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悬疑小说 > 藏刀·十八日
九月初五  薄轻语
       我,薄轻语,小女子,苦命人。

       曾经,我有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完美无缺。父亲是一位聪明渊博的学者,从我懂事起便是一名叱咤一时的将军的首席幕僚,地位崇高。战争连绵不断,终于有一天,那名将军输掉了一场关键的战役,自己也战死沙场。父亲被俘,被野蛮地斩首。我们举家在两个兄长的率领下逃亡,可一路乱兵,我看着一个个的亲人被杀死被冲散,最终我也被人掳走,卖到青楼。那一年,我十二岁。

       父亲在天之灵,若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一定会后悔没有在襁褓中将我掐死,可人的命运不由任何人的意志定夺。

       洛阳在这兵连祸结的乱世中,简直就是一处人间天堂,我便于这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天堂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直到今天。

       今天,我又听到看到了屠杀,远没有从前见过的惨烈,可毕竟开始了,并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此刻,我有一点紧张,因为要去见一个谜一样的人,一个带来动乱之源,一个被称为“天杀星”的黑暗魔头。

       此前,尉迟宾许以厚利,让我接近那个伪装成樵夫的藏刀,色诱他,摸清他的底细和弱点。我拒绝了。一则尉迟宾令我失望,想给他一个不痛快,二则我也痛恨挑动战乱的人,无法去取悦这样的恶棍。

       可现在,我却改变了主意。

       尉迟桥在我印象中曾是个豪爽大度、重情重义的伟丈夫,很难想象他会去残杀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此刻却很真实地发生着,和蔼可亲的尉迟桥摇身一变而成为杀人的魔王,两百多亲薛人士与他们的子弟人头落地,还有更多的人被捕或可能被捕,朝不保夕。

       洛阳城陷入恐怖当中。

       于是,我想到了藏刀,生出一个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念头:是他带来的动乱,那么,他也一定能够解除动乱,我应该去见见他,告诉他生对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死对每一个人都很可怕,不管为了什么,他都不该将动乱强加给人们。

       只要,他答应挽救洛阳,止住洛阳城中正在流淌的鲜血,从此洗心革面,不再在这可怜的尘世中挑起战乱,我愿意向他献上我的生命与生命所包含的一切。

       我被自己的想法感动,于是来了,一路后悔着,一路前进着。

       小轿戛然而止,轻轻落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到了吗?可我还没准备好呢,我真的该去见这个杀人魔王,我有能力改变他吗?会不会自取其辱?

       丫环秋叶的小脑袋钻进轿帘,布满了紧张和夸张,音调也变得有些尖厉:“他来了!他正朝我们走过来呢!”

       努力地定住狂跳不止的心,我轻轻掀开一角窗帘,向街中央望去。

       人们都闪到一边,很醒目地,一名长发的青年正一步一步缓缓走来,微垂着头,长发顺势披下,几乎遮住他整个的脸。

       没有三头六臂,没有獠牙锯齿,一闪念的印象中我感觉不到一点点嗜杀的味道,他更像是一名遗世的隐士,甚至遗忘了语言。唉,我真是不善于识人,总是耽于他们的外表,而看不清实质,在尉迟桥身上犯了大错,现在又来了。

       他的肩上挎着一个很小的包袱,看不出武器藏在哪里,左手,牵着一个伶伶俐俐的小女孩。她被街边不时经过的全副武装的战士吓坏了,睁大眼睛,紧紧依偎着他走。

       他的身后,十几名形迹可疑的人物若即若离地跟着,最显眼的是一名素衣美人,美而健康,佩着剑。美丽使她的剑像一道花边。

       我知道,她的剑绝不是花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这个“四季杀手”中最心狠手辣,杀人最多的秋杀手,秋波劫。

       秋叶的小脑袋又伸进来:“那个散着长头发的就是藏刀!”

       不用她多嘴,我一眼看出谁是藏刀。

       他要走了,离开洛阳。挑起战乱后,离得远远的坐壁上观和乘机点火浇油,等到胜负将见分晓,再择强而事,所以总站在最终的胜利者一方,这就是传说中藏刀的风格。

       在距我们十数步远处,他的一成不变的步伐蓦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停顿,并渐渐慢下来。当然不是因为我,他甚至没有抬头,自然看不见我,也就不可能因我而停下。

       坚定的马蹄声,从我身后骤然响起,迎着藏刀一路奔来。虽不过一人一骑,声势竟似压倒千军万马,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将衣襟紧了一紧。

       黑色的骏马,黑衣的骑士,黑红英俊的面孔,黑色的刀鞘,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天而降。

       很容易地你会联想到一个人,又是一个酷爱杀人的人:春寻处。这个“四季杀手”中最显赫的杀手的每一次刺杀据说都像是一场决斗。他出道三年,只杀过七个人,每个人的名字都令人敬畏有加。他因此获得的酬劳比其他三季杀手加起来还多,虽然那三个杀手杀的人加在一起是他的一百倍。

       春寻处杀人少不是因为慈悲,是骄傲。他只杀值得他动手的人物。藏刀想必是其中之一。

       黑骏马在藏刀面前狂嘶一声,刹地止住。春寻处没有立即下马,炯炯有神的眸子牢牢地锁定终于站下的藏刀,微微地停顿后:“你,是藏刀?”

