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其它分类 > 三通鼓
法场鼓声
       1926年。

       这一年,北京城的秋天显得特别的短。八月十五还没到,几场连天的秋雨过后,街边巷口的树木已经黄叶纷落,紧跟着又落了几场霜,一下子天光气候已经像是初冬,而且每天都是冷雾弥漫,根本见不到那种蓝天清澈、金风爽飒的天气。

       街道上,往年这时节还很少见的骆驼队已经从门头沟进了京城,驼背上负着小山似的煤包,驼铃当当,驼蹄踏踏,驼鼻喷着股股白气,慢慢地把冬天的气息驮到了北京。

       北京人念旧,虽然早前已经把“顺治门”的名字改为“宣武门”,可北京城的老百姓还是喜欢叫它的老名字,就像一直管“崇文门”叫“哈德门”,管“朝阳门”叫“齐化门”一样。而且这个习惯已经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甚至两年后,南京国民政府一道命令,把“北京”改成了“北平”,可在老百姓嘴里,依然叫它“北京”。

       老人们讲,这顺治门是死门,大门洞顶刻着三个字“后悔迟”,所有秋后斩首的犯人都要经过这里押往“弃市”菜市口。唯一变化的是,中华民国已经不再用大刀砍头,上来就直接枪毙。

       那两年被枪毙的犯人特别多,里边的大盗土匪却没多少了,大部分是闹革命的青年学生,每当被送往菜市口行刑时,学生们都被捆绑着坐在敞车上,背靠着背闷声不语,就这么沉默着直到死的那一刻。

       虽然说枪毙学生远没有枪毙土匪大盗有意思,可每逢听到消息,从顺治门到菜市口这一段路还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整个场景就像厂甸庙会一样热闹。小贩们推出各种小吃和玩意儿大声叫卖着,有的人也早早租好临街酒楼的二层,和朋友们一边吃、聊,一边等着窗下的刑车经过。最兴奋的是那群半大孩子,他们就是义务的宣传员,一路跟着刑车跑着,嘴里还不停地喊着自编的歌谣,声音合在一起,能把窝在宅院里不知情的老百姓都叫到街头。

       八月初二这一天,北京的老百姓遇到了一件好久未有的大事。就在三天前,北京警察厅贴出告示,罪案累累的飞天大盗黑燕子要被押往菜市口枪毙,北京警察厅局长田逢济亲赴法场监斩。

       黑燕子,这是个传奇般的名字。短短一年里,京城很多富商显贵的家都被他光顾过,无论宅院被守护得多么天衣无缝,都会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然后洗劫一空,这令警察局的侦探们头痛不已,最后不得不悬赏两千块大洋缉拿他。

       说来捉到黑燕子也是巧合。传说他一次高烧后昏迷不醒,他的一个小兄弟请来了大夫,这个大夫给他治病时无意中听到他嘀咕出自己的身份,然后就偷偷报了警。毕竟两千块大洋是个大数,不吃不喝治一年病人也挣不来的。

       听说午时三刻要在菜市口枪毙黑燕子,而且北京警察厅局长田逢济亲自监斩,北京人显得特别兴奋,都想看看这个大名鼎鼎的飞天大盗长了个什么样子,全身的筋骨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能够随意伸缩。最主要的是,临刑前唱戏骂人的江湖大盗远比那些闷声等死的革命学生要好玩得多。

       天气还是十分肃冷潮寒,清晨的大雾一直没有散去,太阳在雾霾里时隐时现地穿梭着,发着惨白的光,整个北京城显得沉重且压抑,没有一丝生气。而南城顺治门外却像赶集一样热闹,早饭刚过,看热闹的人群已经聚集在顺治门到菜市口的沿路,小报记者高举着照相机找有利的位置,小贩们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叫卖着,夹杂着孩子的哭声、闲汉们的叫嚷说笑声,乱哄哄吵成一片!

       那群半大小子又开始窜跑着大声地报喊黑燕子囚车的最新进展情况,而且乐此不疲。

       “出红差喽!出红差喽!今天枪毙大盗黑燕子,囚车已经出了北京警察厅了!好几十的军警押着呐!”他们连宣传再报道地喊着。

       听到之后,人们你传我、我传你地互相转告,不一会儿工夫就传到菜市口法场这里。

       因为菜市口法场是终点,所以人也最多,所有消息都到这里汇总,再加上个人想当然的推测,最后变成人们兴奋议论的话题。

       一袋烟的工夫,又有个消息传来。

       “黑燕子没锁在木笼子里,用敞车拉着呢,十多支大洋枪指着脑袋,听说大筋给挑了,刚过了头发胡同!”

