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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线人(2)
       04

       手机铃声已经响了很久。

       影像逐渐破碎,梁小山从梦境中抽身而退,摸索着捞起手机,一个急切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是梁小山吗?我是你小姨。”

       “小姨你在哪儿?”梁小山翻身坐起。“你怎么样了?”

       “我被他们关在慈爱医院,我是偷偷打电话给你的,没时间细说了,你身边有笔吗,把我说的记下来。”

       梁小山赶紧找到一支秃笔。

       “二号码头鸿兴号渔船,卖药的接头人绰号叫矮子,你用强光手电打出一个‘解毒剂’的英文摩斯码Antidote,具体怎么打你去查一下就知道了,然后会有人带你上船的。灰质素一剂五十万,再不买就没有了——”

       “等等,你见着我妈了吗,她怎么样?”

       “她没法给你打电话了,病情加重,连生活自理都有问题。就这样,有护工来了我先挂了。”

       一片嘟嘟的忙音。

       这一通电话令人既喜且忧,梁小山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才好。

       那天晚上,梁小山一直看肥皂剧看到深夜。

       这是他一贯的秉性,每当有大事需要决断,他便陷入无能的痛苦之中,然后做一些完全不想关的琐事,直到腻烦为止。

       所有的生活琐事都腻烦之后,生活便逼迫他面向现实。轻松摆脱难堪的处境,只有在虚构的英雄主义电影和爆米花式的肥皂剧里才会出现,真实的生活总是莫衷一是和支离破碎的。已经耽误了十几天,可事情还要从头开始一件一件做。当务之急自然是筹集五十万美金的药费。

       05

       梁小山每天都在忙着找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最终在一家公司干业务员。困难远比想象中要大,硬着头皮坚挺了五天半时间,这份工作就一命呜呼了。

       梁小山买了八只大水缸放到游客密集的地点,灌满水,四周缠上五彩经幡,让这些水缸散发着宗教气息,每天可以收到几百枚硬币,但有时候这些硬币会被别人取走,收入很不稳定,于是又买了很多可爱的鱼,卖给游客放生,晚上再把这些鱼捞回来,第二天接着卖,每天能弄到五六百,全是小额纸币。

       可是这些小钱对妈妈的天价医药费而言犹如杯水车薪。自己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街头混混,每天活得像一只偷油的耗子。注意到这一点时,梁小山被自己的堕落刺痛了。

       但已经顾不了这么多道德问题,不管是否旁门左道,只要能够弄钱的方法他都会尝试,所以他决定参加病患家属游行示威的队伍,希望能获得一笔赔偿。

       06

       游行那天,街上人头攒动,交通混乱,一支由学生和病患家属组成的游行队伍敲锣打鼓,将泄漏梅萨气体的药厂堵死了。

       人们手举纸板,朝天空拼成巨大的标语,雄壮地喊些口号。此时,他在街头电视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桃源社。

       “如此规模庞大的游行团体看似乌合之众,实际上有一个名为‘桃源社’的地下组织暗中策划。”先驱传媒的新闻主播说。“他们是煽动仇恨的危险分子。”

       旗帜飘飘的游行队伍从梁小山身边席卷而过。

       其中有一个领头的短发女人三四十岁的样子,提臀收腰,风风火火,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儿,像运动员一样矫健,撒开腿儿朝梁小山一阵小跑,大气不喘地塞给他一张纸板和一张单子:

       “兄弟,加入我们吧。 大灾大难即将降临,只有加入我们才能得到获救!……”

       神婆一般的胡言乱语之后,那个女人走开了。

       梁小山懵懵懂懂,被人流裹挟前行,跟着旁边一个情绪激动的女学生喊口号,打开纸板举在头顶。

       游行队伍继续喊着口号向前走,对面开过来一个车队,侧板和驾驶舱铁皮印着拳头和齿轮的标志。那是军队的卡车,车斗上站满了扛枪的士兵。

       “你们开枪吧,打死我们!”妇女喊道。

       忽然一阵骚动,士兵让开一条道,一个四十左右的女军官走过来,呵斥道:“把你们那些没用的废铁拿开!”

       士兵纷纷收枪。

       “黑心工厂,民族罪人!”领头的女人大喊一声,成千上万的队伍就响成一片。

       女人挺胸大吼:“吊死黑心资本家,铲除民族后患!”

