场的所有事情一一说出,说到小捡单身劫法场时,韩啸亭不禁拍案喊了声好,当他又听到小捡被羁押审讯的结果时,就沉默不语了,皱着眉仔细地听着。

       说到最后,皮爷顿了顿,道:“今天我和我们掌柜的过来找您想办法,就是这吴副官的主意,因为姚旅长就爱看您的戏,我们就想请您从中说个情,让姚旅长法外施恩,放了那个孩子。”

       韩啸亭点点头道:“嗯,我和这姚德魁确实认识,我的演出他每场必到,确实很捧场,而且他也是个痴迷京戏的票友,一直求我,想拜我为师,可这事我真的不敢答应他。首先他的唱作确实不敢恭维,二来我清静独立惯了,不想沾惹这帮达官显贵和军阀武将,俗事牵扯太多。”他顿了一下后干脆地说道:“这样吧!这事我尽量去办,那个孩子讲义气,必须要救。我明天上午就去找一趟姚德魁,求他放人,你们要有时间,不如一起去,人多好商量。”

       孙凤臣眼睛发亮,赶忙站起身抱拳行礼,感激地道:“那就有劳韩老板了!”

       “孙兄客气了!”韩啸亭抱拳回礼道,“都是朋友嘛!咱们是以鼓结缘,更亲近些!这画你收回,明天咱们一起去找姚旅长,真要用得上,这画还是当作见面礼送他吧。”

       两人又互相客气一阵,最后定好第二天上午一起去找姚德魁。

       第二天,孙凤臣、韩啸亭和皮爷三人一起来到姚德魁位于地安门外的帽儿胡同的私宅,门岗问清三人身份后进去报告,姚德魁高兴地亲自迎出大门。

       他穿了身深蓝色府绸短衫,八字胡翘着,大声笑着抱拳道:“哈哈哈,韩老板,没想到您会光临寒舍呀!快点请进,请进!”

       韩啸亭回礼道:“姚旅长客气了,我和您认识这么久,只是在剧场后台聊过,一直没能登门拜望,您别见怪!”

       “言重了韩老板,我根本没见怪!”姚德魁很是兴奋,“我是个丘八粗人,只会领兵打仗,常年跟外边打打杀杀的,平时没他妈什么爱好,就爱看您的戏,文戏武戏我都喜欢。您能屈尊而来,我心里高兴呀!今天您不能走,我得跟您学两手,您也给我指点一下,我最近学了出《战太平》。”

       韩啸亭谦虚地微笑道:“指点不敢,切磋罢了!姚旅长行武出身,肯定能演出黄忠身上的精气神儿!”

       “好好好!”姚德魁听了这话,喜形于色,看了孙凤臣和皮爷一眼,问韩啸亭,“韩老板,这两位是……”

       韩啸亭一笑道:“这位是孙凤臣孙兄,咱们北京南郊孙记鼓坊的掌柜的。这是皮爷,鼓坊的技师。”

       姚德魁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前天在法场见过的!孙掌柜,好鼓!咚咚的就跟打大炮似的。”

       孙凤臣一拱手,谦虚道:“姚旅长过奖了,我只是个普通鼓匠。”

       姚德魁一伸手,道:“请,咱们里边说话。”跟着又吩咐手下:“周副官,去,到萃丰楼要桌酒席,速度要快,再把那坛‘汾州白’取出来,今天我他妈高兴,要和韩老板他们好好喝顿酒!”

       副官应声跑去。

       片刻,一桌丰盛的酒席摆上,但孙凤臣三人并没有心思吃。他们只是和姚德魁聊闲天,听着姚德魁点评最近几年各地军阀们的胜败得失,而后又谈起他对京剧的痴迷。聊到欢处,姚德魁就站起唱一段,让韩啸亭点评自己的唱腔和身形架势。

       这顿饭整整吃了一个多时辰,看到姚德魁被自己夸得高兴得意,韩啸亭赶忙结束了话题,委婉说明了来意,就是想让姚德魁不再追究小捡之罪,开恩放人。

       姚德魁听完一下就绷起脸,不出所料,他打起了官腔道:“韩老板,孙掌柜,其他都好说,放人这事,是万万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