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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今天这么早回家,掌柜的不责备你吗?”

       冉雅为了补贴家用,去年冬天就在李记布店当佣人,吃住都在布店,这么早回来,肯定是惦记着要参加城隍会的弟弟。

       “他们一家人天不亮就起床了。李掌柜的儿子吵着要去城隍庙买糖人。全家都在嚷嚷着围着这个小菩萨转,我见机溜出来。”冉雅说着,从布包里面拿出一件长衫,麻利地唰唰抖开,“这是我用布店的边角料做的。料子虽然是粗棉布,却是请教布店的大师兄剪裁出来。今儿你代表我们家前去参加城隍会,可别丢了我们家的面子。”

       “唉,现在我们里子都没有,还有什么面子!”

       姐姐将长衫使劲塞在徐青手中,转身就走:“我就不进屋了,今天布店忙,我要赶紧回去。”

       徐青穿好新长衫,脚上蹬上母亲昨天刚缝制好的布鞋,拿起灶前的一根玉米,对着母亲说到:“妈,我走了,赵平和有希他们估计在已经在前面的岔路口等我。”

       徐母匆忙将油手在围裙上擦拭一下,拿起木凳,双脚踩在上面,从箱子上面取出红木雕花盒子,从里面拉出一根金灿灿的项链出来。

       “青儿,今天你要去参加城隍会,肯定能够见到春兰。你一定要将这个项链送给她。”

       “妈,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们家现在一贫如洗,换成是你,你还会认这桩婚事吗?”徐青脑海里面浮现出春兰的妩媚样子,莫名的冲动让他心脏突突直跳。如果父亲没有死,现在他们家应该住在青石板大街的大宅院里,也许,也许春兰已经是他的媳妇,睡在一张床上。徐青想到这里,身体更加潮热。

       “你今天能够参加城隍会,说明茶号的老板们都不计前嫌,谅解了你的父亲。这算是好开端,钟春兰必然也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今天你见到她,就将项链递给她,如果她收下项链,这桩婚事就成了。春兰姑娘父母都不在邛城,我听你姑姑说,春兰的婚事她自己就可以定下来。”

       徐青左手拿着玉米,右手攥着项链,走到黄泥屋子外面的胡同。他对着倚在低矮木门的母亲挥挥手,眼睛有点湿润。

       城隍会,对童年的徐青来说,那是多么美好的回忆。他的父亲,身材瘦长、满头黑发、细长的眼睛、高高的鹰钩鼻、鼻子下浓密的胡须,总是神采奕奕。父亲喜欢头上戴一顶枣红帽子,穿一件青色羽缎棉袍,外加红色马褂。父亲和茶号各位老板围坐在一起,泡盖碗茶,高谈阔论。童年的徐青,脚上蹬着红黑相间的皮靴,戴着灰色的头蓬,手中拿着糖人,靠在父亲的身边。他习惯大人们恭敬地听着父亲的谈资,顺带爱抚地拍着他的小脑袋。

       如同口中的糖人一般,城隍会,对他们家来说,就是轻松甜蜜的祭祀典礼。而现在的他,需要走过几条满是粪便臭气的胡同,穿着黑灰颜色不一地拼凑出来的长衫,站在大街上等着各位茶号的公子哥过来。徐青站在空旷的大街上等候着,天上的月亮渐渐变淡,一片亮光从后山蔓延开来,昏暗中又传来公鸡的鸣叫。

       两年以后,重新参加城隍会,用他母亲的话来说,就是行会的各位老板,邛城的上流社会,原谅了他死去的父亲。他狠狠对着青石板吐了一口痰,自言自语说到:“我不需要他们原谅,我相信,爹爹没有做错什么!”

       路上走来一人,背着包裹。看见徐青,对着他屈一膝行礼:“徐家公子,给您请安。”

       徐青认出是他家的茶农阿华,现在平昌茶号做工。徐青双手拱一拱:“现在我不是什么徐公子了。看着你背着包裹,要出远门?”

