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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高辉比徐青大三岁,和冉雅同岁。在少年时期,冉雅每次送徐青到赵家私塾学习,怀里都要揣着些好吃的分发给有希和高辉。

       七八年前,高辉就认定,将来他是要娶冉雅为妻的。

       就在成都府同知范群巡查邛城的时候,看见高辉英俊威武,说话做事干净利落,有意让他异途为官。这对高抬一家当然是极好的事情。高辉于离开邛城几年,在范同知手下做事。他心里挂念的,一直是邛城的冉雅。两年前,徐父去世,高辉虽然没有及时赶回来,但是仍然托自己的弟弟定期送些银子到徐家。他的这份情愫,一直深埋在心里,他准备从印度游历回来,然后给父亲提及此事。

       高辉回来奔丧,临行之前,在范同知书房看见总理衙门的给四川的信函:“印茶入藏,恐占川茶销路……”他心里一惊。范同知眉头紧锁,忧虑地说到:“川茶现在全靠藏销,岁收十余万冲饷。印茶行藏,藏饷无着,藏中切身之害啊!”

       高辉是边茶后代,他更清楚印茶入藏意味着什么:“大人,军饷是其中之一。而川茶失此销路,川民失业,不为饿殍,即为盗贼。”

       高辉看着同知阴沉的脸色,明白此去印度的真相。

       有希忽然的死去,高辉违心地让徐青背负冤屈。只有查出真凶,徐青洗冤,高辉才有机会和冉雅在一起。内忧外患,让高辉的悲痛更加沉重。

       他从来不知冉雅心里是怎样想的,或许,冉雅只是当他是徐青好友的哥哥。

       “你们在上面干甚?冉雅,今天高家大公子要在这里吃饭,你赶紧下来做菜。”徐母一声使唤将高辉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冉雅听见,轻笑两下,低声对高辉说到:“好啊!高辉,你将我弟弟打发到藏地,还要在这里吃饭。我可不会去做什么饭。”

       高辉本来口才就不好,被冉雅一顿抢白,更不知道说什么。他看着木窗,淅沥沥小雨一行行滴落下来,外面柳树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他从怀中掏出西洋表,干巴巴一笑,说到:“时辰太晚,我要回去了。今儿我要给弟弟守夜。”说着,从提着的布包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儿,里边细绳捆着几个小包,“里面是我从成都府买的酱肘子、肺片、蚕豆、耳片。本来准备明儿回来,弟弟这桩事情,提前一天。”

       高辉将油纸挨个放在桌上,背着冉雅,从袖口迅速取出两锭银子,赶紧塞在油纸包和书中间。他转身,给徐青和冉雅拱拱手,提着长衫前摆下楼。

       徐青听见楼下母亲和高辉说话声音,然后徐母开门送客。

       冉雅看着徐青,迟疑片刻问到:“有希的死和你有没有干系?”

       “当时只有我和他在一起,你说有没有干系?”徐青守口如瓶,不敢告诉冉雅真相。

       冉雅眼泪一下流出来,她使劲捶打弟弟的胸膛:“他们都说你是书呆子,你真是一个呆子,就为本破书,一条命都没了……”

       一个沉默,一个悄悄抹着眼泪。

       “你真的要去藏地?”

       “我出去走走,也想到藏地去了解一下父亲死亡的原因。”

       “妈知道有希死了吗?”

       “我没说,高辉也没说。这事只有我明儿走以后,你来慢慢给她讲。”

       “不管你们如何说,我不相信是你将有希推下悬崖的!”

       “天黑,我们打闹玩耍,是我推下去的。”徐青咬咬牙,违心地说到。

       冉雅脸色青中发黑,没有吭气。

       春天的雨有些湿暖,都是歇一阵下一阵的霏霏细雨,树叶被这雨滴答久了,兀自飘落下来,不愿充当春天的绿。小巷里面马粪牛屎倒是落得一个松软,和黄泥搅在一起。

       邛城虽然是个小地方,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东与成都府相接,西边横亘的山脉接着雅州和藏地。山川雄伟兼着灵秀,景色宜人。从玉霄山腑瞰,河道两岸错落着街衢巷肆。

       黑暗笼罩下,所有的景色全部消失殆尽。

       徐青提着煤油灯,走过北门石拱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现在正是子时末,打更人穿着蓑衣,茫然看着这个半夜赶路的年轻人,侧身让路。

       当徐青擦肩而过的时候,打更人才认出这是徐家落魄公子。

       “咚——咚!咚!咚!咚!”,一慢四快打更声映衬出雨夜的寂寥。

       徐青来到黑沉沉的马帮大门,左边茅草雨棚下几根拴马桩,拉拉杂杂拴着十几头骡子。

       他知道自己来得早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姐姐冉雅死活不让他去送茶,母亲还不知道有希已经死了。他只好趁他们睡下的当儿,偷偷溜出来。

       离开更好的?只要不是更差就行。反正他不愿意面对周遭的一切。或许不是躲避,或许是厌倦。在邛城,如同走在陷在小巷牛屎里面,摆不掉那种弥漫的臭气。

       他将蓑衣脱下,站在台阶上甩甩水。一双布鞋早就湿透。一阵风吹来,全身哆嗦,赶紧后退几步,想找个背风的地方。

       脚下踩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徐青看不真切,弯腰用手使劲拽一下,听见黑暗中有个声音大骂道:“半夜三更,哪里来的小偷,居然偷我的被子。”

       徐青吓一跳,对着黑暗举手一揖:“冒犯,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火石咔嚓咔嚓几声。黑暗中火绒亮光,然后烟杆头发出亮光。这人嘴里吐出几口青烟,徐青被呛得咳嗽起来。

       他双手挥舞面前的烟雾,想看清究竟是谁。

       烟杆那端有人说话:“小偷,你不是有盏铜煤油灯吗?放在那照骡子还是照人?”