       藏刀抬起头,终于露出了他的面目,有些苍白,有些憔悴,有些英俊,目光犹如他的长发般轻如隔世。

       看一眼春寻处,一丝羡慕的表情全无掩饰地一闪而逝,微笑呼之欲出,却倏忽即逝,他的头颅如抬起来时那样复一点一点地垂下。

       受辱的戾气在春寻处的脸上掠过,他狞笑一声,敏捷地下马,姿势潇洒:“随便你是什么狗屁东西,拔刀!”

       藏刀迟钝地明白了春寻处的意思,侧头看一眼因恐惧而紧紧依偎着他的小女孩,手松开。小女孩异乎寻常地懂事,毫不纠缠地任他放开她的小手,连另一只拽紧他衣摆的手也松开来,默默地向后退去。

       我被小女孩吸引住目光,都不知藏刀怎样发动的进攻,眼角阴影一闪,再看时,藏刀的双臂已牢牢地将春寻处拦腰箍住。他的攻击毫无征兆,速度快逾闪电,春寻处的长刀才出鞘一半,便被藏刀悬空抱起,往前冲出。我无法形容这一切发生得有多快,连眨眼的时间都不够,藏刀已搂定春寻处,划出一道弧线,撞在街旁的一堵高墙上,春寻处旋即捧腹,一滩烂泥般跪倒在地,蜷成一团。过后听眼尖的人说起我才知道,当春寻处后背快要撞到墙上的一刹那,藏刀松手,与他稍稍分离,屈膝顶在了他的腹下。那个眼尖的人还说藏刀膝下留了情,只是点到为止地顶了春寻处一下,否则那一膝盖足以令春寻处当场毙命。我不信,藏刀怎么可能对要杀他的人心慈手软?

       虽然我对武功一窍不通,却也看得出来,春寻处败得很冤枉,传说骆风行死得也冤枉,我想这就是藏刀厉害之处。他一定非常善于捕捉别人的缺点,然后一击制胜。相比之下,春寻处就骄傲得近乎愚蠢,想想到他片刻之前的英雄气慨,再看看他眼下的狼狈模样,让人不免感觉有些滑稽。

       藏刀退后,没有多看骄傲的春寻处一眼,转身向小女孩伸出手去。

       而春寻处的不幸尚未结束,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幽灵一般欺近,刀光无情地一闪,毫无抵抗能力的春寻处身首异处。

       杀人者灵巧地闪开,没让身上溅到一滴鲜血。

       这是一名三十出头阴沉精悍的男人,也是一身黑衣,面色却透着嗜血者的青白。我注意到他杀人时根本不曾看过春寻处,而是自始至终地盯着藏刀的背影。他的眼睛比刀更可怕。

       他会不会是另一个“四季杀手”、夏杀手夏倾城?不记得谁跟我讲过这个人,说他有一双很吓人的眼睛,还说他一直不服气身价高出他许多的春寻处,认为杀手是隐身暗处伺机出击的潜行者,春寻处只是一介莽夫,不够格称为杀手。有一双很吓人的眼睛。

       没错,他一定就是夏倾城。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春寻处什么是真正的杀手。应该说,他真的比春寻处专业。

       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当那个瘦嶙嶙的小女孩正要上前重新牵住藏刀的手时,不知何时到了她身边的秋波劫,忽然一把夺过她的小手,迅速向后退开。小女孩受惊地挣扎,只一两下,便安静下来停止了反抗,显然被秋波劫制住,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

       我只能看到藏刀的侧面,面庞还被长发遮住,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从侧影看去,他平静如无波之水,连长发都随他静止。

       秋波劫显然有些心慌意乱,虽然努力装出镇定,可强挤出的微笑有点像哭:“请别动,我没有恶意。”

       藏刀伸出去的手凝固在半空中,充满威慑。

       秋波劫美丽的面孔因恐惧而苍白:“请不要这样盯着我,我只是欢喜小灵子,想和她待几天,三天好么?三天后我会完完整整地把她还给你。我会好好地对她。”

       没有回答。秋波劫小心地持着那个小灵子继续后退:“不要跟来,你是大人物不能欺负我一个小女子是吧?就三天。”

       依然,藏刀没有说话,奇怪的是,那个小灵子也没再哭泣哀求,安静得像只木偶。秋波劫在丈外将她抱起,迅速地消失在一处小巷中。

       藏刀默默看着她们身影消失,才缓缓地收回手,呆立小片刻,才重新迈开步子,一步步向来时的路走回去。在他身后,夏倾城利刃般可怖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背影,却始终没有的行动。

       看样子,夏倾城很想杀藏刀,之所以不动手,一定是没有把握,不敢轻举妄动。当藏刀渐行渐远,他绷得紧紧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下来,然后轻轻一闪,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去。

       小秋叶第三次探进头来,问:“我们,要跟上去吗?”

       秋波劫刚刚给了藏刀一个小小的挫折,他短时间内会不会因此对所有美丽的女子心存芥蒂?不管承不承认,事实上,我都被方才的杀戮吓破了胆子,一时再没有向前的勇气:“改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