       听到消息的人都惊奇地议论,有个剃头的叹气道:“完喽!不管你多棒的一人,就算武功再高,兹要脚筋一挑,整个人立马就瘫,脑袋也耷拉了。你们不知道啊,咱们大活人平时走路蹦跳,都指着这根大筋揪着劲呢!”

       听了这话,人群里发出一阵叹息议论。

       又过了半个时辰,新的消息来了,一个眼神兴奋得发光的叫花子大声喊:“黑燕子是个大胖子,不是传说里的小瘦子!囚车刚过南教堂,马上就到顺治门,警察局局长没坐小轿车,骑了匹大红马!”

       人们惊讶万分,因为传说中黑燕子是个矮瘦的小个子,大致模样就像《水浒传》里的“鼓上蚤”时迁一样。

       “不会吧,又他妈胡说,怎么会是个胖子呢,应该是瘦子才对!”有个年轻人一脸不信,拉了一下同来的三个伙伴,“走,咱们迎过去看看。”

       临近顺治门,看热闹的人群黑压压簇成一片,拥着两辆敞车向前蹭走,扛着枪的巡警们喝骂着开路,推搡着拥上来看热闹的人群。

       头发凌乱、胡子蓬长的黑燕子被用桐油浸泡过的粗麻绳捆绑得结结实实,也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被挑断大筋,只是盘腿坐在敞车上,后背插着长长的囚板招子。他靠在身后两个要被枪毙的学生身上,脸已经醺红,看来沿路已经喝了不少商铺献的送行酒。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模样,一张大嘴时而撇着,时而嘿嘿地得意傻笑,像是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大将军。看见一个看热闹的年轻妇女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黑燕子阴阳怪气地大声调侃道:“我的亲妹妹哎,小胸脯够白的嘿!”看热闹的人群就喜欢这样的死囚,立刻大声笑着叫起好来!

       那个妇女脸一红,也不计较,背了一下身,向黑燕子啐了一口道:“不要脸的死鬼,活该你挨枪子儿!”

       “哈哈哈哈!”黑燕子得意地笑着。

       人群里的闲汉趁机大叫了一声:“好汉,唱两句嘿!”

       “对对对,唱两句,唱两句!”更多人一起附和,包括几个半大小孩。

       “还想听?那……再唱两句?”黑燕子拿了一下腔,侧脸问道。

       “好!唱!唱!唱两句!”

       “好!”黑燕子甩了甩头,怪腔怪调地大声清了清嗓子,扯脖子号出一段河北梆子:

       忽听得谯楼上响起更点,

       倒叫我田玉川左右为难!

       男和女同舟船多有不便,

       大姐她为救我不必避嫌。

       月光下把大姐仔细观看,

       渔家女只生得亚赛天仙。

       他父女无辜地遭此大难,

       害得她孤单单甚是可怜。

       她虽是渔家女聪明有胆,

       退官兵救我命恩德如山。

       我为她她为我真情一片,

       陌生人反变得休戚相关。

       倒不如我二人结成亲眷,

       做一对好夫妻恩爱百年。

       我有心上前把大姐呼唤,

       危难中怎能够提及姻缘。

       闷悠悠对流水左右盘算,

       何日里出苦海再见晴天。

       他韵味十足地唱了这段《蝴蝶杯》,把一个落魄公子的春心荡漾唱得别有韵味。声音刚落,人群的气氛又到了个大高潮,叫好声大起,大家不顾巡警的推骂,眼睛都看着黑燕子,脚下蹭着踩着拥挤着,跟着囚车往前走。

       过了顺治门,街头已经被人群挤满了,街边许多商户纷纷截住囚车,给黑燕子披绸子和敬酒食。

       每接一份送行礼,随车跟着收尸的杠房伙计就大声帮着喊出:

       “德瑞祥绸缎庄给好汉披红,九尺大红绸喽!”

       “东顺居谢老板敬好汉莲花白老酒三大碗!”

