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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刚才在吃饭的时候,赵平一行人吵吵嚷嚷说到下午要去玉霄山祭祖。长辈们听闻此言个个挺高兴的,口中嚷嚷我们这辈人懂事了。你要去吗?”

       徐青点点头。

       有希有些犹豫:“你如果要去,我也跟着你去。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找你合计合计,这事情有点蹊跷。”

       “我瞧见你刚才看完画之后,郁郁寡欢的样子,不会是因为画的事情吧?”

       “不完全是。刚才我爹听见我大声评价这画,于是赶紧将我拉到庭院里面,很严厉告诫我不要评论行会之间的事情。待会我上玉霄山以后,还是想找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

       “我可不懂画,你找我聊,恐怕是对牛弹琴。”

       有希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喉咙咕咚一下,随即又闭上。徐青伸出舌头,舔舔上唇。

       有希抚掌而笑:“你一紧张,就喜欢舔上唇,这么多年,习惯还是没变。”

       “这个习惯不好吗?”

       “我听老颠东说过,如果在藏地,舌头舔上唇面对姑娘,就表示喜欢她。”

       打着要去给旧祠堂祭拜名义的一行人往城东的玉霄山方向走去。徐青现在单独骑着马,那是高有希让仆人临时从家里面牵来的。

       城隍会在邛城的北郊,虽然是郊区,这里的房屋在整个邛城是最为气派辉煌。这条街上,大都是邛城各行会的宅子,挨着边茶行会的是邛酒行会,再往东边,就是布染行会。靠近外面大榕树下,有一处安静的宅院,房门紧闭,徐青打小就知道,那是邛城马帮的宅子。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宅子的门从来就没有打开过。

       今天,拥挤的北街上,扎着的假人在街边依次排开。众人蹲着歇息,准备下午的游行。时不时还能够看见几个印度商人,黝黑的面孔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在街边的摊贩手中接过糖葫芦。印度人身边,徐青看见老颠东像小孩一样也在吃着糖葫芦。

       “这个老颠东,没有妻儿,说话行事像小孩子一样。刚才他对你说的话,你可不要在意。”高有希骑在马上,也看见老颠东,说着露出神秘的微笑,“老颠东一辈子经营南路边茶,路子多。传言他色心重,在藏区有几个相好,钱财都消耗在那里了!”

       徐青看着不远处老颠东一只裤脚长,一只裤脚短,软绵绵的布鞋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脚踝以下全是污泥。

       “也有人说,老颠东是邛城最有钱的人,你相信吗?”

       徐青皱着眉头:“我可不信,有钱人不应该是他那样。他在邛城有宅子吗?”

       “没有,一直住在马帮边上的一个破草屋。前些年传闻他有钱,那个破草屋恐怕邛城的窃贼都去光顾过。”

       徐青笑起来:“常言道:‘谣言止于智者。’我看,谣言止于窃贼。”

       “今天赵平这样积极,要去玉霄山祭拜祖先,按照他的性格,还真是难得。”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就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想的?”

       “嘿嘿,说穿了,还不是为了赌博。今天上山,恐怕明天大家才会回来了。当然,这样也好,阿青,你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就没有好好坐在一起聊天说话,每次我去找你,你都躲在楼上,对我避而不见,其实这两年,边茶行会表面是一团和气,其实暗流涌动。今天晚上,我们好好聊聊。说实话,现在的边茶生意越来越差了,大家都是打肿脸充胖子。”

       边茶生意差,徐青有所耳闻,但是还不至于像有希说得这样不堪吧?

       “哼哼,前天晚上十几个茶号老板还聚在我家,为今天的流水席分摊银子吵闹不休。你还记得不,当初你父亲担任行会会长的时候,何时为这种小事发愁争辩过?大家都是抢着拿银子出来。”

       徐青想想也是,以前大家从来没有在城隍会分摊事情上争执过。有希越说越激动,他手里拿着缰绳,看着前面的七八个边茶茶号的公子哥儿:“这些茶号的后辈,你数数,谁像是真正能够做边茶生意的?姑且不说和马帮一起运茶,谁能够静下心在茶山上面认真了解杀青、蒸茶、蹓茶、沤堆、干燥这些工序。邛城边茶后代几十人,会这些的,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而且,边茶生意和其它生意不一样,不只是赚钱的工具!”

       徐青倒是认同有希的最后一句话,但是他也说不出所以然:“你说得好复杂,我也只干过杀青和蒸茶。听你的口气,好像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在抱怨一样。”

       有希叹息一声:“我们的父辈,也是这样,年年城隍会他们都要去青楼,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希说着,想起徐青父亲就是在青楼死去,于是赶紧转移话题,他拍拍自己的腰间,“我还给你找到一本好书,待会我才会拿出来。”

       说话间,已经离开北郊,开始上山。远处尽是绿油油的土地,山岩虽然嶙峋,在茂密的树木之下并不显得萧瑟,粗糙碎石小路,长满杂草野树,延伸到山中。

       沿着玉霄山路,徐青和有希说着话,没费什么劲,就来到了行会的旧祠堂。门前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大树,顺着长满青苔的石板台阶向上望,祠堂大门高高在上的出现在眼前。院子很大,四面由房屋围合而成,红砂石板铺地,整个院落古朴而大方,与玉霄山的气质十分吻合。

       “从风水来看,旧祠堂比城南的大宅院好!”有希下马,摸着大树的树干。

       院子里面早就喧闹声一片,赵平等人已经在院子中间,在石头桌子上面迫不及待挽着袖子推牌九。

       赵平的仆人满头大汗的从外面跑回来,怀中抱着几个桃子,对着徐青和有希说到:“两位公子,你们不打牌,还不如去后山采摘桃子。今年雨水好,桃子不错。”

       钟春兰拍着手大声说到:“我要吃桃子!”

