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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客栈院坝对面就是西镇的后山,路很陡,还有盘根错节的老树。岩石和老树下就是河流,水流撞击石头发出声音很大。从空坝马厩往外面望去,客栈南面,在小河下游,栉比鳞次的吊脚楼星星点点亮着灯火。

       徐青将骡马的缰绳紧紧缠绕在马厩横着的木桩上。少年蹲在地上,专心干着活。他大声问少年:“你是本地人吗?你叫什么名字?”轰轰的河水声音吞没徐青的声音。少年没有回答,他挨个将骡马系在木桩上,然后将骡马背上的长方形篾条砖茶卸下来,依次码好,然后背靠在叠好的砖茶上,双手在背上一扣,长形砖茶移动到后背,弓着身子,往耳房走去。徐青学着少年的样子背砖茶,跟在后面。

       刚才翻越玉霄山,徐青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背着茶来回几十趟,感觉整个人要昏死过去。多年坚持学着洋文老师一样跑步,自以为是在强身健体,苦活面前,这样的身体连一个少年都不如。

       篾条将徐青的手勒出血痕,手掌上面皮肤开始起皱,受伤的肩膀疼痛得厉害。他坐在砖茶上面,脸色发白。少年递给他一张手帕,示意擦擦汗,口中问着:“你是老颠东的徒弟?”

       “不算是徒弟,算是一起送边茶到藏地的同伴。他是前辈,一路上从他身上能够学到不少东西,依照这样说来,我挺愿意当他的徒弟,只是刀杰前辈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今天一路走来,老颠东除了在平坝歇息时说了些泡茶之水的牢骚以外,上山一直骂着,下山一声不吭,如果一直这样,徐青想,这样的徒弟不当也罢。但是在少年面前,徐青知道分寸,没有说刀杰半点不是。

       “我看你刚才背茶进耳房的架势,就不像是一个送茶的人。”少年约莫十来岁左右,徐青见他说话行事不慌不忙,像一个大人。

       “今天还有其它马帮住店吗?”徐青指着自家茶包对面码放着高高的茶垛,从包裹的竹条来看,不像是邛城的茶。

       “有呢!今天下午来了上百人的马帮,他们送茶到大雪塘那边的金川。”

       “不是我们邛城的茶!”徐青很有把握地说到。

       “又不是只有你们邛城才产茶,今天来的马帮是洪县的。”少年低声一笑,认真端详徐青。

       徐青想起城隍会的时候,隔着家里院子栅栏和洪县人对话的场景。这一想不打紧,心里一阵刺痛,自己的母亲,这个时候应该知道有希长殇,即使姐姐不告诉她,外面的风言风语,母亲多少晓得自家儿子不辞而别和有希的死有关系。祸不单行,不知羸弱母亲的能否承受住打击。好在他还有个任劳任怨的姐姐。姐姐在邛城,徐青担忧少去一大半。

       好朋友有希,离出殡还有两天。

       想起邛城,玉霄山的那头,徐青满脸愁苦。

       少年从耳房门后边拿出斑竹竹筒,对着嘴喝几口,然后递给徐青。西镇人习惯用竹筒喝酒,徐青早有耳闻,今天也见刀杰这样喝着。邛城能够烧制远近闻名的陶罐,真正的邛城人,从来都不屑用其它器皿盛酒。

       他抱着竹筒,咕咕猛然灌下几口。酒味浓烈,强忍住,才没有吐出来。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鞭炮的清脆声音,刺穿河水的咆哮声。

       “你们在过节吗?”徐青咳嗽几声,压下刚刚涌上喉头的酒,问少年。

       “驿丞老母亲前几天去世,今天晚上要送去老家安葬。”

       “西镇居然还有驿官。”

       “我可不知道什么是驿官,反正我们就知道他是西镇最有钱的人。”

       徐青和少年走出耳房,顶着雨,来到灯火通明,暖烘烘的里屋。从房屋布局来看,他估计客栈不少于三进。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疑惑地问少年:“咦,你说今天有洪县的马帮歇脚。我瞧你们客栈如此空荡冷清,不像有上百人住着。”

       “洪县马帮的骡马由我们照料,下脚苦力全部都住在河对岸。只有几个马帮大哥歇脚在我们客栈,现今估计出去喝酒了。”

       少年从屋子里面拿出一片黄灿灿的豌豆油糕,两个倒三角抽丝粽,放在桌子上面。然后走进隔壁屋子里面,拿出一个长衫,说到:“我瞅见你全身都湿透了,先去换换衣服吧!这是原来住店客人留下来的,让我们洗干净,日后他来取。可是几年过去,客人没来。你如果不嫌弃,就穿上吧!”

       徐青看见少年手上捧着的是大襟棉袍,半成新。在邛城,但凡富裕人家的男人,都有这样一件棉袍,平时闲在家的时候作为便服穿。在他印象中,自己的父亲也有一件这样的袍子。

       “邛城徐家茶号的徐老板,叫徐国成的,你认识吗?”徐青先道声谢,接过衣服。

       少年摇摇头:“邛城边茶走藏地,很少往西镇翻山过去。我听老板娘提起,你们一直走的是雅州那条线,因此,邛城的茶商不熟,况且,我们迎来送往的是马帮不是茶商。”

       徐青四下瞧见屋子里没有其它人,于是索性就在少年面前脱光衣服和长裤,用干棉布擦拭全身。这个时候,他感觉有双眼睛在远处打量他,抬头,门口靠着一个女人,嘴角挂笑,徐青赶紧用棉布遮挡住身体。

       少年看见徐青失态的动作,扭身回看,赶紧说到:“老板娘,您不是在里屋抽烟吗?咋从外面回来了?”