       “致丰斋马老板敬好汉羊肉面一碗、酱牛肉一斤!”

       “瑞宜轩鞋帽店送好汉呢子礼帽一顶、圆口布鞋一双!”

       “徐记寿材铺送好汉松杨老木棺材一口嘞!”

       囚车走走停停,黑燕子一边大声道谢,一边吃喝着送来的酒食,不出一里地,敞车上堆满了食物酒碗,吃剩的东西乱糟糟地堆在一起。黑燕子喝得满脸通红,身上挂满了红绿绸布,脑袋上还歪戴着那顶簇新的呢子礼帽,显得滑稽又悲壮。

       快到菜市口了,黑燕子身后的一个学生突然呜呜哭了起来。

       黑燕子侧头骂道:“哭什么哭!不许哭!堂堂的大老爷们儿,死就死了,别临死了还让人看笑话!还老说自己是新青年,闹革命时的胆子哪儿去了?闭嘴,学学我……”他看了看左右,咧着大嘴大声喊道:“老几位!二十年后,爷们儿又是好汉一条嘿!”

       “好!”人群热烈地回应。

       黑燕子已经大醉,眼看菜市口就要到了,又见头顶惨白的太阳已近天中,他运了运气,语气激昂地大声喊道:“各位老少爷们儿,人死留个名,我说着,你们听着!”

       人们不管他说的啥,一律接道:“好!”

       黑燕子道:“我,江湖人称黑燕子,大名魏五,河间府肃宁县人,光绪九年生,干过义和拳,杀过洋毛子,平生没干过坏事,偷的盗的都是官老爷和黑心商人的昧心钱。今天被砍头,我认了,妈的也活得过儿了,山珍海味吃过,绫罗绸缎穿过,官姨太太的白屁股我也摸过,你们说,值不值呀?”

       “值!”

       “值!那就给爷们儿喊个好儿嘿!”

       “好!”

       黑燕子很是满意,又扯着脖子唱起戏来。他的囚车车队最后边,警察局局长田逢济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衣装齐整,一脸严肃。他似乎被囚车的行进速度弄得有些焦躁,吩咐副官上前去催一下。

       终于到了菜市口刑场,看热闹的群众已经被好几十个警察拦在圈外,远处的房顶墙头和树上也爬满了人。

       六个刑犯被推跪到法场中央,其中那几个学生已经吓瘫了,只有黑燕子醉醺醺地摇晃着身子看着四周,独自嘿嘿醉笑着,一脸得意的不吝神色。

       警察局局长田逢济坐在从鹤年堂借来的太师椅上,拿出怀表看了一眼,侧头问副官:“吴副官,差不多了吧?”

       吴副官欠了一下身道:“局长,还有半个钟点儿!”

       田逢济点点头,说道:“那先验明正身吧,验完喽,老规矩,午时三刻行刑。”

       “是!”吴副官一敬礼,跑到仵作跟前,吩咐去给囚犯验明正身。

       两个仵作走到六个犯人跟前一一问话,菜市口刑场一下子安静下来,看热闹的人都想听听问的是什么内容。

       其实问话就是走个形式,无非让囚犯承认自己就是本人,所以不一会儿工夫,验身完毕。

       吴副官和仵作一起回来报告后,田逢济微微点点头,遥望了一眼远处的黑燕子,吩咐道:“去,把黑燕子架过来,我有话问他。”

       吴副官赶忙叫了几个巡警把黑燕子架到田逢济跟前。

       田逢济低头看了看黑燕子,显然被他的酒臭气醺得难受,赶忙掏出一条白丝手帕捂着鼻子。

       黑燕子一脸得意地笑着,抬头醉眼迷离地看着田逢济。

       田逢济咳嗽一声,拿开手帕,欠身低头道:“黑燕子,你是一条好汉,今天就要上路了,我也不跟你打什么官腔了。跟你说句实话,想当年家父瑞德公也是在这里被慈禧砍了头的,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就是怹和义和团一起杀过洋人,最后当了朝廷的替罪羊,所以我对义和团出来的好汉都有亲近之感。要不是你偷了冯督军的‘玉蛤蟆’和‘翡翠山’,又杀了他的五姨太太,我肯定会想办法保你不死的,可现在没有办法了。这样,你说说,还有什么未了心愿,看在家父和义和团的渊源上,我定会帮你办到。”

       黑燕子嘿嘿一乐,点点头,似乎清醒了许多,道:“好!你也是条汉子,我黑燕子犯在你手里,认了!你父亲瑞德公我见过,我那时刚刚二十岁,和他一起在廊坊杀过洋毛子,他当了替罪羊是朝廷无能,这事谁也想不到。今天你跟我说了这些实在话,我反而没有什么让你费心帮忙的了!”