       底下无数年轻人敲锣打鼓,一起吼:“吊死黑心资本家,铲除民族后患!”

       “严惩汉奸卖国贼!”

       “化愤怒为力量!”

       ……

       起初,声音一浪接一浪,嗓子很快喊哑了,但他们还是一下一下举着拳头高呼怒斥。不得不承认,旗帜鲜明、场面热烈、人多势众和那种坚决摧毁的劲头,能让所有体力过剩又无从施展的年轻人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无端生些豪气。

       而军队缺乏处理这类事情的经验,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巨变,所以他们被替换下去,换成更有经验的警察来应对。

       趁着这个换人的空当,游行队伍一步步逼向一些政府单位。

       游行临近中午,他们终于晒蔫了,将锣鼓旗帜扔在街边堆成一座小山,涌向政府单位的食堂。如果食堂不同意他们吃霸王餐,他们就一哄而上,抢点东西吃,乱砸一气。人们留下成百上千油腻腻的脏盘碗,统统倒扣在桌上,一拨拨人把瓶子都捏扁,酒瓶都摔碎,调羹都掰弯,抹着油嘴横冲直撞相继迈出大门,与此同时,又有一拨拨人咋咋呼呼进门刨食。

       可是好景不长,军队退下以后换上了警察,一些有经验的警察非常善于处理这类事件,他们察言观色便能立刻分辨哪些是起哄的,哪些是刺头儿,哪些是领头羊,只要把领头的抓了,剩下的人便树倒猢狲散不足为惧。

       警察一来,有个激动的年轻男人便连跑带颠,四处通风报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巴掌抡在地上。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仰天怒吼,咆哮着将胳膊抡成一扇半透明的屏障,但这并不妨碍警察把他再一次抡翻在地,哗哗地飙血。

       他再次翻身,抓起石块,掷向警察。

       随后砰砰两枪,他被镇暴枪的橡胶子弹击中腿部,立刻哀嚎倒地。

       后继者与警察扭打在一起,大家一拥而上,抢夺枪支。警察毕竟人少,面对数十倍数量优势的激动群众,防线很快崩溃,纷纷回去搬救兵。

       只有那个开枪的警察被人群殴,起而惨叫,继而呻吟,最后无声,大家这才回过神来轰然四散,只留下没见过这类场面反应迟钝的梁小山留在原地。

       那个警察的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

       梁小山本能地想到要闪人,但是担心那个警察或许还有救呢,如果没人管他,可能他就死掉了。

       于是梁小山走上前,打算看看情况。就在犹豫的几秒钟,大批警察扑了上来。

       “抓住他!就是他杀的!别跑!”搬救兵的警察跳脚喊道。

       梁小山拔腿就跑。警察撒腿就追。

       07

       那天,游行队伍溃散之后,全城实施戒严,到处都在抓人。不单是警察,连南山市几十万名退休的老太太也被发动起来加入了抓捕行动,她们一大早就一边啃着剩菜包子,一边穿着松垮垮的大背心四处乱转,警惕地盯着社区的陌生面孔,稍有异常便向警察举报。

       市长在电视上握紧拳头重申了一遍陈词滥调:“所有参与暴乱的人,将被从严处理!审判将是迅速而公平的!”

       看样子这回动了真格,仅仅抓几个带头闹事的不足以震慑蠢蠢欲动之辈。

       梁小山越想越怕,在街上游游荡荡直到深夜,关掉手机,不敢与任何人联系。没有任何地方会收留自己。反复回想当时的场景,整个人像倒空的布袋一般瘫在地上。心想那个警察如果死了,这锅可能会让自己来背,这下彻底玩完,不仅索赔不成,而且按照新的治安条例,戒严状态下斗杀警察可以判死刑。

       不管怎样,首要之务是找一个栖身之地。

       梁小山小心翼翼地躲开那些扫描社安卡的电子扫码器,躲开那些具有虹膜识别功能的监控摄像头,睡在街心公园一架报废战斗机的翅膀下方。

       08

       次日早上。

       西边大教堂的钟楼告诉人们已经将近七点钟了。

       远处练神功的老头老太太已经抬来了几部高功率功放。一大群妇女挥舞着彩扇,随着音乐蹦蹦跳跳地扭臀晃腚。她们跳得很投入,踮脚、转圈、扒腿、尥蹶子、翘兰花,拼命扭动身上的赘肉,使自己看上去有些风姿。

       “你大爷的。”梁小山从飞机下方爬起来,嘟嘟囔囔躲开这群蹦蹦跳跳的家伙,干脆找一块没人的草地躺下来,半闭双目,却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神思恍惚间,两顶大檐警帽遮住了视线。

       两双眼睛由上至下盯着他,口水喷在脸上:“起来起来!你是梁小山没错吧?”