       徐青赶紧三下五除二将衣服穿好,对着款款迈步进来的女人拱手行礼。面前的女人估计三十岁左右,蓝花长衫红布鞋,腰上系着长白围腰。将头发叠在脑后,显得非常干练。

       女人麻利将袖口挽起,口中说到:“这就是老颠东的徒弟吧?”她的话是问少年,徐青却抢着回答到:“我是跟刀杰前辈一起来的。”

       女人仔细从上到下扫视着徐青,好像遇见一个什么稀罕的物件,然后感慨几声说到:“小伙子长得真标致,刀杰有这样的徒弟算是晚年有福了。小雄啊,后屋有温泉池子,你看客人全身脏兮兮的样子,为啥不让他去池子里面泡泡解解乏。”

       帮着扛边茶的少年叫小雄,徐青不清楚这个雄究竟是狗熊的熊还是英雄的雄,这两者区别还挺大的。

       客栈有两个温泉池子。老板娘请人在后院用灰白花岗岩石头筑起一个小池子,将山上流下的温泉用竹筒引到池子里面,池子四周用屏风挡住。然后将其它的温泉水顺着沟渠,引流到耳房仓库隔壁木头板房里面,在房子正中央挖了一个更大的池子,从河边找些鹅卵石砌城池壁,可以供几十个人泡澡。

       行脚的客商喜欢春来客栈,就是因为后面这口可以泡澡的大池子。冬天大雪封山,没有客人,这个澡堂分文不收,给西镇的老少爷们使用。虽然泡澡不花钱,老板娘却不傻,在大池子边上摆放一排竹子躺椅,提供茶水、大烟和牌九,生意好得不行,几乎算是西镇冬天的议事厅。

       后院用花岗岩砌成的小池子,是老板娘独有的,概不对外。小雄自打到客栈几年,从来没有其它人去过小池子。哪怕是西镇的女眷想来泡泡澡,老板娘都婉言拒绝。

       现在,老板娘提出让徐青去里屋洗澡,小雄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吭气,也不敢多问。徐青哪里知道这些来由,大大咧咧说到:“谢谢老板娘好意。空腹泡澡头会晕沉,我吃些东西便去。”他拿起一个玉米馍馍,忽然想起刀杰,于是问道:“你们知道刀杰前辈去什么地方了吗?”

       老板娘从柜子里面拿出一盘猪头肉,一份青椒炒羊肉,放在桌上。

       “你自己吃好就行。老颠东听说镇上有白事宴席,一溜烟就跑去喝酒。你别看他五十的人,哪里像是知天命的人,行事做事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徐青筷子轻夹薄薄的猪头肉,放进掰开的粽子里面。食物的顺着喉咙下去,肚皮这才知饥饿,咕咕直叫。

       老板娘双手托腮,聚精会神看着徐青吃东西,口中有一搭没一搭陪着徐青聊天。老板娘叫桂花,就是西镇本地人。结婚不久,丈夫得肺痨去世,无儿无女,留下这个客栈。小雄讨饭到西镇,老板娘见他可怜,收留他,管吃管住。小雄打扫房间、后院种菜、后山种烟叶、喂骡马,都是好手。

       徐青吃下两个粽子,一盘猪头肉和炒羊肉。送茶行脚让他胃口大开。他瞥见干干净净的碗碟,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桂花倒是挺高兴地说到:“我看你白白净净的面相,行事举止谦和有礼,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吧?”

       徐青大致说了一下自己情况,家父早亡,家道中落,隐去出门送茶的原因。

       桂花听后神情木然,叹息说到:“人啊!境遇变化,思量的事也就不同。世道不太平,你一个读书人走茶道,和马帮混迹一道,行事做事也要改改。大口喝酒,大碗吃饭,该日女人就日女人。”老板娘说道这里,形色坦然。徐青落得脸红耳赤,从小到大,没有从一个女人口中听到这样赤露露的话。

       桂花麻利收拾好桌上的碗碟,擦干净桌子,抖一抖围裙,给小雄交代说到:“你等徐哥坐坐消消食以后,带他到后院泡澡。”

       徐青歇了半个时辰,饱食舒服劲还没过,全身又开始酸疼。小雄前面领路,走过三进房间里面的最后一进。后院种着几株石榴树,开着花,树下是一丈见方的热气腾腾的温泉池子。虽然在院子里,周围是高高的石墙和屏风,从外面根本瞧不见。

       “徐哥,你独自下水解乏。我要去喂骡马,还要看看老颠东和其它客人回来没有。”

       小雄离去以后,徐青将衣服搭在屏风上面,趁着微微细雨缓缓下去。脚刚踏进水里,忽然自己肚子里面鸡鸣鸭叫的。强忍不住,于是光着上身四下寻找找茅房。一阵凉风,徐青打了个冷战,急迫起来,顾不了许多,就在后院菜地上蹲着。东西哗啦啦排泄出来,肚子一下好受多了。他猜测自己下午受了累,加之冷雨,晚上吃了许多,肚子承受不了。

       独自叫一声“惭愧”,顺手摘下一片菜叶擦拭屁股。提着裤子,准备回到温泉池子,听到不远处窗户里面传来说话声音,其中一人好像是刀杰。徐青好奇,蹑手蹑脚过去,蹲在窗户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