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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雨天注定不让人好眠。
到底经历过多少个提心吊胆的雨夜了?阮菁记不清,好像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每到下雨的晚上,她就胆战心惊。
她身后的茶几上摆着名贵的茶叶,临近端午,还有几盒包装精美的粽子——晏氏派人送来的,借慰问之名,行监察之实。
那场实验,几乎毁了她的家。失踪的程流芳始终是晏一鸣的忌惮,他时刻派人来家里,打着照顾研究所所长家眷的名头,话里话外却无不打探,生怕程流芳已经背着他们,跟家里取得了联系。
生怕他泄露半点信息。
阮菁恨,但她更怕。

程璟在楼道里,沉默地与晏星河对峙。
隔着一层窗户,外面是哗啦啦的大雨,那声音传进来却变得有些失真,窸窸窣窣,像老鼠钻进米里,蹿来蹿去。
然而这沉默未能持续多久,程璟的手机很快响了起来,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很突兀,将她飘远的灵魂瞬间拽回原地。
她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是阮菁。
“喂,妈。”
“你在哪儿?在做什么?”阮菁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冷冰冰。
程璟却已经习惯两个人之间的这种交流,眉都没皱,回答道:“在基地,刚下班准备回家。”
“嗯。”
阮菁沉默了一下,程璟耐心等着她后面的话。
“吃饭了吗?”
她刚刚明明说了在基地,刚下班,那就是没吃饭。然而程璟依旧规规矩矩回答:“还没有。”
“饭要按时吃。”阮菁的语气还算温和。
“好。”
“周末有空回家一趟吗?”
这种问题却是超出平常预期的,程璟思索片刻,问:“应该没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楼下刘阿姨的表侄,前天从国外回来了,你小时候应该见过的……”阮菁说到一半,程璟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置一词,耐心等她说完,“你周末回来跟他吃个饭。”
“怕是不能,我周末有工作的。”程璟耐着性子回答,心里有股说不出的烦躁。从她接电话开始,晏星河就自觉回避到走廊尽头电梯那边,程璟略微偏头,余光见到晏星河烦躁地掏出一支烟,拿打火机点燃了,狠狠吸了一口。
程璟回过神来,那边阮菁的话比平时要多:“……工作什么时候做得完?你都二十七了,到现在还没有男朋友,趁刚好有合适的人,好好把握一下……”
“妈。”程璟突兀地打断阮菁,那边停下来,她尽量让语气显得不那么生硬:“爸的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我不会考虑这个的。”
阮菁一时没有回答。
“你想弄清楚什么?你还想做什么?”阮菁的仿佛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声音变得尖刻,“程璟,你是不是觉得,你爸的事情,只有你记得?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逼你?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有良心?你爸他失踪了,他死了,你以为你还能做什么?”她最终没能抑制住,尖利地吼出来,“你不要自以为是了,程璟,这么多年来,我一个人把你养大有多辛苦你不知道吗?你现在自己独立了,就反过来怪我忘记你爸了吗?”
雨声稀里哗啦。
程璟深呼吸一口,说:“妈,我没这个意思。这么多年来,您辛苦了,但是没有弄明白爸爸为什么会失踪,我没办法开始正常生活。”她看了一眼黑暗中的走廊尽头,晏星河的烟头星星的红光,一明一灭。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说。

段琳琅刚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法弄到小明山的资料。
她觉得纳闷,要不是她现在正在跟她爸赌气,她就直接打电话问她爸在搞什么鬼了。
但她不知道,在她打出第一个电话的时候,她索要小明山信息的事情就被直接报告了上去。
“听说是小姐的大学同学,最近调查的项目跟小明山有关。”刘叔毕恭毕敬,将所有段琳琅索要小明山的通话录音呈给坐在上首那个男人。
“听说?”
刘叔腰弯得更低了,办公室空调开得很冷,让他手脚冰凉,额头却开始沁出细细的汗来,他语气有些急:“已经基本证实,是Q大生物基因研究基地那个叫程璟的女研究员打电话给小姐,请她帮忙调取资料。他们基地的人前两天还去了小明山,我们猜测……是看到网上那则视频了。”
“程璟啊……”
“是程流芳的女儿。”刘叔适时提醒。
“原来是她。”男人露出跟那天一样的,在地下室逗弄笼子里的怪物时露出的笑来,温和地吩咐,“她想查小明山,让她去。”
“是。”
“还有,以后报告给我的资料,不要有‘听说’之类,听起来就很不确凿的字眼。”男人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刘叔,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知道我的脾气。”
“是。”刘叔低下头,汗水悄悄滚下来,落到厚重的羊毛地毯上。