       赵平刚好做了一个双地牌,高兴地将银子抓起来放在怀中,对着徐青喊道:“阿青,春兰要吃桃子!”

       赵平赢了钱,对徐青好像没之前那样爱理不理。徐青看着春兰期盼的目光,于是也流露出兴奋的表情,拉着有希,大声说道:“我现在就去摘,你们不去看萤火虫吗?”

       春兰期盼看着赵平,赵平专注摇着骰子:“你们先去!”

       春兰对徐青点点头:“我也待会去!”

       上山的路上几个茶农急匆匆下山,看见两人上山招呼也没打。有希抱怨着对徐青说到:“你看,生意差了,茶农对我们都没有该有的敬意。”

       徐青倒是没在意这些,两年以来,他都忘记被人尊重是什么感觉!

       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徐青拿着仆人送的煤油灯,和有希来到玉霄半山的深潭边。他四下看了看,这里的桃子树大概有四五米高,他的煤油灯所能照到的地方到处都是盘根错节的桃树树根,他怀疑更远的地方也一样。

       “这么多桃子树,我们就在这里摘桃子就行了!”他弯着腰,对有希说到。

       “你抬头看看,这里桃子都已经采摘得差不多了,要吃好桃子,我们去悬崖边的桃树。”有希指着长在高坡的岩石上一排桃树。

       徐青来到悬崖边,将煤油灯直接放在地上,可是这样,灯光照不到桃树上面。他在地上找到几根枯树垭,将它架在桃树中间的缝隙里,然后把煤油灯悬挂在上面,这下视线好多了。

       有希大声在远处对他喊道:“阿青,赶快到这里来,你看,密密麻麻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根本不需要油灯,我看见好多熟透的桃子。”

       徐青将他的长衫脱下,光着上身,朝有希跑去。

       有希盘腿坐在桃树下,头上萤火虫在盘旋飞舞。他双手合十,对着徐青说到:“阿弥陀佛,施主天黑上山,是求姻缘还是财运?”

       徐青笑着,用手敲打有希的脑袋,拉着他的辫子说到:“恐怕遇见花和尚了。”

       两人说笑一番,攀上树,摘下桃子。有希选了最大的几个放在一边:“待会下山,大桃子给你媳妇春兰。”

       “阿青,你父亲的死,恐怕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这两年,我一直在暗中寻查,找出一些端倪。待会下山我们好生聊聊。”

       桃树边悬崖下,听得见流水的声音。徐青仿佛回到童年,一切都变得那么温馨美好。他靠着树干,心里无比安静:“有希,你说送我一本书,是什么书?”

       “罗马皇帝奥勒留的日记,真是一本好书!我哥哥从成都府给我寻来的。”

       虽然是小城,边茶商人知道学习洋文的重要,因此,徐青和有希少年时就有英文老师。老师多次说到这个罗马皇帝,徐青对他崇拜之极。

       “阿青,”有希站起身来,背对着悬崖,萤火虫跟着他飞舞,“绝不成为悲剧人物,绝不苦痛呻吟,绝不企求幽独,亦绝不希冀尘嚣;他的一生无所追求,亦无所闪避。”

       后面一句有希是用英文说的,说完拿起手中桃子大咬一口。

       徐青听懂了,是奥勒留的话。他上前两步,看着有希,也用英语说道:“永远记住,你的心灵是不可征服的。 ”

       两人如此默契,好像从同治五年(1866年)的川西平原一跃而过,来到地中海边。有希一下兴奋起来,他对徐青说到:“你还记得小时候,城隍会来的那些藏族茶商吗?”

       徐青点点头。他看见有希将长袍脱下,下摆扎在腰间。弯着腰,两只手拿着长袍的袖口,上下缓慢挥舞,脚步重重踏在柔软的草坪上。然后膝盖弯曲,将一只脚抬起晃动,口中有节奏地哼唱。徐青明白,有希要学那些茶商跳藏族弦子。

       他背靠在树干上,双手拍打,有希按着徐青的节奏跳着。

       “嗡,鲁阿拉拉穆阿拉,

       都说是神的旨意,其实都是人的心思。

       在阿须草原、在德格马尼干戈、在流放地、在安多、在魔国,

       在姜国、还有门国。

       岭国已经消失上千年,最后湖也干了。”

       徐青跟着大声唱着:“原来佛的旨意本身也在轮回中,鲁阿拉拉穆阿拉。”

       有希脚步移动节奏越来越快,徐青双手怕打几乎跟不上,在他记忆中,一向稳重的有希从来没有这样奔放豪迈。

       徐青看见有希满头大汗,笑着赞叹道:“有希,你比那些喝酒的藏族汉子还要疯狂。”有希停下脚步,忽然表情一下变得僵硬,口中喃喃:“天才忍饥挨饿,人才衣着光鲜。”

       徐青听见有希喉咙里发出奇怪声音,身体摇摇晃晃,口中说话已经含混不清:“随波……子承父业……生生不息……”

       徐青担忧地上前,走几步,打算扶着有希。有希却陌生地看着他,后退两步,用手指着徐青:“你……” 身体后仰,一下跌入后面悬崖。悬崖下面是山涧溪流汇聚成的深潭,徐青听见有希跌入水中发出“噗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