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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线人(1)
       01

       在警察局关到第二天下午,梁小山要回自己的手机。他想托人找关系把自己捞出来,但是转念一想无人可托,只好作罢。按照新的治安条例,他们肯定会把自己作为怀疑对象,与小姨琳琅和夏小葵一块扔进隔离区。

       想到这一层,梁小山放弃了挣扎的打算,心里反倒有一种轻松感。当你反复衡量,下定决心要放弃的那一刻,心里是会产生轻松感的,尽管你知道放弃的后果是什么,但无论如何,你得给自己一个解释,为自己编造一套说辞,减轻心里的愧疚感,然后准备好承受那个后果。

       一个声音十分苍老的人走过来。

       听动静就知道那人资历老,周围的小警察见了他都收起了平日里的脸孔,频频打招呼,称之为郑教授。

       “诶你,赶紧起来做检查!”郑教授站到号房前,拿文件的右手缺了食指,用医用纱布包裹着。

       “我吗?”梁小山问。

       “是,赶紧起来跟我走。”

       “去哪儿。”

       “问这么多做什么。”

       “不是,我总得知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啊。”

       郑教授让梁小山穿上病号服,把他带到警察局内部简陋的体检房。

       梁小山伸出胳膊,问体检房的胖护士:“你知道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女人吗?”

       胖护士挑出一根鼓起的血管,粗暴地拍了拍,用取血针狠抽一管血。“她已经做过检查,体温偏高,为了大家的安全,刚才已经把她押送到隔离区去了。”

       “你大爷——”梁小山一听到隔离区三个字就炸了,但想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硬是搂住了火气。

       “她感染了?”梁小山试探道。“还是仅仅体温偏高?”

       “你先顾好自己,老老实呆着。”胖护士又给梁小山粗暴地打了一针。

       “这是什么针?”梁小山警觉地问。那种淡黄色药水一进入体内便能立刻感觉出来,疼痛异常,疼得梁小山又想骂人了。

       此时郑教授正在走廊里接电话,梁小山听声音就知道那人是郑伯,虽然他戴着口罩穿着净化服。他有理由怀疑泰安公司会对灰质素失窃一事采取秘密行动,而行动的突破口必定是追查灰质素到了谁的手里,从购药者开始由表及里挖出真相,找到黑市上的神秘人物。

       梁小山没有猜错,但淡黄色的药水在体内很快起作用了。

       “喂——呼呼——”

       梁小山迅速陷入半昏半醒,一片重重叠叠的人影在眼前晃动,感觉像是被人搀着,然后迷迷糊糊跟着别人一起往前迈,总觉得虚空中的前方是一个万丈悬崖,担心一脚踩空。

       或许是麻药的注射剂量不够,梁小山居然醒了过来,似乎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的名字,声音遥远而空洞,但他全然不顾,跌跌撞撞冲到警察局楼下。

       几个粗壮的男护工闻讯赶来围住梁小山,扑上来抠眼睛,然后拿出高压电棍,把梁小山电晕。

       梁小山的脑袋猛然磕在地砖上。

       头部受创的经历十分奇妙。

       首先是剧烈的痛楚,但这种剧痛持续时间极短,紧接而来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解脱感。很快,头脑中的意识就消融了,原本集中的意念迅速消散,飘飘荡荡,似乎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如同一滴墨汁滴入了汪洋大海。在这个过程中,有一种感觉消失了,那就是对时间的感觉,说不上来是短促还是漫长。意识脱离了躯体,如同一个人在自己的梦中俯瞰着自己睡觉。

       神经意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瞬间,梁小山轻飘飘地想,我要死掉了吗?不过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

       当然梁小山没有死成。

       不知何时,意念又重新汇集起来,回到躯体。遭遇过车祸的人应该了解这种类感受:电光火石之间灾祸降临,当你醒来以后,即使只过了几个小时,你却觉得过了一个月甚至一年那么久。你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环境和自己身上惨烈的伤口,医生和家属向你讲述当时的车祸情况,你会觉得很陌生,好像那些事发生在遥远的过去,而且似乎跟自己无关,那些事情成了记忆里一个隆起的硬块。

       梁小山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孤身躺在一个虫蛹一般的半透明玻璃罩内部,四周发出幽蓝的光线,管子里喷出的冷雾冻得他直哆嗦。

       以自己仅有的知识和经验,想象自己身在何处,越想越不对劲……

       操!不会在太平间的冰柜里吧?!