       梁小山翻身而起,抬手抹掉唾沫星子,看见两名警察站在他面前。

       “你们找我什么事?”梁小山暗暗叫苦。

       警察轻蔑地瞟他一眼,掏出一张逮捕证。

       梁小山颤颤巍巍接过来仔细查看,上面写有他的名字,逮捕原因一栏里写着:煽动暴乱,袭警致死,严重危害社会秩序。

       梁小山心底生寒,垂死挣扎道:“你们没有弄错吧?人不是我杀的!”

       警察冷笑,夺过逮捕证:“没有错,抓的就是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副景象引起市民纷纷驻足观看。

       “别磨磨蹭蹭的,老实一点!”警察给梁小山戴上手铐,推他一把,押着他走向警车。

       梁小山回想着“袭警致死”这四个字,如遭五雷轰顶,脑子里全是无休无止的想象和飞来飞去的问句:“这就算完了?“怎么办?”“以后怎么见人?”“会怎么判?”……想停也停不住。接下来脑子里陆陆续续出现了几段空白期,怎么被警察架走,怎么到了警察局,怎么穿上橘红色囚服——全忘了,一转眼,自己已经身陷囹圄,全身一直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颤抖,意识到这一点时,手脚早已酸麻。

       丧失自由会使人疯狂。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生病了,梁小山几乎能感受到一束束神经在脑子里翻滚,一些暗淡却强烈的意识把他弄得精疲力尽。而当自己疲惫已极,躺下来睡意渐浓的时候就会毫无征兆地豁然清醒,脑子里轰然而至的画面全都带着尖利的噪音。

       几天以后,梁小山才逐渐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来探视,没有人为自己流泪。整整四天三夜,梁小山没有睡觉,直到第四天夜里他才睡了几个小时。体温一直偏高,即便在夜里也一样,而在燥热的中午更加难以忍受,铁窗外太阳巨大,纹风不动,苦热不堪,远处有台机器嗡嗡的抖个不停,洒水车枯燥的曲子一遍又一遍,让人听了会有恍惚下沉的感觉。

       9

       梁小山再度想到了自由。

       人总是会丧失部分自由,身在残酷蒙昧的环境中,就丧失了精神的自由。为养家糊口而奔波劳碌,就丧失了选择生活的自由,但起码在结束一天的疲惫之后,在晚上的睡梦中,你是自由的。可是当一个人结结实实地身在牢狱并且丧失希望之时,你的全部自由就被彻底剥夺了,即便晚上睡觉,仍然无法摆脱恐惧的钳制。没有肉体的自由,其他自由便会丧失根基。

       最大的痛苦便是肉体的痛苦,它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渴望减轻肉体的痛苦,是人类文明的动力。承认这一点,便很容易理解身陷牢狱的痛苦。看不到希望时,希望就是一个可怕的怪物,它可以轻易击碎一个人在漫长生命中建立起来的所有崇高的信念,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如果不想被希望折磨得太厉害,最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停止思考任何抽象的、宏大的问题,忘记那些可怕的事实,想象自己只是一只简单的动物,只顾着让自己的肉体获得一些小满足:吃、喝、睡得好一点、晒晒太阳……以此获得瞬间的喘息。

       这样做之后,丧失自由的痛苦是否会减轻到一个可以忍受的地步?是否可以达到心理上的平衡?