       阿华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徐公子有所不知,昨天茶号解雇连我一起十几个茶工,我只有去马帮找事情做。”

       徐青想起来,面前这个中年男人是少有的蒸青熟练茶工。他揉捻技术好,能够迅速叶片与茶梗分离,制成条形而不破损。蒸青是南路边茶浓厚醇香的重要一环。

       “去马帮,餐风露宿,那是危险的体力活。凭你的手艺,平昌不要你,你可以去其它茶号找事做。”

       “徐公子您有所不知,今年每个茶号都在解雇茶工,找不到工。我希望马帮能够赏派苦事,免得妻儿老小捱饿。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阿华愁眉苦脸,听见远处马蹄碰撞石板敲击的声音,扭头一看,给徐青拱手告辞。

       几匹高头大马渐渐走近。最前面的一个白衣胖子骑着枣红色的马,紧跟着的白马上面坐着是春兰,穿着镶有两圈彩虹式贴边大褂和丝绸的背心,脖子上挂着粗大的黄金项圈,在晨曦的阳光中,显得格外耀眼。

       骑着枣红色的白衣男子就是表哥赵平,肥胖的身体穿着簇新的丝绸长衫,显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在徐青看来,赵平这身打扮突出他的缺点,人显得更黑,更加粗鲁。

       徐青紧张地攥着手中的项链,将吃了一半的玉米丢在路边的水沟中,对着这群人迎上前去。赵平嘴角裂开一笑,口中叫道:“今儿的徐公子真是风流倜傥,新衣新鞋,咦,你的马呢?”

       后面几人跟着哄笑,高抬茶庄的二公子高有希将手伸出来,示意徐青上前和他共骑。

       徐青拉着高有希的手,轻盈地一跃跨步上马,坐在马鞍后面。

       赵平轻蔑看徐青一眼,鼻孔哼哼,自顾自打马往前面走去。高有希扭头低声问徐青:“你吃饭没有?马鞍后面的皮口袋里面还有些肉锅盔。”

       有希将话说得轻松随意,其实他为徐青精心准备了早餐。

       徐青感激地点点头。刚才半个玉米下去,肚子还在咕咕作响,但是他不愿意在众人面前,特别是春兰面前吃东西。

       一行骑马有七八个人,徐青仔细辨认,其实都是他少年时候的玩伴。自从父亲去世以后,这些玩伴从来没有来找过他,徐青的自尊也不允许去找这些人。唯一例外的是高抬茶号的高有希,十天半月就穿街过巷走到胡同。徐青躲在木楼上面避而不见,高有希也不言语,偷偷在桌子上放一些食物或者银子就离开。

       徐青心里当然知道感激,但是家道忽然变故,他的自尊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恢复和适应。前天赵平的母亲,就是他的姑姑卢萍到家里来通知他,让他好好准备,茶号行会已经同意让徐青代表徐家茶号参加城隍会。

       徐青两年来紧绷的心才微微放松,也有勇气面对这些人,特别是高有希。

       父亲不明死亡,徐家为了抵债,已经将两处宅院和茶号典给赵平家,赵平家拿出八千银子,摆平徐青父亲生前死无对证的债务。徐青对父亲的债务一直感觉不明不白,好像是一场阴谋。母亲和姐姐好像非常坦然接受这一切,徐青也就不敢多问。今天,作为已经不存在的徐家茶号后辈参加城隍会,在他看来,更像是姑姑为他争取来的众人面前的羞辱。

       不管怎样,哪怕是羞辱,哪怕是引船就岸,虽然难堪,可以忍受。

       徐青的视线顺着有希的后背往前望去,看见和赵平并排骑行的春兰。同在邛城,徐青却有两年没有看到她,春兰显得更加妩媚成熟,白净的脖子上沾着几缕头发。春兰好像知道徐青在看她,猛然转头,目光从他身上扫过,然后继续和茶号的公子哥们嘻嘻哈哈说着话。