       他想喊,但声音一直噎在嗓子里,想举手砸玻璃罩,但发现双手被钛合金机械牢牢地固定住了,手臂插着针管正在输液,冰凉浮肿的胳膊像是绝症晚期的病人变成半透明的样子。这种病态的肤色令人惊惧。

       周围一片死寂。

       梁小山只能听见自己惊恐急促的呼吸声,在狭小的腔体内,呼吸声被放大了很多,显得更加憋闷。

       从玻璃罩幽蓝的反光当中,梁小山看到自己几乎躶体,瘦得跟木乃伊似的,长发被剃掉了,成了一个秃子,脑皮插着七八根电极如同打了七八个脑洞,疼得脑袋都要炸掉。他嗞嗞的直抽凉气,忍不住哭了。

       人在持续的疼痛中会逐渐增强对疼痛的适应能力,哭过之后,梁小山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而平静下来,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慢慢地结了嘎巴。

       梁小山尽己所能观察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时候他不再担心自己身在太平间的冰柜里,因为那些电极他太熟悉了,它们是用来检测神经电位的,在研究所上学时经常在生物实验室里看得到,他做过各类有趣的小实验:质粒DNA的提取与酶切、营养缺陷型菌株的筛选与鉴定、巨噬细胞的吞噬……最好玩的是在一只转基因土狗的神经中枢里植入一根锯齿波电极,然后猛按电钮,使它狂颤不止。

       而梁小山察觉到这一可悲的事实:自己如今相当于那只狗,他们想在自己体内检测出灰质素抗体,大概那些抗体会有一些特殊种类的蛋白质标记。

       在玻璃罩内部躺了很长一段时间,梁小山猜想应该有一个小时,但他觉得自己猜不准,因为大脑已经麻木了,颅腔内部仿佛灌注了水泥,开始慢慢凝固。

       这是疼得失去了知觉的症状。

       忽然,玻璃罩被人打开,有个人像检查一具尸体一样翻他的眼皮,动作粗鲁,接着便是一束强光照进他的瞳仁里。那个王八蛋快要把自己的眼睛照瞎了。

       左胳膊忽然被扎了一下。

       过了几秒钟,插在头部的电极又忽然拔掉了,仿佛脑髓被突然抽干了一样,剧烈的刺痛又使梁小山神经反射一般坐了起来,类似于膝跳反射的效果……那些锁住手臂的钛合金机械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

       梁小山疼得正想爆粗,“狗日的龟儿……”但立刻闭上嘴,因为这时他看见了郑伯。

       郑伯穿着白大褂,精瘦结实,头发灰白。他将梁小山从玻璃罩内扶出来。

       梁小山懵了,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赤身裸体现于人前,而且身上一股浓烈的药味儿搓都搓不掉。

       郑伯递给梁小山一套质量极差的实验室工作服,已经绺丝了,缝线乱七八糟,左右不对称,一看就是那种小厂货色。梁小山接过来穿上,戴好帽子,大了好几号的灰蓝色大褂呼呼啦啦的套在身上像是裹了一条发霉的脏被单。

       此时,梁小山已经疲惫得如同一个苦战一百回合的拳击手一样,嘴唇干裂,喉咙简直要喷火。教授递过一瓶葡萄糖,梁小山接过来,拔了橡皮塞咕咚咕咚喝了半瓶。

       “你……我在哪儿现在?我不是在警察局吗?”

       “警察局?那是九天前的事情了。”

       “九天前?”

       他拉过一把椅子让梁小山坐下来。“是,你已经昏睡九天了。”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南山市的生物科技研究基地,原来泰安公司的实验室被烧掉了,只能搬到这里。”

       梁小山左右张望,观察了一下这个由几十个大玻璃房组成的空间,一个个跳动的人影在眼前晃动,如同筑梦师构筑的离奇幻境,前后左右的玻璃隔间大概有几十个科技人员正在忙碌,右边有个男人在小心翼翼地操作基因注射机,向细胞或早期胚胎注射基因,左前方有几个女人身穿青色的电磁屏蔽服走来走去,似乎忙碌了很久也没有要休息的意思,看来她们的任务应该很紧迫。

       她们正在用狗做转基因药理实验,可能是想恢复当初毁掉的科研数据吧。

       玻璃柜内,感染病毒的几百条狗大多数神情呆滞,奄奄待毙,情况很不妙。少数几条比特犬则截然相反,它们凶猛异常,不断地扑咬玻璃和铁链,上下颚的皮肉已经烂掉了,犬牙森然,却全然不顾,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它们对痛苦毫不在乎。

       梁小山趴在桌子上,看着这副恐怖的景象,回想自己身上发生的诸多事情。

       郑伯说:“灰质素失窃后,原先的实验室毁于大火,技术资料丢失了最关键的一部分,我们在社安系统查看了所有与患者长久接触却没有染病的人,希望能从你的身上找到人体修复基因的序列,替代丢失的一部分基因资料,重新找到替代方案。这也是大海捞针,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我就成了你们的实验工具?”梁小山气愤地问。

       郑伯没有正面回答,掉过脸跟梁小山说,“考虑到你的安全,你这几天不能出去了。”

       “凭什么?”