       徐青赶紧跑到石头台阶下面,提着煤油灯走到那人跟前。

       那人稀疏的辫子胡乱打一个小结,白色胡须倒是很长,披散在胸前。他将十几个窟窿的的山羊皮袍披在在身上,一只手随便从窟窿里伸出来。腿上搭着红花白底的被子,后背靠着的是捆扎着行李。

       徐青认出这人,就是前天城隍会羞辱他的刀杰。

       刀杰双手朝天,伸一个懒腰。将烟杆在青石板上敲敲,熄灭烟灰。倒下身子,将被子拉起笼在头上,露出脚下一双污秽不堪的羊皮靴子。

       徐青看着刀杰要继续睡觉的样子,他站也不是,坐也没地方,靠着墙壁蹲着。

       刀杰说话了:“今天起这么早,提着煤油灯去跑步吗?”声音从被子里面传出来,有些瓮声瓮气。

       “刀杰前辈,您为啥不去自己的屋子里面睡觉?”徐青没有回答刀杰的讥讽,带着关切问到。

       听到这话,刀杰忽地一下翻身坐起,脖子青筋胀起老高,他愤怒对徐青说到:“老子在哪里睡觉管你屁事。”

       真是一个老颠东,随时都可以来脾气。徐青也没太多计较,离马帮出发还有几个时辰,这时候有个人说话,比什么都强,免得独自一人黯然神伤。

       “大伯,我今天没有跑步,我是要去远处。”

       老颠东眨巴一下眼睛,重新上下打量徐青:“你要去成都府?”

       “不,我要去送茶,到藏地……”徐青还没说完,老颠东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马帮宅门屋檐下几只燕子受到惊吓,扑闪着翅膀往黑暗处飞走。

       “藏地?”老颠东抹着笑出来的眼泪,“你说这话,笑死老子了。凭你这幅打扮,这样的身子骨,去藏地,恐怕去葬地还差不多。”

       远处听见马蹄声响,几匹快马飞奔过来。马在宅子空地上还没停稳,为首的已经飞身下马,腾腾几步跳上台阶。徐青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看着这人身形俊朗,利索拉拉长袍下摆,抖落褂襟雨水。深邃的眼睛直视几步外紧闭的宅院大门,口中却说道:“是徐青?”

       徐青赶紧趋上前,给这人作揖。

       后面几人也冲到台阶上面,使劲用门上的铜环敲击。

       “开门,这些吃饱了睡懒觉的人。快开门!大哥回来了。”

       大门吱嘎一下打开,里面光着膀子的三人顾不得下着雨,忙不迭推门、打伞,其中一个刀疤脸笑得鼻孔朝天:“大哥如此早就回来了。昨夜我们早生安歇,正准备开门……”

       徐青看见众人口中的大哥环视一下院子,厉色说到:“货物准备齐当没有?”

       “早就准备齐当了。昨黑下雨,在竹篾片上面搭着油布。”

       “快,赶紧将货物放在骡子上面。再给骡子喂一些草料。”

       几人躬身喏喏,忙不迭开始掌灯,搬运院子大树下的货物。

       大哥回头打量徐青,看见他还在门口站立,于是说到:“你不进来?”徐青眼角余光看见门外刀杰早已倒下呼呼大睡,好像周遭的声音对他没有一丝影响。他于是犹豫地迈步跨进门槛。

       院子不大,左手边堆着木料,右手边是厩棚,横七竖八放着滑竿和竹轿。正屋已经灯火通明,在灯笼的光照下,徐青看清和他说话这人穿着青绸棉袍,里面棕红套扣背心,脚下蹬着套着黑千层布鞋,脑袋上面顶着黑缎瓜皮帽,帽子中央嵌着一块绿玉。

       有丫鬟顺着屋檐,捧着一大碗面条颤颤巍巍走到那人面前:“老爷,吃完热面!”

       “我不吃,你将这面端到那个年轻人面前,给他吃。”

       徐青道声谢,小心接过面条,蹲在屋檐下,哧溜哧溜自顾自吃了起来。那人端坐在长条凳子上,手中端着盖碗茶唏溜一口,对着屋檐下的徐青说到:“昨天早上我就听说你杀人了。”

       徐青不知道应该做何回答,于是埋着头继续吃面。

       “来我马帮之人,我可不会追究是否犯事。这里的人,那个不是身上有几个命案。”说着,对着忙碌的刀疤脸吼道:“朝天鼻,你杀了多少人?”

       “五个,”刀疤脸扛着货物,单手在胸口做一个阿弥陀佛的姿势:“我现在立地成佛了。”

       “去藏地之人,没有点胆气,受不了雪水浸身、野兽攻击。杀过人的,心里有狠劲,知道自己心里的恶,”说着,将剩余的茶水泼在地上,“你这次运茶,是高抬茶号掌柜引荐的。你杀死他家二公子,他居然这样放你出去。”

       徐青吃完面,满头大汗。他恭敬地将碗放在台阶上面,说到:“反正我现在就是烂命一条,跟着马帮,是我自己同意的。”

       那人一拍大腿:“既然你自己承认是条烂命,这条险路收你的命或者是魂,全靠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