       一般来说不成问题。只有一件事情会打破这种平衡,那便是死亡的恐惧。当人们面临迫在眉睫而又无法摆脱的死亡恐惧时,一切自欺欺人的方法都将失效,再高明的逃避者都无法回避。

       仅仅七天之后,法官就宣布了对梁小山的判决,而梁小山却两手空空请不起律师,一个水平低下的指定辩护人为他草草辩护了两句就算结束了法定流程。

       最后法官一锤定音:死刑,立即执行。

       “在罪犯惊魂未定之时,通过突审,开口了,都招了。”庭审结束后,神探姜陆芳对采访她的记者说。“青年煽动家梁小山交代了犯罪事实,进而从细节入手,获得了无懈可击的证据。”

       梁小山被转到第二模范监狱。

       那座监狱二十多年前关过大量的“暴徒”,本来已经空空荡荡,但南山市抓了几百个游行的“危险分子”,囚房很快又塞满了人。

       转狱后第三天下午,梁小山与几个杀人犯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被法警押赴郊外的刑场。

       梁小山已经记不起来当时的情况了,他忘记了事情发生的次序,甚至不确定当时那个刑场在哪里,脑中只残留着一些记忆的碎片:几只蜜蜂在阳光下嗡嗡飞舞;囚室的旧风扇发出刺耳的声音;女警帮女囚梳头化妆;支离破碎的临终唠叨;夜里的轻叫和喘息声;女囚吃最后的午餐,唱一些难听的歌;回荡在城市上空的警笛声;街边的看客对他们指指戳戳……

       到了无人的小树林,梁小山被双手反绑,跪倒在地,捆得像粽子一样。绳子嵌进皮肉,脖颈挂着纸牌。行刑的法警大声喝令他张开嘴,带刺刀的自动步枪已经对准了后脑勺……这时候,清醒是可怕的,任何情感的波动只会给人带来痛苦。

       梁小山愿意花钱买几剂死刑注射药,先来一剂硫喷妥钠,然后是咪达佐伦或者罗库溴铵,最后补一剂氯化钾。

       据说有些犯人临死前会投向宗教,接受牧师的那套说词,不知是否有用,是否能使人获得短暂的解脱。

       似乎就要结束了。

       死亡的滋味如何?

       梁小山不期望有奇迹发生,那种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把它寄托在心里反而是残酷的折磨。

       ……但是,虽然概率极小,并不意味着绝无可能。

       梁小山隐约感觉到法警支队队长似乎接到了一个电话,随后突然一声暴喝,阻止了行刑。

       那个行刑的新兵蛋子一紧张,手一偏,一颗子弹便打在梁小山脚边的泥地里。

       法警将梁小山拖离现场,带回监狱,其他囚犯依旧执行死刑。他们抽完三根上路烟之后已经吓瘫了,五官扭曲,嘴里却在不断高呼:“我要检举!我要立功!”

       回监狱的车上,梁小山强行忍住才不致当场失态,下车后立刻跪在地上呕吐,几乎把内脏都吐出来了。

       以前他不知道极度的心力交瘁会使人变成这样。

       他从未如此虚弱过,手脚似乎不属于自己,动作极不协调。当恶心的感觉消失之后,队伍回到了监狱。

       短短几个钟头,却仿佛有一辈子那么久。

       以前,梁小山相信宿命,以为像自己这样的人,生命已经没有第二种可能。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第三天,梁小山离开了监狱,狱警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判死刑,又为什么突然赦免,没有人为此作出任何解释,问谁都说不知道。

       10

       出狱那一天,瀑布般的阳光从监狱大楼高高的玻璃穹顶上直泄而下,穿斗式的结构让囚室显得空空荡荡。穿过幽暗冗长的过道,如同时间走廊里一帧帧往昔岁月的灰白图像在眼前滑动。

       监狱大门隆隆开启。

       出了大门,走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梁小山就蹲下来。他有点走不动了。万丈高楼突然一脚踩空,电光火石之间又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了自己,这谁受得了?

       而且这只毛茸茸的大手是谁的,意图何在?

       梁小山沉溺在悲恸之中,拖着两条腿继续走在车鸣人嚣的大街上,在城市高楼的玻璃幕墙中,有一个神色黯淡、了无生趣的年轻人看着自己。在那个年轻人的眼神里,对人世的新鲜感与好奇心都已经消失了,那副黑瘦佝偻、丧魂落魄的样子,如同一个在建筑工地暴晒了两年累死累活,却被包工头拖欠工资又被老婆暴骂了半天的工人,结结巴巴嗫嚅又止,对这个庞大社会的运行规则感到困惑不堪。

