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悬疑小说 > 黑磨坊
第二章  失眠症
       凌晨五点,顺宁市中医院的挂号窗口前已经排了长长的队。鲁若文数了数前面的人头,估摸着自己还能挂上号,便耐心地排在队尾等待着。最近一个多月来,她经常失眠,躺在床上虽然闭着眼睛,可头脑却始终保持着亢奋清醒的状态,白天发生的点点滴滴就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重现,还有一些旧事也纷至沓来……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会从梦中惊醒。她深受困扰,体重急剧下降,一个月瘦了十斤。

       李洲以为妻子得了什么重病,带她做了全身检查,结果让人放心,鲁若文并没有恶性肿瘤。李洲劝她:“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老想着。”

       鲁若文知道李洲在说什么,但是他说错了,她根本就没有想那件事情,她就是失眠而已,甚至那件脏脏龌龊的事情,她几乎要忘记了。但是,她的失眠症又的确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而且搭积木的梦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李洲打来了电话。

       “若文,你到了吗?”

       “是,在排队呢。”

       “今天能排上吗?”

       “应该差不多。”

       “好,那我上班了,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顺宁市中医院有个闻名全市的老中医,其实已经退休了,只是被医院返聘回来继续坐诊,每天挂他号的人络绎不绝,鲁若文来了五次,每次都挂不上。李洲劝她找其他中医看看,但是鲁若文偏不,她说要看就要找最好的医生看。为了挂上号,她凌晨四点就起床来排队了,李洲要陪她一起,她坚决不用,因为老公也要上班,她可不想让他哈欠连天地站在生产线上,那可太危险了。

       这天,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挂上了老中医的号。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慈眉善目满脸皱纹,看鲁若文就像看着自己的小孙女。

       “小姑娘,你怎么了?”

       “失眠。”

       “把手伸过来。”

       老先生搭着脉,眯着眼,微微点头,问道:“有没有腹部胀闷、食欲不振、头晕目眩这些症状啊?”

       “有,最近吃不好,有时候也会晕。”

       “思虑过度,所思不遂,导致脾胃呆滞,运化失常。”

       “我没想那么多事情啊。”

       老先生呵呵笑了,说道:“你这脉象就是心事重重的症候,错不了。”老先生开了几味药,鲁若文拿着药方去交钱、取药。这时候,妈妈打来了电话,她不太想接,但是铃声响个不停,周围的病人纷纷侧目,她只好接通了。

       “若文啊,听李洲说你又去看医生了?”

       “是。”

       “看了没有。”

       “嗯。”

       “医生怎么说?”

       “没事。”

       “哎呀,没事就好。你好久没回家了,要不今天回来,我包饺子给你吃。”

       “不用了,有事。”

       “哎,好吧,那你忙吧。”

       鲁若文痛快地说了一句“再见”没等妈妈回应就挂了电话,提着一大包药走出了医院。家里空空荡荡的,她喘口气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盘算着还是应该再找一份工作,要不实在太无聊了。

       电话再次响起来,是老同学文娇打来的,文娇说话向来大嗓门,而且风风火火。

       “嗨,猪!你在哪儿呢?”

       “我在家呢。”

       “出来出来,我今天轮休,陪我逛街。”

       “哎哟姐姐,我刚从医院回来,让我休息一下吧。”

       “你怎么了?”

       “最近老失眠。”

       “你这是操心中东危机,还是欧洲局势啊?愁得都睡不着了。”

       “我是操心你什么时候能嫁出去。”

       “你可以去‘屎’了。快点出来,我马上到你楼下了。”

       鲁若文的中学同学文娇是顺宁电视台的记者,说话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利索爽快,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大学毕业时她选择了记者这份工作。一见面,文娇就盯着鲁若文看,然后说道:“喂,猪!你脸色不好啊。”

       “都说了嘛,失眠。”

       “医生给开药了吗?”

