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五 薛弦引
父亲的书房里铺满了地图,多是军用的。他在仕途中从未任过军职,更不要说带兵打仗,与军功出身的尉迟桥相比,这方面他算是先天不足。将军队全权交付虹线野,并对他言听计从既出于父亲对他的信任,也实出无奈,父亲的高层幕僚中唯有他是标准的军人。
父亲一度对虹线野寄予厚望,可开战以来,却渐渐对他的能力产生了些许怀疑:薛弦止断然放弃慈涧,移防偃师的举措被证明比虹线野的部署更为高超,将战局瞬间盘活。虹线野在军事上的绝对权威于是被动摇,父亲也深刻感受到一个外行的痛苦,开始恶补军事。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走进父亲的书房,以往总是非召不入。
我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两个问题交替折磨着我,令我难以成眠,好容易熬到天亮,终于下定决心,要和父亲好好谈谈。
父亲正埋首在地图与文件堆中,听到响动戒备地撩看来,见是我,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复垂下目光,没有说话。
我忽然犹豫起来,不知该否将心中的疑问说出,但已进来,必须先说些什么,胡乱地:“尉迟桥还没找到李佶。”
父亲心不在焉地:“尉迟桥没有认真去找。李佶已是丧家犬,翻不了天,逼急了,投向我们,尉迟桥就得不偿失了。”
我向父亲走近些,仍在犹豫着,又找不出其它话说。
父亲终于抬起头来,审视着我:“有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闪避了一下,却明白必须说些什么,强迫自己迎住父亲的目光,点头:“嗯,有点事。我也许想得不对……”
父亲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这样的开局不错,我斟词酌句地继续:“我一直在想,昨夜,尉迟桥昨夜分明已洞悉了我们全盘的计划,”父亲的计划我都是事后才了解,“若不是神机妙算,他一定是得到可靠的情报。他的智囊洪樵隐已被干掉,身边再没有一颗放得上台面的脑袋,凭什么算无遗策?”
父亲深沉的眸子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有顷,冷淡地:“你怀疑,我身边藏着内奸?”
不止是怀疑,我能断言,在我们的决策层中必定暗藏着尉迟桥派来的坐探:“尉迟桥唯一信任的外姓人洪樵隐是他的连襟,可我们,参与决策的外姓有五个之多,谁能担保他们绝无外心?虹线野是常胜将军,可他给我们部署的战略却漏洞百出;左战城跟尉迟献还转弯抹角地沾点亲戚;廷风暮和尉迟先飞当年也有些私交;云怜花、林阳雨刺杀洪樵隐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无从确认,林阳雨且奉命与尉迟桥联络,最可能出卖我们,昨夜他虽然转败为胜,但没准是尉迟桥不卖他帐,要连他一起干掉,他才发起狠来,反戈一击……”
父亲的脸色骤然一沉,声色俱厉地打断我:“薛弦引,我容你说话,是因为我们身边的确可能被尉迟桥渗透,但你不可以信口开河,胡乱猜疑。没有根据的话我不想听,你,也不许说。他们每一个人此刻都是你的战友、亲人、兄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什么同姓异姓,在我,人只有能力与品德,没有姓氏,如果你和弦止才疏德薄,就别想尸位素餐,需乖乖给云怜花、林阳雨这些少年才俊让道!”
我被父亲劈头盖脑的话砸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始回过神来,懊恼不已。看来,我不该急着来找父亲,眼下的情形,将五个外姓人踢出决策层根本不可能,那会令我们薛家军瞬间分崩离析。父亲说得对,我们当务之急不是去怀疑,而是确凿无疑地找出那个内奸。
此外,我还从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一个危险的信号,也是困扰着我的第二个问题:薛弦止。
薛弦止是我的异母兄弟。父亲膝下寥寥,只有我们两个。弦止娘是我母亲陪嫁的丫头,后来成为父亲唯一的妾。他自幼孤僻,寡言少语,他娘死后,尤其地古怪起来,几乎到了离群索居的地步。我从来没有感觉他会对我构成威胁,直到虹线野出现,将他收为弟子,并支持他在新安组建和训练了一支新军。我没想到他这样孤僻的家伙能练出什么像样的军队,但事实上,他成功了。他的新军成为父亲的掌上明珠,而他也水涨船高,身价骤增。我不信父亲会将薛氏家业拱手让予云怜花、林阳雨之流的外人,可我的这个兄弟却不是外人,这个该死的庶子已悄然撼动了我家族继承人的地位,而这一次果断地易守偃师则进一步加重了他在父亲心目中的分量,任由事态发展,我将何以自处?
沉默片刻,父亲的神色稍稍缓和,转开话题:“秋波劫没有进展?”
我努力定住心神:“她需要一点时间。”
父亲点一点头,问:“那个樵夫还在北市?”
我说:“还在。”补充,“刚才碰见三叔,他让我转告一声,尉迟桥今日凌晨已派兵进驻北市。”
父亲“唔”了一声,过一小会,才问:“尉迟桥没去找他?”
我哪知道?摇头:“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父亲还好没有责怪我办事不力,反而一哂:“尉迟桥骄傲得很,都说藏刀会站到最终胜利者的一边,尉迟不想沾他的光,或不想让他沾自己的光。”
我问:“父亲认为他就是藏刀吗?”