       高有希双手牵着马缰,胯下的马好像不情愿驮着两个人,慢吞吞走着,远远落在人群后面。“阿青,你这次能够重新回到行会最隆重的节日,说明你们家能够东山再起了。昨天晚上我给爹爹谈到你的事情,”高有希看着前面打闹的人群,压低了声音,“我爹爹比我还高兴,他说,只要徐家公子愿意继续重新开始边茶生意,高家愿意拿出一笔钱出来让徐家茶号重新开业。”

       徐青拍拍有希的肩膀:“谢谢高老板,你父亲和你都是好人。”其实他多么希望有希的话是由表哥赵平口中说出来的。父亲去世以后,他家欠了一屁股债,姑姑徐萍借此机会,低价收购了徐家茶号资产,还对外理直气壮说是可怜死去哥哥一家,花了不少冤枉钱。

       高有希在前面摇头晃脑的,看不见徐青一丝倦意的脸。

       “阿青,雅州的钟春兰在邛城住了几年了?”

       “到今年就四年了!”

       “你们之间的婚约还没有作废,你完全可以将钟春兰娶回家。”

       “现在我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臭烘烘的小巷,就只有一个低矮的泥巴土楼,别说是雅州数一数二茶号的千金,换成是邛城一般人家的闺女,看到我们家现在衰败的样子,恐怕也要嫌弃躲让三分。”徐青话虽然这样说,手中还是死死攥着母亲给的黄金项链。

       “你说这话就俗气了。自古以来,看人就是看格局。常言说得好,三贫三富才到老。你是我们邛城茶号后代中最有头脑和知识的人。这两年,你躲在木楼上面,应该看了不少书吧!如果钟春兰要悔婚,我话说到前面,她要后悔一辈子。”高有希的话音未落,传来钟春兰银铃般的笑声,赵平几人也跟着大声迎合说着什么。

       他们应该没有听见后面两人的交谈,恐怕是某个公子的笑话引起钟春兰的笑声。

       正如高有希猜测一样,这两年,他几乎都在泥楼里面读书,偶尔陪着母亲在胡同口青石板地上摆摊卖一些低廉的茶叶。可是,书读得越多自己内心堵得越厉害,愈发没有面对现实的勇气。

       徐青听到春兰嘻嘻的笑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磁力,深深吸引着他。恨不得此时就打马过去,对着春兰说:“你一定要嫁给我,我会对你一辈子的好。”

       手中攥着的项链和春兰脖子上的项圈相比如此细小,徐青纵有信誓旦旦,现实面前变得软弱无力。

       邛城中央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流。石拱桥连接南北两岸的房屋。对比之下,城南房屋显然要好得多,青砖大瓦的宅院比邻,绿树绕白墙。过了石拱桥,几乎都是低矮房屋,墙壁有砖墙、土墙、石块墙、木墙,屋顶大多是用草,只有少数的青瓦。

       徐青和有希打马走过石拱桥。平静碧绿的河水上面有几条乌篷船停在中间。在河流的上游回水处,在岸边密集停靠着各式各样的竹筏。远处北门城郊青烟缭绕,那个地方,就是城隍会。

       青石板路面虽然宽,人不断从小巷子里面涌入,越聚越多,显得非常拥挤。有希大声吆喝示意人群躲开。忽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音,徐青吓一跳。鞭炮声持续好长时间才结束,烟雾随着风飘在大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边茶行会是一座大宅子,中间是红漆的大门,上面挂着灯笼,两边的石狮子披着红布,地上全是鞭炮的碎屑。

       大宅子石头台阶上面站着一个人,穿着长袍马褂。长袍造型简练,立领直身,脚上穿着黑缎尖头朝靴。

       那人对着围拢的人群拱拱手,大声说道:“承蒙乡亲关爱。今天是本行会成立四十年大喜日子,当然,也是城隍会的盛大节日,双喜临门啊!茶号里面开设流水席,凡是瞧得起敝行会的乡亲,不分贫贱富贵,恭请赏光入席。”