晏星河余光见程璟已经将手机放进包里,走过来了,于是灭了烟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跟阮菁的通话最终以她答应自己周末回家和“楼下刘阿姨的表侄”吃饭为结果,程璟是个执着的人,但这样的执着在阮菁面前毫无用处,因为她既听不进道理,也丝毫没有感情可言。但没关系,程璟有的是办法应付。她平静地按下电梯,转过头看了晏星河一眼,说:“走吧。”
他疑虑重重地上了电梯,一直在想着怎么开口跟她解释,但她好像并没有追问的迹象。
“程璟?”他开口叫她。
“怎么了?”她偏头看了他一眼,顺手将飘在脸侧的刘海理顺,稳稳当当归在耳朵后面。她太正常了,晏星河几乎疑心刚刚两个人那场对峙,她身上那种让他不安的冷漠都是自己的错觉。她还在生气?还是已经原谅他了?对女孩子的心思,他一直把握得不很准确,眼下她既然已经恢复平常,他也乐得做鸵鸟。
他压下心里那一点不知从何而来让他不舒服的情绪,轻快地说:“赶紧回去吧,我今天做了好多菜,一直等你呢。”
晏星河看见程璟好像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没有,她说:“好啊。”听不出来开不开心。
原以为今晚会有一场暴风雨,没想到这么顺顺当当就过去了。晏星河和程璟无比和平地一起回家吃了饭,程璟甚至提出,既然他做了饭,那就由她来洗碗。她也没提让他从她家滚出去之类的话。

雨越下越大,程璟坐在床上,房间里没开灯,椅子柜子在黑暗中露出模糊的轮廓。
是这样的大雨。
她怎么能够忘记,就是那场大雨之后,一切都变了。她的父亲失踪,母亲变得越来越疑神疑鬼。原本他们跟无数个普通却又和睦的家庭一样,父母会在饭桌上聊天,她会担心考不好被阮菁骂,所以每次考差的试卷家长签名都偷偷给程流芳。
她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程流芳皱着眉瞅着她的卷子,嘴角却含着笑,骂她:“小笨蛋,白瞎了我和你妈妈的好基因。”说着却利落地签上大名。
自那之后,好像每到雨天,她就有了心悸的毛病。会做模糊又奇怪的梦,会突然毫无征兆地醒过来,浑身冷汗呼吸困难。
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病,好在阮菁那时候还算关心她,给她拿了药,哪怕后来母女俩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僵硬,也没忘记每两个月就给她拿新的药过来。
程流芳是在晏氏的研究事故中失踪的,自出事之后,晏氏每逢节假日都会送东西来程家“慰问”,一送就是十年。
刚出事时送得最勤,程璟几乎每个周末都能在家里看到西装革履的人,对着母亲问东问西。起先是一个中年男人,后面变成了面貌跟男人有几分相似的青年。程璟一开始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为父亲的失踪难过之余,觉得晏氏倒是有情有义,还曾经怪过母亲对他们太冷淡。
但是慢慢的,她也发现问题了。
那个中年男人,是晏氏的董事长晏一鸣,青年是他的大儿子晏航。晏一鸣连公司的事情也很少过问,却对这场事故如此上心。
什么样的事故,让这些身居高位每天事务缠身的人非要自己前来慰问?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程璟第一次觉得,父亲的失踪,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将自己的猜想讲给阮菁听,阮菁只是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让她不要瞎想。说的次数多了,阮菁就不再理她。
那个时候程璟高三,阮菁让她好好考试,争取考上Q大的物理系。
程璟初中的时候就显露出物理上的天赋,立志要上到Q大学物理,为此程流芳还失落好久,原本以为自己从小的培养会让她对生物研究感兴趣,没想到女儿喜欢的却是枯燥的物理。程流芳小孩儿心性,还认真地跟程璟赌了一个星期的气。
但就在高考前夕,程璟突然想,如果她学生物会怎么样呢?如果她……继续父亲当年的研究,是不是就能知道,他到底为什么会失踪了呢?
她不知道为什么阮菁不去查,但她一定要查。
她的父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