       “开了,还没来得及吃呢。”

       “走走,我前几天看中一包,你帮我参谋参谋去。”

       一走进商场,文娇的热情就被点燃了,拉着鲁若文在几个专柜间走来走去,一会儿试试衣服,一会儿试试鞋,最后放下了所有试过的东西,终于买了那款需要鲁若文帮忙参谋的女包,而在鲁若文看来,那个包实在有点丑。

       中午吃饭的时候,饭店里的电视正播放顺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世说新语》,文娇出现在屏幕上,对着镜头侃侃而谈。

       文娇说道:“那是昨天采访的。”

       鲁若文点点头,目光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她被新闻内容吸引住了。那是一出人间悲喜剧,讲的是30岁的刘小姐在被拐28年后,通过警方DNA数据库比对,终于找到了亲生父母。新闻里说,刘小姐小时候就有邻居偷偷告诉她,她是被拐来的。长大后,她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身世有问题,于是到派出所报案。警方采集血样后进行技术检验,结果发现,她的血样与公安部DNA数据库中浙江的一份血样吻合。就这样,通过DNA比对,刘小姐找到了远在浙江的亲生父母。昨天,老两口从浙江赶到顺宁与失散28年的女儿相见,文娇前去采访,见证了感人的一刻。

       文娇说道:“老两口挺可怜的,他们满心希望能把女儿接回去呢,但是刘小姐已经在顺宁结婚生子,生活稳定,所以拒绝了他们。”

       鲁若文说道:“那也是没办法的呀。”

       文娇神秘兮兮地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都是被拐卖来的?”

       “嗯?”鲁若文睁大了眼睛看着文娇。

       文娇嘿嘿一笑,“我们几乎每个人小时候都被父母骗,说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鲁若文笑道:“我可不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我妈说了,观音菩萨托梦给她,让她到山上挖我,然后就把我挖出来了。”

       “你是地瓜啊?”

       “讨厌。”

       跟文娇分手后,鲁若文又感到沉闷起来。文娇就像一个开心果,能赶走心中所有的阴霾,可是她一走,阴霾又弥漫开来。

       名医就是名医,老先生开的药颇有奇效,一个疗程后,鲁若文失眠的症状大有缓解,很多个晚上都能睡个好觉了。她凌晨四点又去排了一次队,老先生又给她开了几服药。

       鲁若文以为马上就要完全康复了,直到一个晚上她又做了一次搭积木的梦,才朦朦胧胧地感觉到真正的梦魇才刚刚开始。

       这次的梦,开始变得恐怖。

       还是那个铺着木地板的房间,阳光透过窗户温暖地泼洒在身上,还是五颜六色的积木,鲁若文伸出小手一个个摩挲着,将它们一个个安放到合适的位置,一个城堡眼看就要搭建起来了,她却再次犹豫起来。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她心跳加快手心出汗,不知道那道目光来自何处,但是她知道危险正在迫近。

       她醒来的时候,夜色还很深沉,枕边传来李洲均匀的喘息声。她细细回味着梦境,不知道这个温馨的梦为何会带来恐惧的感觉。看看时间,又是凌晨两点半,窗外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隐隐约约照到屋内,她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斑斑驳驳的光影,然后失眠到天明。

       从那天之后,她又做过两次搭积木的梦,每次都是莫名的心慌。终于,粗心的李洲发现了妻子的异样,疑惑地问道:“亲爱的,你还失眠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好了一段时间,后来又犯了。”

       “要不要换个医生看看?”

       “这都是名医看的了,其他人又能看出什么来呢?”

       “你晚上都在想什么呢?”

       “我最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我在搭积木,而且经常在梦中被吓醒。”

       “这么温馨的梦,你怎么会被吓醒呢?”李洲笑了,“依我看,你就是庸人自扰,以后睡觉之前别想那么多了。”

       鲁若文点点头,说道:“知道啦!你赶紧上班去吧。”

       “你确定要去面试吗?”

       “我可不想一直待在家里,好无聊的。”

       “好吧,不要强求,如果对方条件太差,咱就别干了。”

       “知道啦,知道啦,真啰嗦。”

       鲁若文跟李洲的爱情开始于一次“英雄救美”。此前,鲁若文谈了一个男朋友,可是后来却发现那人三心二意,脚踩好几只船。鲁若文意识到,他就是把自己当玩物的,根本没打算结婚,于是毅然分手。却没想到,那人阴魂不散一直纠缠她,鲁若文不得已辞职了,躲得远远的,在一家代工厂又找了一份工作。她以为终于摆脱前男友的纠缠了,却没想到他就像个幽灵一样如影随形。

       对李洲来说,鲁若文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林妹妹。当年他决定多管闲事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这个美丽的女子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妻子。