       田逢济点点头:“那就好,你就安心上路吧,枪毙时张开嘴巴,那样不致毁了面貌,能保你个囫囵全尸。”

       黑燕子点点头,看了眼身旁巡警手里的长枪,叹了口气:“枪,是个好东西!想当年我的很多弟兄都死在这洋玩意儿上……”他顿了顿,突然说道:“田局长,兄弟我又想求你一事了。”

       田逢济一愣,看了眼左右,压低声音问:“什么事?说。”

       黑燕子傲然地梗了下脖子,语气坚决地道:“你还是砍了我的头吧,那样痛快,像个好汉的下场!”

       田逢济没想到他会求自己这件事,当下也是一愣。

       黑燕子又说:“你不知道啊,虽然我们的长矛大刀比不了洋枪这玩意儿,可我打心里一直就瞧不上它。你还是找个砍头的直接砍了我的脑袋,我就想知道一下,我这一腔子热血,在午时三刻阳气最旺的时候,到底能喷多远。”

       “好汉子!”田逢济情不自禁地夸道,“这事我答应你,吴副官……”

       吴副官欠身:“局长。”

       “去,在附近找个刽子手,一会儿伺候好汉上路!”

       “是!”吴副官应声跑去。

       菜市口附近,干刽子手的行刑师傅有的是,不一会儿工夫吴副官就带来一个。这刽子手一脸美滋滋的神气,因为自打民国施行枪毙行刑以来,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活计了,刽子手们也纷纷收刀改了行,但因为以前的特殊身份,街坊一直敬而远之。这突然由天而降的大好事,他当然乐意来,也想让老街坊看看自己祖传下来的砍头绝活儿。

       这个刽子手扛着一把四尺多长的鬼头钢刀,刀身裹着厚厚的油纸,见到田逢济,赶忙跪下道:“给局长老爷磕头了,您找我有何吩咐?”

       田逢济看了他一眼:“起来说话,老兄贵姓?”

       刽子手受宠若惊,赶忙回答:“小人贱姓周,叫周秃子,爷爷那辈儿就干这营生。”

       “嗯……”田逢济看了看他手里的鬼头刀,“今天找你来,没别的事,是让你送这位好汉上路。”

       周秃子看了眼黑燕子,道:“老爷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喽,绝不会毁了我老周家三代行刑师傅的好名声。不瞒您说,谭嗣同的脑袋就是我砍的,没让他受一点儿罪……”说到这里,他小眼睛闪了一下狡猾的光,压低声音道:“老爷,实话跟您说吧,只要您想留谁性命,我刀上就能有分寸,我只要提前点好死囚穴道,砍头时再错它半寸,就算脑袋砍掉了,回头再缝上,这人还能活。他要不活,您砍我脑袋。”

       田逢济知道他没有在吹牛,好刽子手的绝活有的是,但不想再跟他费口舌,摆手说道:“那倒不用,让好汉痛快上路就行!你去准备吧,午时三刻,看你的本事了!”

       “擎好儿吧您就!”周秃子闪到一边,显派似的解开鬼头刀外的油布,将阴蓝锃亮的大刀高高举起,之后得意地撇着嘴摸了摸刃口,又从随身所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件大红色斜襟刑袍套在身上,一下子整个人都变了个模样,他身上所散发的那种霸道凶狠的气场顿时震慑住了所有人,大家纷纷议论惊赞。

       此时,头顶的太阳突然明亮起来,天空中那淡淡的雾霾已在不觉中散去,整个菜市口刑场的温度也骤然升高,人们似乎闻到了一丝血腥味。没有风,但每个人都觉得后脖梗子凉飕飕的,看着肃杀的刑场,有的人竟然情不自禁地泛起了鸡皮疙瘩。

       几个见过世面的老人低声和身边人说着自己见过的最难砍的头和喷得最远的血,孩子们也不再哭闹,大人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明晃晃的刑场,就等着午时三刻的到来。