       傍晚,梁小山登上街边的轻铁站台,发现自己的社安卡刷不出车票,拍在刷卡器上没有任何反应。

       由于心灰意懒,他没有找人询问,打算徒步回到住所。

       茫茫黑夜之中沿着74号公路一路向北,走累了就在路边躺下。夜晚的温度下降到零下十几度时,理智让他躲进一辆因为电池自燃事故而废弃的电动大巴车里,熬到晨光重新洒在这片尘埃混沌的荒漠里,他才走出大巴车继续前行。

       在气温上升到难以忍受之前,他穿过荒漠,回到了桃源区的住所。

       大概是因为人气已散,房子已经变样,变得阴森破败。幽暗的空气、开裂的的地面、郁郁生长的霉菌、生锈的铁栏杆和剥落的墙皮,所有这些瞬间让人明白过来,它已经被时间侵蚀了。

       梁小山躺在屋里,头脑混乱地回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诸多事情。到了夜里,梁小山找到几十张早年收集的歌碟,失望地发现流行音乐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抚慰自己了。脑子里充满了人性黑暗的想法而不可自拔。这并不等同于他领会不到人性的光辉,与此相反,他能理解人们的种种情感,只是他已经不打算在自己身上逐一实现了。这种奇怪的处境导致自己与外界的关联变得非常疏远,又带着悲剧的意味。

       休息两天后,梁小山制作了一面锦旗,感谢狱警对他的种种帮助。人们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照理,他应该痛恨狱警才对。可惜活在自由世界的人不会理解梁小山的行为。关于苦难,人们又究竟了解多少呢。

       之后第二件事,便是去买一些日常用品,可是社安卡无法使用,导致商店职员都怀疑他的社安卡是捡来的,并告诉他:“梁小山这个人已经执行了死刑,你是他的哥哥吗,跟他长得这么像。”

       换句话说,梁小山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成了黑户,一个丧失了法律身份的人。

       11

       早上,梁小山使用小额纸币,在路边的苍蝇馆子买了一份乱七八糟的香锅鸭便当和一份土豆饼(他也就只能吃得起这个了),这时一辆警车忽然停在自己身边,车里下来一男一女两名警察。

       “你们是不是又要抓我?”梁小山冷笑,扔了包装纸,伸出双手让他们抓。“逮捕证我也不看了,你们爱抓抓吧。”

       梁小山本是一个心理脆弱的人,见到泪和血就觉得心悸,见到苦难对人的折磨就无比揪心,但这类事情见多了,自己也遭遇过之后,为了避免痛苦,他开始在心里慢慢地训练出一种残忍地看待事物的方法,用一种粗暴的非人的方式去看待人、看待自己,在粗鄙中获取快感。

       梁小山问:“要走多久,没人探监我得把东西带齐了。”

       男女警察相视一笑:“不,我们不是来抓你的。我们是来请梁小山的哥哥梁敬业帮我们一个忙。”

       “谁他妈是梁敬业?”

       “就是你啊。”男警察严明说。

       “好了,既然你们不是来抓我的,也不是来找我的,那我走了,我还得去找工作呢。”

       “等等。”女警察姜陆芳喊住转身就走的梁小山,“你去找什么工作?有四十万美金摆在你面前,你要拒绝这份‘工作’吗?”

       “四十万?”梁小山转身问。“你什么意思?你在戏弄人吗?”

       “不。”严明说,“有一个挣钱机会摆在你面前,就看你如何选择了。”

       “那你们给我准备了什么选择?”

       “忘记你的身份,你现在的名字叫梁敬业,而你的弟弟梁小山,在参加桃源社组织的游行活动中被警察逮住冤杀了,现在你是与警方不共戴天的仇人。”姜陆芳说。

       “对,跟我们去聊聊吧。”严明递过一支烟。

       “去警察局?”梁小山接过烟点上。

       “不不,去我家吧,合作就得有合作的态度,你说是吗?”严明说,“走,上车。”

       13

       他们驾车离开桃源区,穿过荒漠来到繁华的南方城区。警车在闹市中穿梭,良好的隔音将熙熙攘攘的人群隔离开来。透过玻璃已经柔和下来的阳光,在墨镜片上刷刷的滑动,让严明看上去颇显神秘。

       车子最终停在“太康盛世”。

       他们刚到门廊下,保姆就开门将他们迎进屋里。与此同时,一个老农民按时按量送来了两网兜新鲜蔬菜和鸡蛋,保姆接过来拎进了厨房。

       客厅以黑白二色为主,在麂皮、铁件、木饰的搭配下显得简洁大方。

       姜陆芳让梁小山去她的书房。“梁小山,你过来,我有事跟你讲。这件事我们一直瞒着你,就是想演得逼真一点。”

       她坐在书桌后面,没有聊案子,反而摆出一副女性长辈和蔼可亲的样子与梁小山拉家常,问梁小山今后打算怎么办,“你妈的病怎么办?”