       “很多制药公司都在找你,甚至有黑帮势力混杂其中。我们需要你的帮助。以后再跟你细说,这几天我非常忙。”

       梁小山不再多问,但他不想困在这种鬼地方了。没有人问他是否愿意接受目前的处境,他已经受够了被人随意处置的生活。梁小山迫切地想要逃出去,他甚至想潜入隔离区,看看家人到底怎么样了。

       他很担心妈妈,昏迷时总是梦见她。

       在那些反复出现的黑沉沉的梦境里,梁小山总是看见母亲小时候的样子,从理论上来讲,他不可能见到母亲小时候的模样,但梦境总是保持了梦境应有的特点,做梦人能自由穿越意识的边界如同处在四维空间拥有上帝视角,梦境的情节既混合了光怪陆离的幻想,也掺杂了童年故事的成分——那是母亲以前给他讲的家庭史。

       02

       一开始,梦境的轮廓很清晰,梁小山甚至觉得自己在天空中俯瞰着这些噩梦,可是到了后来,梦境逐渐飘渺无形,转瞬即逝,光怪陆离的梦境全都脆弱不堪,如同肥皂泡一样破裂了。

       郑伯走后,梁小山一直熬到傍晚。科技人员大概吃饭去了,玻璃房空荡荡,梁小山偷偷从八楼来到一楼,打算趁人不备溜出去。

       院门有两个警察持枪站岗,梁小山有点担心自己鬼鬼祟祟的会被一枪击毙。警察不是闹着玩的,而且又处在疫病爆发的特殊时期,必须谨慎行事,于是梁小山强作镇定,大大方方走过去。

       大门左边的警察问:“你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梁小山谎称自己是实验室助理。

       警察狐疑地看着梁小山,“通行证呢,现在可是特殊时期。”

       “我是刚来的,主要负责基因分离和注入这一块的。”梁小山随便抛出几个基因学的专业名词,倒是唬住了那个警察。“你说的是什么通行证啊。怎么没人告诉我要通行证。”

       右边岗亭的警察用又快又机械的口气回答说,“这里是抗击病毒的实验室重地,市长亲自部署了警卫,必须持通行证才能进出。”

       梁小山假装摸了半天衣裤兜儿,恍然大悟地说,“哦哦,我想起来了,这几天实在是太忙了,都给忘了这事,是有这么一本证,别人给我办的,忘在办公室了,我这就去取。”

       梁小山当然没有什么狗屁通行证,一边气恼地往回走,一边观察一下周围环境,看看有没有机会翻墙出去。

       这座大院子非常空旷,院墙足有三米高,墙顶有铁刺倒钩,十几盏巨大的强光灯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站在警察的位置几乎一览无余,没有死角,唯一可以藏人的地方是院子左边晾衣服的铁架子,几百件女人的衣服晾在那儿迎风招展。

       梁小山担心自己藏在那里会被人当成偷内衣的死变态,被人抓住先暴抽一顿,然后扭送到警察局,让一个老妈子女警巴拉巴拉进行思想教育,梁小山再痛哭流涕一番写份检讨书。

       虽说有所顾忌,但他管不了这么多,这种鬼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呆。

       趁着警察的眼睛往外瞧的时候,梁小山噌噌地爬上铁架子,蹲下来,抓了几条女生的紧身长裤,拧成一股两米多长的绳子,甩到院墙勾住铁刺,拽了拽还挺结实。

       梁小山观察周围的环境,瞄准时机越墙而出。

       03

       离开九天之后,梁小山梦游一般回到了故地。次日,领到了妹妹的骨灰:他们把所有无人认领的骨灰从隔离区取出来,摆在一家殡仪馆的地上。

       梁小山签字交钱后把骨灰领走。

       此刻兜里还剩下一些小额纸币,社安卡已经没钱了,只够在桃源区租一间充满灰尘味儿的老房子,作为临时的安身之所。

       桌上摆着一枚小小遗像:一张晦暗稚嫩的脸向外张望。

       思考只会令人痛苦。

       梁小山不急于确认眼前的景象是否属实,或许自己仍然置身于那些反复出现的梦境,周围的景象很可能只是梦境的延续。在昏迷的九天时间里,不详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梁小山像一个不愿醒来的人,仍然试图重新构筑梦境,为梦境添砖加瓦,而不是急于辨别虚实。

       他让自己忙于琐事,把老房子清出来:洒扫除尘,通风去味,没用的一律扔掉,再去街上买办日用。如此一番整理,又添置了不少东西,终于像一个人住的窝。

       做一件事,会突然想以前什么时候似乎做过一模一样的事。一样的场景、光线、气味和心情。虽然记忆鲜明,真实情况却无从把握。那件事很可能是在脑子里虚构的,久而久之,真假难辨。

       他躺在地板上。

       在炎热的南方,中午的气氛非常隐秘,像是轻微的致幻剂。梁小山一动不动,空气中剧烈跳跃的灰尘纤毫毕现,然后他朦朦胧胧睡着了,睡得很浅,梦境的声音和现实世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感觉自己在两界的缝隙里飘飘荡荡,没多久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真实感很强的狰狞幻象惊醒了。

       梁小山扑到桌前,急于知道那张遗像是否消失了,如同醒后梦境化为无形,虚惊一场。

       可它还在,岿然不动。

       阳光透过半掩的磨砂玻璃,给它镶了一层金边。梁小山失望了,重新躺下来,痛苦地半闭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