       阳光越来越晃眼,田逢济眯着眼睛,正等着最后的时辰,吴副官突然走近对他说道:“局长,冯督军派姚德魁姚旅长过来一起监斩,您看……”

       田逢济一愣,赶紧起身道:“先请。”

       同时,一身戎装的姚德魁带着四个卫兵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一脸凶相,浓黑的八字胡翘着,一身威严霸气。

       田逢济脸上堆笑,抱拳道:“赵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姚德魁回礼走到面前,摸了摸胡子,微微一笑道:“我也没办法,上午冯督军来电,让我必须亲眼看着这个黑燕子人头落地。田兄应该知道,我们督军最疼爱这个留在北京的五姨太了,没想到被这黑燕子杀了。不瞒田兄说,负责守卫五姨太私宅的那两个排长,出事后第二天就被督军下令军法处决了。”

       田逢济点头道:“这我知道。”

       “多亏田局长缉拿有力,逮到这个黑燕子,又追回了被盗的‘翡翠山’,要不连我们也得跟着受处分。”

       “哪里哪里,擒凶缉盗、保民平安是我们本职专责,五姨太之死也怨我督警不力,何况‘玉蛤蟆’仍然下落不明,等督军从前线回来,我一定要亲自上门赔罪,到时赵兄也要替我出言开脱一下啦。”

       “田兄言重了,那‘玉蛤蟆’虽然价值连城,但我们督军已经无心再追究了,毕竟五姨太才是他最心疼的。今天督军派我来,就是让我亲眼看着这黑燕子受死,只要人头落地,事情就结了。”

       “那好!”田逢济心里清楚,冯督军正在前线,根本没心情追寻宝贝下落,眼下只要把杀自己爱妾的黑燕子处死就行,便回头吩咐吴副官道,“来人,给姚旅长看座,我们一起监刑。”

       眼看天已正午,围观的人群阵阵骚动,持枪巡警拦出的圈子被拱得越来越小,已经不成队形,还有不少人试着往附近的几棵大槐树上爬,上千人围看着法场中心跪着的六个人。

       吴副官跑到田逢济旁边,问道:“局长,还有一刻钟了,您是否训话?”

       “当然!”田逢济看了一眼人群,站起身子,说的话像是给姚德魁听,“我今天亲自来,就是为了监斩示威,杀一儆百,让百姓们知道一下,在北京地界做土匪强盗是何下场!”

       说完他整整衣领,向姚德魁点头示意了一下,快步向法场中央走去。

       “大家安静!北京警察厅田局长训话啦!”吴副官大声喊道。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上千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田逢济。

       田逢济站定,目光威严霸气地扫视了全场,之后他清清嗓子,正要张口训话,突然南边一侧的人群躁动开来,大家似乎都在躲闪着什么。

       田逢济眉头一皱,问吴副官:“怎么回事?”

       “我马上去看看!”吴副官扶着腰间的手枪快步跑了过去。

       田逢济也翘首遥望,只见人群涌动分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挤进来。

       不一会儿,吴副官快步跑回,向田逢济敬礼道:“局长,北京南郊孙记鼓坊的掌柜孙凤臣,拉来一面大鼓,说要给黑燕子击鼓送行!”

       田逢济一愣,这孙记鼓坊的名声简直如雷贯耳,从清朝嘉庆年间开始就是朝廷礼部用鼓的独家供应作坊。从清初到民国好几百年,上下几代都是制鼓大师,不仅技艺精湛,而且鼓声独到,被全国鼓业同行封为“中华鼓王”,三年前还为紫禁城里的留守皇帝溥仪的大婚制了庆鼓三十六面、建鼓八台。他们往紫禁城里送鼓时,自己还派了一个营的巡警维持秩序。

       田逢济愣了一下,向吴副官道:“让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围观的人群被推开一个大缺口,只见几个人拉着一个大排子车走进刑场中央,车上摆着鼓架,一面漆面鲜红闪亮的巨鼓摆在上边。这面鼓的鼓面足有七尺方圆,鼓身也有成人齐胸高,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鼓沿上均匀密布的金色六棱钉和鼓身上的八个吞兽吊环闪闪发光。一眼看过去,鼓身散发的一种独有霸气震慑人心。