       那天晚饭后,李洲信步在工厂园区里遛达,一个苗条的女孩子从对面走来,她本来一直低着头,可抬起头的时候突然怔住了,站在李洲面前不敢挪动脚步。李洲感到很惊讶,女孩的眼神明显有点慌乱,他刚想出口相问,女孩却转过身去拔腿要逃。李洲心想:“至于嘛!我也没丑到吓人的地步啊!”正在这时,李洲身后响起一阵窃笑,一个男子的声音问道:“嘿,跑什么呢,又吃不了你。”

       四个年轻男子超过李洲,赶到女孩前面,将她拦了下来,为首的男子说道:“你想让我怎么样?我都已经承认错误啦。”

       女孩说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另外三个男子起哄:“嫂子,我们老大已经知道错了,你就再给个机会吧,他这几天真的是茶饭不思啊。”

       为首男子说道:“我这几天到处找你,后来听说你到这家厂子工作了,你看,还真是被我找到了,这就叫缘分。”

       女孩说道:“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你有小红,有小芳,还有什么圆圆丽丽的,你有那么多女朋友还找我干什么?我不想当你的玩偶,我只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而你不是我要的人。”

       其他三个男子都不知道怎么接茬了,为首男子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道:“你不答应我,我就不放你走,你能怎么着吧?”

       “我喊人啦。”

       “喊人?你喊啊!我们小两口闹别扭,别人管得着吗?”男子边说边扯起嗓子大叫道:“来人啊,我老婆要跟人跑了,快来人啊。”喊完之后又说道:“你看,没人过来,大家都很忙的。”

       女孩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人家都说了不想理你了。”

       李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多管闲事,他的声音并不高,甚至不带一点感情色彩,没有正义凛然,没有厌恶痛恨,仅仅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四个男子很惊讶地看着李洲,为首的问:“诶?你……你是谁啊?”

       “她朋友。”李洲指了指那时候还不认识的鲁若文。

       “嘿,你找死啊!”

       四个人迅速将李洲围在中间,李洲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们,然后看向女孩,喊道:“你快跑啊!”

       为首的男子一愣,一时不知道该先顾哪头,李洲继续喊道:“快跑啊!”

       女孩再也不犹豫,拔足狂奔,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男子气得要命,叫道:“揍他!”

       李洲想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四个人将他围得死死的,他起初还稍稍反抗一下,可没一会儿的工夫就被打倒在地,一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如果不是工厂保安及时赶到,他非被打残了不可。

       第二天,李洲才知道那个女孩名叫鲁若文。他起初并没有注意到流水线上有个女孩不时地拿眼瞄他——即便偶尔抬头看见女孩,他也没有在意,全部心思都在流水线上,他机械地拼凑着一个个零部件,仿佛机器人一般。到中午休息的时候,女孩走到他身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洲疑惑地看了看她,说道:“李洲。”

       “我叫鲁若文。”

       “你好。”李洲讪讪地笑。

       “你不认识我?”

       李洲傻傻地挠挠头,最后说道:“这不就认识了?”

       鲁若文笑了,问道:“你这头上怎么破了,跟人打架了?”

       “呵呵,是。”

       鲁若文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李洲吸了一口冷气,躲开了。

       “还疼吗?”

       “有点。”

       “怎么不涂点药水啊?”

       “没有。”

       “哎呀,怎么傻乎乎的?走,去医务室抹点药。”

       “不用了吧,这点伤。”

       “哎呀,走啦!”

       鲁若文说着,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向医务室。李洲从来没有跟女孩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所以脸特别红特别热,就像要烧起来一样。鲁若文留着齐耳短发,皮肤白皙五官端正,脸蛋上荡漾着微微的笑意。她身材苗条,肌肤滑嫩紧凑,芊芊玉手接触到他额头的瞬间,李洲感到一股电流涌遍全身。

       鲁若文问道:“傻子,还没想起我是谁?”

       李洲痴痴呆呆地没有反应,他正陶醉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欢愉之中。鲁若文扯了扯他的胳膊,问道:“喂,问你呢!你还没想起我是谁啊?”

       “你是谁啊?”

       “你昨天为什么被四个人打,你还记得不?”

       李洲这才恍然大悟,说道:“哦,你就是那个被堵住的女孩。”

       “哎,你总算想起来了。”

       “那男的是你男朋友?”

       “前男友,不是个东西,”鲁若文说道,“他根本不是真心的,他有好几个女朋友。”

       “哦。”

       “你呢?”

