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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君子不立围墙之下,君子也不应该立窗沿下偷听。徐青能够想象自己光着上身,赤着脚,提着裤子,贴着土墙的狼狈样。如果被人看见,难免会耻笑。里面传来刀杰爽朗的笑声。路途短短相处,几乎没有给徐青说过一句正常的话,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神神叨叨,徐青好奇刀杰在别人面前是怎样一个人。

       他双脚脚尖垫在石条上面,用舌头舔开窗纸,眯着一只眼睛往里面瞧。屋子里面光线暗淡,远处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灯芯如豆,发出橘黄的光亮。好不容易看清楚,屋子左右床上各躺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羊皮袄子的应该就是刀杰,翘着腿。另外一个穿着青色沙袍,腰间系着白色的带子,辫子盘在脖子上,上面戴着黑色的瓜皮帽,脑袋靠在床头板。

       刀杰砸吧几口叶子烟,眉毛上翘,笑盈盈地说到:“我的茶可是最好的毛尖和芽细。在藏地,朝廷的藏饷发茶包,毛尖和芽细相当于白银了。”

       “那是那是,去年川茶入藏约1400余万斤,衙门靠川茶征税10多万两。你的茶叶每百斤银子上千两,翻过几座山就值这个价。”瓜皮帽伸出手掌,反复张开几下。徐青不太明白这是多少银子,但是他知晓百斤粗茶银子大约四百两,细茶倍之,极细茶又倍之。藏地之人日食糌粑,非川茶不生。

       屋子里面,刀杰拿着细烟杆,抽的是旱烟,对面的人对着烟灯挑着烟泡,应该抽的是大烟。

       “你这个偷梁换柱之计搞得真是妙。我这次运的茶不走太远,送到金川就返回。你的骡马背着掉包的粗茶,他们不会发现?”

       “发现不了,大不了我就说我这次运的茶就是粗茶,要不要随便。粗茶也是钱。”

       两人咳嗽几声,嘻嘻笑起来。

       瓜皮帽清清嗓子,又问到:“听说这趟茶你带着一个愣头徒弟?”

       “一个书呆子……”

       徐青正准备听下去,远处传来老板娘的清脆的说话声。他赶紧跳下石凳,揉揉肚子,快步流星跑到后院水池里面,脱光里裤,咕咚一下跳进水中。

       温泉水滑滚烫,徐青泡在里面,每个毛孔都舒展着。温泉水汽飘散,他将辫子解开,披散着头发,脑袋浸入水中,来回几次,胸中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他将口中包着的水吐出来,眯着眼睛,独自高声吟唱:“壮观悲凉旧迹存,莲花泉暖至今温。行人莫罪无情水,一笑华清是祸源。”

       睁眼一看,看见池子边站着人,不是别人,就是老板娘桂花。

       “徐公子好雅兴。我听这诗抑扬顿挫,入耳得很。诗我不懂,水我可在行。一池温泉,我刚才才泡过,还没有来得及换水。水中是不是有些红蓝花胭脂味道?”桂花蹲下,蓝花长衫将她的臀部勾勒出夸张的曲线。老板娘用手舀水泼洒在徐青脸上,微笑着说到:“小子,需不需要我来给你搓搓背?”

       徐青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全身卷缩在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老板娘,厚情盛意徐某心领了,我只身一人洗洗就行。”说话间,闻到一丝丝香粉的味道,这味道不知道是从老板娘身上散发出来的还是温泉里面的。瞬间想到老板娘还在这池子里面泡澡,他的下半身不争气地在灰白色的水中坚硬起来。

       徐青更加难堪,举手作揖:“老板娘,您能否回避一下,我准备起身了。”

       桂花站起身来,双手甩甩水珠,走到屏风的后面。她隔着屏风说到:“我就在这里,看不到你。你起身换衣服吧!方才我看见你的布鞋,破烂加之污泥,完全不能套在脚上行走。这里有半成新的羊皮靴,你擦干身子套上看合不合脚!”

       徐青哗啦从水中跳出来,顾不得擦干身上的水渍,提上裤子。听到老板娘幽幽地声音:“身子要擦干,你这样慌张是不是赶着进洞房?”

       他背过身子,三下五去二将长衫笼好。头发滴答着水,徐青也没有顾太多,提着靴子往里屋跑去。

       桂花笑嘻嘻地跟在他后面。屋子中央不知何时生上一盆炭火,火盆边摆着长凳,火盆上面吊着一个陶罐,咕咕冒着热气。

       桂花拿出碗,用帕子提住陶罐的耳延,倒上一碗,递给徐青:“好生喝碗姜汤,暖暖身体。”

       徐青坐在火盆边,姜汤下肚,里外称心惬意。闪念间不想去送边茶,也不想回邛城,就在世外桃源般的西镇住下去。镇上寻些事情做,也是一种活法。

       “我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是能够走茶道去藏地的人。干脆,给老颠东说说,你就留下来,先在我店子里面打打杂。我这后屋大,可以慢慢将茶肆改成私塾。你是个读书人,我们西镇都是山里人,还没有出过一个秀才。如果你能够教出些才子,几大宗族肯定要赏你一个宅子。”老板娘扑闪着眼睛,看透徐青心里面。

       徐青端着装着姜汤的碗,没有吭气。刚才桂花提到老颠东,他想起在墙角偷听的话。这趟送茶,老颠东肯定瞒着他做什么手脚,如果是私活,徐青不会干涉。如果是损害茶号和马帮的事,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桂花絮絮叨叨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徐公子,你还没结婚吧?”