       领头的是孙记鼓坊的掌柜孙凤臣,他三十多岁年纪,一脸沉稳,面目清瘦,穿了件月白竹布大褂,黑绸布裤,呢子面圆口布鞋,不卑不亢地看着田逢济。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眼睛偷偷看着旁边捆着的那几个死囚,脸色惊恐,双手紧攥着孙凤臣的衣角。

       鼓的旁边,站着一个五十开外的干瘦老头儿,一身粗布短打扮,手里拿着旱烟袋,持重沉稳。其他四个都是十七八岁的精壮伙计,每人手里都拿着粗如儿臂的鼓槌,槌把都系着鲜红的绸布,异常鲜艳。

       孙凤臣上前两步,面带微笑,向田逢济拱手欠身道:“田局长,我是孙记鼓坊的掌柜孙凤臣,今天来不为别的,只是想敲上三通鼓,给黑燕子送行,您看能否通融?”

       田逢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空,说道:“送行可以,可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孙凤臣一笑:“鼓太大,街头看热闹的人又多,我们从白纸坊走到这里,就用了半个多时辰。”

       田逢济点点头,语气提高了些,说道:“嗯!咱们打过交道,我不会为难你,可话得提前说好了,打鼓送行可以,但要离远些,这是法场,还是警戒为要。”

       “那当然!”孙凤臣又向田逢济拱了下手,回头向身后鼓旁的干瘦老头喊道:“皮爷,你让他们把鼓拉到那棵槐树下,时辰就要到了,不要耽搁!”

       皮爷点头,吩咐那几个伙计把巨鼓推到刑场西北的老槐树下。

       孙凤臣拍了拍身旁那男孩的肩膀,低声道:“广文,你也跟皮爷去。”

       孙广文点点头,脸带恐惧地低头快步跑了过去,到了皮爷身边,才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孙凤臣。

       田逢济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黑燕子跟前,低头说道:“魏五,看看,你面子真不小,连‘中华鼓王’孙家都来给你擂鼓送行了。”

       黑燕子愣愣地看着远处的巨鼓,又看了眼孙凤臣,胸脯剧烈地起伏起来。他抬头看看头顶耀眼的太阳,突然两眼含泪,大声喊道:“值了!我他妈死得太值了!中华第一鼓给我送行,我魏五死得痛快呀!痛快!”

       孙凤臣上前一步,向黑燕子拱手道:“好汉!一路走好!三通鼓后,鬼门关前和弟兄们相聚吧!”

       黑燕子已经哭得满脸涕泪,不住点头,嘴里叨唠着:“值了!值了!三通鼓过后,见我的弟兄们去,值了!”

       皮爷手里端了一碗酒,来到黑燕子面前,单腿跪在他的面前,沉声说道:“魏五兄弟,不瞒你说,我也曾经在舞过刀枪,杀过洋毛清奸,但事败后苟活世上,比不了你!你到了那边,如果碰到我的弟兄,替我跟他们带个话,说皮祥富对不住他们,没能和他们同生共死!”

       黑燕子一愣,直呆呆地看着皮爷,语气颤抖地问道:“皮祥富?你……你……你是朱红灯手下的飞虎将军‘皮阎王’?”

       “惭愧,苟活性命,对不起朱大哥!”

       “不不不,你是大英雄!杀了一百三十多个洋毛子的大英雄!”

       皮爷眼睛湿润,摇摇头,把酒一递:“不说了,来兄弟,喝了吧,一路走好!”

       黑燕子连连点头,凑过去喝酒,一边喝,身体一边兴奋地颤抖。

       一旁的田逢济也没料到,这个干瘦的老头竟然是义和团的“皮阎王”,让洋人闻名胆寒的大英雄!庚子那年,自己的父亲和义和团一起奉旨抵抗洋人入侵,这个人一把大砍刀所向披靡。但后来事败,慈禧为了讨好洋人,转回头来派兵清剿义和团不说,为了向洋人示好,就连当初奉旨抗敌的几个王爷也给砍了头,自己父亲也没能幸免。后来人事变革,这个“皮阎王”也没了消息。

       喝完酒,皮爷站起身,向孙凤臣点了点头。

       孙凤臣站直身子,对田逢济说道:“田局长,可以开始了吧?”