       他就是徐青的姑父赵辉城。

       高有希笑着对徐青说:“其实细想起来,何必要他们同意,你每年照样可以像这些人一样,到行会里面来吃吃喝喝。”徐青知道有希只是开玩笑,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他当然可以和那些渔民、叫花子等人混进边茶行会的大宅院里面,在拥挤的露天院子里吃肉喝酒,说些好话,还能够领些铜钱。但是这样,无疑给自己家庭宣判沦为贱民。这辈子只能受着廉价的施舍或者下苦力的生活,永远抬不起头来。

       在大宅院的正屋,正襟危坐的几十个茶号的老板和后代才有资格祭奠祖师爷陆羽。

       徐青下马,整理长衫,四下没有看见赵平和钟春兰几人,于是跟在高有希后面准备进门。

       徐青的姑父赵辉城看见徐青,周围人嘈杂拥挤,在远处朝他点点头。相对于姑妈徐萍,徐青更喜欢姑父赵辉城。姑父平时不多言语,可是做事心里清楚,能够把握分寸。这次徐青能够重新回到行会,虽然姑妈卢萍一直给母亲说她如何辛苦的到处游说,徐青心里明白,这主要还是他的姑父的功劳。

       姑妈想给徐青一个受辱的机会,姑父应该没有这样想。

       徐青迈腿进门险些撞倒一人。那人后退几步,毫不在意,嘻嘻哈哈点着一个炮仗,用力抡到天上,看着爆炸。

       “老颠东!”高有希大声喊道,那人却一溜烟跑了。

       “这个老颠东,最喜欢放鞭炮,按说,照他的资历,应该坐在里屋的上八位,给各位晚辈发红包。可是,我从来没看见他祭拜过祖师爷,也没见他参加行会的活动。你说他的心里到底想什么?”有希问徐青。

       徐青心里一直很反感这个半藏半汉的行脚茶商老颠东。父亲在世时候提及过,老颠东的爹爹是雅州的汉族,妈妈是康巴藏族。虽然是同行,父亲和老颠东见面,只是点点头,从来不多说一句话。老颠东有个藏名叫刀杰,邛城的人从来没有用这个名字称呼过他。

       徐青的不喜欢,就是看不惯五十来岁的人整天嘻嘻哈哈地,没有正形的样子。

       原本跑出门去的老颠东,这时候忽然折返回来,仔细看着徐青,像是打量一个陌生人:“原来是徐家公子啊!你来参加行会祭拜,你代表是什么?茶号少掌柜还是小伙计。如果是少掌柜,徐家茶号都已经破落。如果是伙计,就不能进里屋,只能在外面等着流水席!”

       老颠东高声嚷嚷,周围的人听见后,全都聚拢在一起,众人目光盯着徐青。

       徐青羞红脸,低下头。高有希帮着鸣不平:“老颠东前辈,您这话伤人,徐家公子哪怕就是凭着这个名字,就有资格进出茶号!”

       老颠东摸摸花白的胡须,面前是气愤的高有希,扭头用眼睛瞟一眼埋着头的徐青:“你俩人如此年轻,却喜欢找满是铜臭味的地方。”

       “做生意哪里没有铜钱味。在商言商,只要不昧着良心挣钱,这铜钱味还是香的呢!”赵辉城拨开人群,对着老颠东行礼,恭敬说到:“刀杰前辈,请您里面喝茶,不要和年轻人计较!”

       “我不去,我要去外面放鞭炮!”老颠东说话一下正正经经,一下又嘻嘻哈哈。

       赵辉城眼神示意高有希将徐青带进院子里面。

       院子里面人不太多,边茶行会的流水席还没有开始。真正在意吃流水席的底层百姓早就具备丰富的经验,他们提前在整条街上各行会大宅子之间转悠,为自己肚皮盘算,寻找最好的宴席,才不辜负一年一度的城隍会。

       茶号行会的老板和家眷已经在里屋安静地坐着、站着低声交谈,和外面的喧哗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些人徐青大都认识,而且有些人之前和他父亲热地称兄道弟,现在,他们都有意无意忽视徐青的到来。徐青被老颠东羞辱一番,现在知趣躲在高有希身后,尽量不往屋子中间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