       “没什么办法了,就指着政府撒点钱了。”

       “现在还不可能,我们人太多了,政府要养活这么多人都成了问题,其他方面就更不可能了。”

       梁小山窝在书桌前的椅子里,倔强地不发一语。

       “好吧。”她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聪明的人都不会像你一样,以后自己过得好点才是正道。”

       “是的。”

       梁小山假装心态平和地聆听她的教导,并不时点头微笑,使她的所有想法受到恰如其分的迎合与鼓励。

       这时严明走进书房,递给梁小山一张社安卡:“从现在起,你就是梁小山的哥哥梁敬业,与警察不同戴天。”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梁小山感到困惑。

       “这么说吧,这是一出苦肉计,你被判死刑只是为了演给别人看的。”

       “别人?别人是谁?”

       “桃源社。这是一个突然兴起的地下组织,首领叫李唐,是一个退伍军人,最近发生的暴乱都与他们有关。现在梁小山代他们受过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我们就是要让桃源社的人都知道,让他们能自然而然地接受并信任一个为弟弟报仇的哥哥,从道义上觉得于你有亏。”

       “你们早就知道人不是我杀的?我遭遇的这些都是你们事先策划好的?”

       “当然,你难道没有发现法庭其实是假的,行刑那天记者拍了照片之后你就获救了吗?”

       “我没发现,那种情况,换谁都吓瘫痪了。”

       “那倒是。”

       “那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了吧?”梁小山起身想走。

       姜陆芳板起脸:“怎么跟你没关系,你要想好了,就算你没有杀人,但你参与暴乱,本身就够判刑的,现在你有一个重获自由的机会和一笔钱,你可要想想清楚。”

       “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梁小山悲愤,起身欲走。

       “因为你没有选择。”严明终于变脸,冷冷地说:“那天的游行你也看见了,处理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酿成大乱。据可靠情报,丧失理智的家属将要集结数万人围攻市政府,我们警力有限,必须提前知道他们的行动日期和计划,最好是提前摧毁他们的组织结构,而你,就是警方打入他们内部的最佳人选:弟弟死于警察之手,母亲身在隔离区。这个条件完美地符合他们吸收社员骨干的条件:一个蒙受冤屈,仇视社会,而且学历较高的年轻人。”

       “要线人做什么,直接镇压不就完了吗,还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镇压不了,上次传回情报的线人说,他们已经在黑枪市场买入了大量的枪支武器。”

       “他们哪有钱买枪?”

       “这也是我们警察困惑的地方,我们正在调查他们的资金来源和他们背后的金主。不仅仅是枪支,运作如此严密的地下组织是需要很多钱的,只是单纯的洗脑没有用,得发工资,人家才会卖命。”

       “那个线人呢?”

       “死了,所以我们打算起用新人。”

       “怎么死的?”

       “这个你不用管。”

       姜陆芳递过一份合同说:“这是合同,签下你的名字梁敬业,你就是我们警方的线人了。这件事只有你、我、我丈夫严明和我们的上司张局长知道,这是给你的活动经费、车钥匙和工作手机,到时候会有我们的人指引你加入桃源社,这个你不用担心。”

       “如果要我合作的话,四十万不够,再加十万吧。”

       他们说要上报批准,梁小山便与他们商讨行动计划和具体细节。

       “你现在的身份是梁小山的弟弟梁敬业,这是你的工作履历。”严明递给梁小山一份人事档案。

       “监狱系统的网络管理员?”梁小山拆开档案袋。

       “对,他们桃源社有很多人关在监狱,你以这个身份提供情报给他们,救回他们的人,才能获得他们的信任,成为核心社员参与决策。”

       “他们在哪儿?”

       “准确来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们大概在桃源区的某个地方……”

       “还有你们警察监控不了的?”

       “他们组织非常严密,而且,我们在桃源区没有监控系统,二十年前建立社安监控的时候就没有把桃源区包含进去。这是一个重大的决策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