       “之前家父在世的时候曾经和雅州钟家有媒妁之言。现今家业衰败,境况一日不如一日,往后不敢断言。”

       “雅州之女有啥好的,常言道:蜀中女子,‘一邛二雅三成都,’让我来看,应该是‘一西二邛三雅四成都’,我们西镇的女子长得最好看,你知道为啥?”

       桂花还没有等到徐青说话,自顾自说到:“西镇自古以来就是通藏的茶路,虽然和雅州往天全方向的茶路不能比,但是我们这条茶路也有它的好,就在于地势险要。兵荒马乱间,藏地的人、西域的人都要在这里躲藏。故而,西镇女人混杂了各种蛮子的血脉,长得细腻白皙。你赶紧回邛城将婚退了,就到西镇当一个私塾先生,我保准给你找个漂亮媳妇。”老板娘说完,期盼地看着徐青。

       徐青从老板娘的目光中感受到真情实意。自己是初来乍到的客人,有人这样替他着想,徐青感激不已。也许是西镇之人久居山中,受礼教约束少,行事、说话和邛城不太一样。

       平平静静当一个私塾先生,有何不好?或许能够说服春兰,一起来到西镇,过着抱拙归园的生活。

       美好的想象被打断,刀杰摇摇晃晃从过廊进来,提脚钩住一根长凳,用力蹬向空中,然后单手抓住,口中自己赞叹一番:“好身手!”

       大拇指和食指夹着长凳,横着放在老板娘和徐青之间,然后迈步骑在凳子上面,胯下的长凳像他的骡马。

       “你这个老颠东,老不正经的,连坐都没有坐像。”

       “你才老不正经,看见年轻男子,就沾着不放。这个书呆子,我估摸着,”刀杰舌头舔着烟叶,“你是准备将他收为干儿子还是养成小郎君?如狼似虎的婆娘,坐地都能吸土。养一个哲孟雄的蛮娃子,嫌娃娃太小,还要等几年。这个书呆子倒是现成的。”说着,手中却没有闲着,裹好烟叶,用炭火点燃,拿着长烟杆砸吧着。

       桂花将吊着的姜汤泼在刀杰脚下,提着陶罐,扭动腰肢进厨房。

       徐青头发已经干了,他仔细扎好光滑挺直的辫子。

       “书呆子,刚才老板娘是不是让你留在这里?”

       “就是闲聊,西镇人好客而已。”

       “你可是收了马帮的钱送这趟边茶。如果你要留下来,我也不拦你,但是钱可是要吐出来。”

       “我没收马帮的钱!”

       “林魁已经将钱送到你们家,给了你母亲。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吧?你家老头死后,欠了一屁股债,你家卖宅子卖茶号,还亏空一大截吧?你整天在屋子里面看书,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两年我没瞧见你造出一个黄金银子的屋子,日子听说还每况愈下。父债子必还,有人是含着玉石来到这世间享福,你是投胎还债来的。”

       刀杰一席话让徐青又沉痛起来,父亲去世的阴霾集聚回来。

       桂花指出的一条路,刚才听着还有些激动,现在看来,简直就行不通。他摇着扇子当私塾先生,春兰会跟他来吗?哪怕身子安稳了,心里真的就对邛城发生的事情心甘情愿吗?母亲和姐姐怎么办?

       徐青低垂着头,长长叹息一声,对刀杰说到:“前辈所说在理,我趁着年轻,应该多去闯荡一番。当私塾先生是看得见未来是啥样的生活,我没有资格和能力。我就是烂命,就是到世间来还债的。”

       刀杰将长烟杆在脚上一敲:“明白就好。我要去困觉,老了,没有以前的熬夜的本钱啦!明天寅时出发,”他看着屋子外面对街上的白色幡子和隐隐约约的灯火,“驿丞的老母归天打丧火。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威武之人,好比前朝的秦良玉。那句诗是啥?刚才驿丞喝酒时还说起,什么蜀国衣服自己做的那首诗。”

       “刀杰前辈,秦良玉是前朝反清的女杰,不提也罢!”

       “你怕甚?穷乡僻壤,你还怕谁报官不成。驿丞就是官,刚才还高声吟诵几次。”

       “那是前朝明思宗赐给秦将军的御笔亲誊,‘蜀锦征袍自剪成,桃花马上请长缨。’”徐青听到街面传来阵阵划拳喝酒的声音,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上万里行。”

       “对,就他妈的这诗。男也好女也罢,别把自个当成宝,这样才活得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