父亲:“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的看法,大家若都以为他是藏刀,他就成了藏刀。”
我恍然明白父亲的意思,皱眉:“若尉迟桥想通此点,放低姿态,去拉他入伙,岂不糟糕?”若“藏刀”加入尉迟桥的阵营,势必得到许多骑墙观望者的支持,对我们而言,那将是雪上加霜。
父亲:“那你就让秋波劫抓紧一些,”稍一顿挫,补充,“但不要操之过急,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只要努力去做就好。”
父亲一度对虹线野寄予厚望,可开战以来,却渐渐对他的能力产生了些许怀疑:薛弦止断然放弃慈涧,移防偃师的举措被证明比虹线野的部署更为高超,将战局瞬间盘活。虹线野在军事上的绝对权威于是被动摇,父亲也深刻感受到一个外行的痛苦,开始恶补军事。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走进父亲的书房,以往总是非召不入。
我整整一夜没有合眼,两个问题交替折磨着我,令我难以成眠,好容易熬到天亮,终于下定决心,要和父亲好好谈谈。
父亲正埋首在地图与文件堆中,听到响动戒备地撩看来,见是我,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讶,复垂下目光,没有说话。
我忽然犹豫起来,不知该否将心中的疑问说出,但已进来,必须先说些什么,胡乱地:“尉迟桥还没找到李佶。”
父亲心不在焉地:“尉迟桥没有认真去找。李佶已是丧家犬,翻不了天,逼急了,投向我们,尉迟桥就得不偿失了。”
我向父亲走近些,仍在犹豫着,又找不出其它话说。
父亲终于抬起头来,审视着我:“有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闪避了一下,却明白必须说些什么,强迫自己迎住父亲的目光,点头:“嗯,有点事。我也许想得不对……”
父亲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这样的开局不错,我斟词酌句地继续:“我一直在想,昨夜,尉迟桥昨夜分明已洞悉了我们全盘的计划,”父亲的计划我都是事后才了解,“若不是神机妙算,他一定是得到可靠的情报。他的智囊洪樵隐已被干掉,身边再没有一颗放得上台面的脑袋,凭什么算无遗策?”
父亲深沉的眸子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有顷,冷淡地:“你怀疑,我身边藏着内奸?”
不止是怀疑,我能断言,在我们的决策层中必定暗藏着尉迟桥派来的坐探:“尉迟桥唯一信任的外姓人洪樵隐是他的连襟,可我们,参与决策的外姓有五个之多,谁能担保他们绝无外心?虹线野是常胜将军,可他给我们部署的战略却漏洞百出;左战城跟尉迟献还转弯抹角地沾点亲戚;廷风暮和尉迟先飞当年也有些私交;云怜花、林阳雨刺杀洪樵隐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无从确认,林阳雨且奉命与尉迟桥联络,最可能出卖我们,昨夜他虽然转败为胜,但没准是尉迟桥不卖他帐,要连他一起干掉,他才发起狠来,反戈一击……”
父亲的脸色骤然一沉,声色俱厉地打断我:“薛弦引,我容你说话,是因为我们身边的确可能被尉迟桥渗透,但你不可以信口开河,胡乱猜疑。没有根据的话我不想听,你,也不许说。他们每一个人此刻都是你的战友、亲人、兄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什么同姓异姓,在我,人只有能力与品德,没有姓氏,如果你和弦止才疏德薄,就别想尸位素餐,需乖乖给云怜花、林阳雨这些少年才俊让道!”
我被父亲劈头盖脑的话砸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始回过神来,懊恼不已。看来,我不该急着来找父亲,眼下的情形,将五个外姓人踢出决策层根本不可能,那会令我们薛家军瞬间分崩离析。父亲说得对,我们当务之急不是去怀疑,而是确凿无疑地找出那个内奸。
此外,我还从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一个危险的信号,也是困扰着我的第二个问题:薛弦止。
薛弦止是我的异母兄弟。父亲膝下寥寥,只有我们两个。弦止娘是我母亲陪嫁的丫头,后来成为父亲唯一的妾。他自幼孤僻,寡言少语,他娘死后,尤其地古怪起来,几乎到了离群索居的地步。我从来没有感觉他会对我构成威胁,直到虹线野出现,将他收为弟子,并支持他在新安组建和训练了一支新军。我没想到他这样孤僻的家伙能练出什么像样的军队,但事实上,他成功了。他的新军成为父亲的掌上明珠,而他也水涨船高,身价骤增。我不信父亲会将薛氏家业拱手让予云怜花、林阳雨之流的外人,可我的这个兄弟却不是外人,这个该死的庶子已悄然撼动了我家族继承人的地位,而这一次果断地易守偃师则进一步加重了他在父亲心目中的分量,任由事态发展,我将何以自处?
沉默片刻,父亲的神色稍稍缓和,转开话题:“秋波劫没有进展?”
我努力定住心神:“她需要一点时间。”
父亲点一点头,问:“那个樵夫还在北市?”
我说:“还在。”补充,“刚才碰见三叔,他让我转告一声,尉迟桥今日凌晨已派兵进驻北市。”
父亲“唔”了一声,过一小会,才问:“尉迟桥没去找他?”
我哪知道?摇头:“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父亲还好没有责怪我办事不力,反而一哂:“尉迟桥骄傲得很,都说藏刀会站到最终胜利者的一边,尉迟不想沾他的光,或不想让他沾自己的光。”
我问:“父亲认为他就是藏刀吗?”
父亲:“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的看法,大家若都以为他是藏刀,他就成了藏刀。”
我恍然明白父亲的意思,皱眉:“若尉迟桥想通此点,放低姿态,去拉他入伙,岂不糟糕?”若“藏刀”加入尉迟桥的阵营,势必得到许多骑墙观望者的支持,对我们而言,那将是雪上加霜。
父亲:“那你就让秋波劫抓紧一些,”稍一顿挫,补充,“但不要操之过急,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只要努力去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