       “什么?”

       “你有几个女朋友?”

       “一个都没有。”李洲的脸色越发红了。

       鲁若文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再也无话。

       医务室的女医生,大概五十多岁,一边给李洲抹药,一边批评他:“年轻人,要安分守己,不要打打杀杀的。女朋友这么漂亮,你就是为了她,也要安安分分地好好工作啊。”

       李洲脸色涨得通红,嗫嚅道:“她……她……”他想说她不是自己女朋友,话没说出口,鲁若文笑呵呵地抢先说道:“听见了没有,以后不要打架了。”

       从此之后,两人经常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吃饭逛街,后来,两人顺理成章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再后来,鲁若文边工作边学习,考下了会计师执照,她辞职了,应聘到一家装修企业做会计。本来日子过得安稳平静,直到那个噩梦般的中午,鲁若文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不得不再次辞职。对这事,李洲只是劝慰她不要放在心上,但是对妻子的心病,他也无计可施。别说是他了,就连鲁若文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时,看着老公离去的背影,鲁若文百感交集,她希望自己的病能早点好起来,让笑声再次充盈着小小的家。

       应聘很顺利,她在网上提交了求职简历,昨天接到了面试通知,这是一家大型超市,面试官是个女人,问了几个问题之后当场拍板决定录用,问鲁若文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现在就可以。”

       面试官笑了:“不用这么急,明天来报到吧。”

       走出超市大楼,鲁若文的心情总算明朗了一些,她希望工作起来可以让自己累一些,累得倒头就睡,累得无力做梦。

       文娇又打来了电话,开口就是一句动物式的问候:“猪啊,在哪儿呢?”

       “刚面试完,明天上班。”

       “找工作啦?哎呀,赶紧请吃饭。”

       两人一见面,文娇就上上下下打量起鲁若文来,问道:“亲爱的,你这样不行啊,你越来越瘦了,不是看过医生了吗?”

       鲁若文苦笑道:“我对医生免疫了。”

       “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鲁若文说道:“我最近经常做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在搭积木,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害怕,经常吓醒。”

       “你梦见什么可怕的事情了吗?”

       “没有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害怕。”

       文娇沉吟半晌,说道:“要不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吧,我觉得你这病只有心理医生治得了。”

       鲁若文嗔道:“你才精神病呢。”

       “你看你看,这就是误解,对心理医生的误解,”文娇说道,“别一提心理医生,就想到疯人院。其实,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心理问题的,找个心理医生给你诊断一下,看看你的小心灵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每个人都有心理问题?”鲁若文笑了,问道,“那你有什么问题?”

       “我?”文娇嚷道,“我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男人。”

       文娇嗓门很大,周围路人纷纷侧目,远处不知道哪个人喊了一句:“我就是男人啊!”

       鲁若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那边有男人。”

       文娇不屑地看了看远方,说道:“都没胆量露个脸,算什么男人。”又笑嘻嘻说道:“我觉得小武挺不错的。”

       鲁若文说道:“喂,你这块老腊肉,不要惦记我家小鲜肉啊!”

       文娇说道:“不要这么小气嘛,姐姐会对他很好的。”

       鲁若文说道:“你都快能当他妈了,别这么没正经。”

       “年龄不是问题嘛,哈哈。”

       “你就这么想我弟妹啊?”

       “若文姐,你就成全我们吧。”

       “去去去,我告诉你啊,以后见了我弟弟,可不要这么没遮没拦地讲话。”

       “好的,好的,若文姐,”文娇继续说道,“那么你什么时候安排我们见个面?”

       鲁若文看了看她,叹道:“别指望啦,我连他有没有女朋友都不知道。”

       “没事!”文娇说道,“只要没有男朋友,其他都不是问题。”

       鲁若文却没有理会文娇的玩笑,继续说道:“唉,我这弟弟啊,没心没肺的,我不打他电话,他是从来不会联系我的。”

       “姐,你放心,只要把这小鲜肉交给我,我会调教得每天给你打三个电话。”

       鲁若文怔怔地看着文娇,最后说道:“只要想到我的弟妹这么老,我就特别想哭。”

       文娇气得去挠她痒,说道:“你竟敢嫌我老!”

       鲁若文笑着躲开了,此时,她不会想到,三天后,她那个没心没肺的弟弟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然后在她的心口上扎了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