       田逢济看了眼怀表,点点头,吩咐吴副官:“保持警戒,三通鼓后,行刑!”

       吴副官敬礼,回头高声喊道:“午时三刻已到,以鼓为令,三通鼓后,行刑开始!闲杂人等,一律靠后,如有违逆,枪不留情!”

       喊话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大家等待的一刻就要来临。

       孙凤臣和皮爷也快步离开刑场,回到巨鼓旁边。

       田逢济看了一眼黑燕子,不再说话,走回姚德魁身边坐下,简单说了一下情况,面色深沉地等着鼓声响起。

       刽子手周秃子威严地撇着嘴,扛着亮森森的大刀走到黑燕子旁边,低头恶狠狠地看了眼黑燕子,猛地拔去他脖子上插的囚牌招子,又把他的头摁向地面,之后拨开黑燕子脖子上杂草般的麻乱头发,露出脖颈。

       黑燕子窝着身,仍在闷声大笑,鼻子里喷出的气息让脸前地上的尘土扬起。

       旁边跪着的几个学生,脸色煞白,低头不语,只有一个在呜呜低泣。

       围观的人群里也传来家属的哭声,但声音不敢放出,压抑着。

       孙凤臣站直身子,深吸口气,大声喊道:“午时三刻已到!击鼓,送好汉上路!备鼓—”

       “咔!”四个精壮的小伙子一起用鼓槌磕响鼓沿,声音整齐尖锐。

       躲在一旁的小孩孙广文用手捂住双耳。

       孙凤臣接着喊道:“头通鼓!天威昭远!”

       伙计们缓缓抡开双臂擂鼓,红绸飘摇!

       嗵!

       嗵!

       嗵嗵嗵嗵!

       嗵!

       嗵!

       嗵嗵嗵嗵!

       鼓声快慢交杂着,震耳撼心,和着在场每个人的心跳而响,让听者精神为之肃然一凛,感觉鼓声像苍天一样威严而神圣。

       响了约有两分钟左右,孙凤臣大声喊道:“鼓止!”

       鼓声戛然而止。

       但所有人的耳畔和心底还有回声颤动。

       头通鼓响过,黑燕子竟然不再出声,只是身体微微颤动。全场所有人也面色肃穆,不再有调笑声音。

       静了一下,孙凤臣又喊道:“二通鼓!地德臻厚!”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鼓声连贯而低沉,慢慢响成一片,像万匹烈马飞奔而来,蹄声飒踏混合,响而不躁地铺展开来,刑场的土地也微微震颤开来。

       大约持续了两分钟。

       “鼓止!”孙凤臣喊道。

       鼓声应声而停。

       黑燕子已经像教徒忏悔一样伏跪着,石头一样不动不颤。

       孙凤臣看了一眼刽子手周秃子,周秃子立刻明白含义,双手把大刀高高举过头顶,等待三通鼓声响起。他知道,这通鼓将由他控制止鼓时间。刀落头掉,鼓声立止!

       孙凤臣大声喊道:“三通鼓!人善唯真!”

       咔!嗵!咔!嗵!咔!嗵!嗵嗵!咔!嗵!嗵嗵嗵嗵嗵嗵……

       鼓声由击沿开始,慢慢向鼓心递进,而后交替响起,到最后连绵成阵阵急促的催命鼓声,听得人胆战恐惧,就算逃躲也无力挪步。鼓声像无数索命恶鬼低吼而至,善者无事,恶者惊心,刽子手的大刀在午时三刻最耀眼的阳光下闪着刺目的亮光。大家都屏住呼吸,目光投向高举的大刀,等待它落下的那一刻!

       只有刀落头掉,鼓声才会停止!

       但刀迟迟不落,鼓声也越来越急,它催促着大刀,大刀独守着自己的威严,就这样胶着着,等待那一下默契的合拍!

       刽子手突然沉喝一声:“嘿!”

       他头顶高举的大刀往后微微一扬,似乎灌上了所有力气!

       鼓声也到了最急剧的时刻!

       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嗵……

       刀,就要落下!

       鼓声,就要停止!

       正在此时,人群中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凄厉的叫喊:“魏大哥!我来救你啦!”

       所有人都是一愣,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猛地钻出人群,利落地钻闪过巡警的阻挡,手举着一把长刀,直奔刑场中间的黑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