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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市(2)
       06

       泡桐树小学的院墙刷着一条标语:健康总动员,消灭梅萨病毒!

       院墙边支起几顶遮阳伞,戴着口罩的水果贩子守着一群苍蝇无精打采地吆喝。

       学校保安小鬼难缠,根本不听梁小山的来意,果断拒绝了访问要求:“不行,现在是非常时期,没有老师带领,没有批条子,社会人士是不能进去的,何况你还是个黄牌。”

       梁小山想混进学校,可保安总是警惕地盯着他,好不容易等到一辆运脏油出学校的箱式小货车遮断了保安的视线,他才抓住机会贴墙挨树溜进了学校。林荫道那座两米多高大腹便便矮胖黑粗的孔子像可说是躲避追踪的绝好掩护,梁小山藏身其后,成功躲开了保安的视线。

       “铃铃铃……”

       中午放学铃声一响,绑在树上的大喇叭开始放歌,花坛树丛之间密密麻麻流动的小学生像是觅食搬家的蚁群,分批走进食堂,或者翘首等待前来接送的父母。

       梁小山虽然放眼四望极力搜寻,但琳琅并没有出现在灾民家长的人堆里。她有一种成熟清丽的孤高气质,放在这帮未老先衰、腰身臃肿、在工业烟尘下生息残喘的劳动妇女中间,梁小山相信自己能够立刻辨认,准确无误地聚焦在那个高挑如同鹤立鸡群的女人身上,但她显然没有出现,否则梁小山不会错过。

       夏小葵也没有在视线中出现,踪迹全无,哪怕是身影相似的小女孩也不见一个。

       难道她们母女俩已经悄悄走了?

       要命的是老师离开后,学生的秩序瞬间土崩瓦解,孩子们一哄而散,想要在如此混乱又穿统一校服的孩子们中间一眼认出搜寻的目标实属不易。孩子们背着小书包哗啦啦响,整座学校突然轰的一下打破了原先的秩序和寂静,憋了一上午的劲儿一下释放出来,像是要把一栋栋楼都掀翻炸平才肯罢休,男生们快马加鞭,纷纷冲到运动场追追打打,撒丫子狂跑,沙地被他们刨了几个大坑,转瞬之间几个小孩摔了,几个小孩被打哭了,几个女生受疼不过,闭眼睛小嘴一歪,哭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颇具节奏地由小到大,由大到小,很有一股撒娇范。

       “我要去告诉老师。”一个小女孩拖着鼻涕揉着眼睛说。

       梁小山循声回望。那声音他感到耳熟,正是琳琅的女儿夏小葵。

       可当他的视线在一群群活泼的孩子中间准确定位到这个小女孩时,她又转身飞快地跑去告诉老师,消失在一片宽松肥大、男女莫辨的黑白校服中间了。

       梁小山逮住一个小女生,从她嘴里得知夏小葵的老师叫潘柳,“大概在食堂吃饭”。

       专为灾民孩子临时搭建的食堂是几个大铁棚,孩子们敲盆打碗,陆续拥到食堂里排队,人堆里有人在哭。

       “怎么了?怎么哭了?”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女老师端着搪瓷饭盆,一边吃一边问夏小葵。

       “那些男生……打我,打我。”由于哭得太伤心了,夏小葵抽抽噎噎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

       “谁打你啊,为什么打你啊。你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

       潘老师年纪不大,却满嘴一套旧式家长的荒谬逻辑。“好了先别哭了!”

       老师的态度令人心寒,不仅没有安慰效果,反而像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家长失去耐心的恫吓。

       最终还是那几个脏兮兮黑不溜秋的高年级男生连跑带颠地跑过来不打自招:“她妈妈是妓女,她也是小妓女。”

       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获知的偏颇之词!

       由于临时成立的食堂里有限的桌椅被老师占据,学生都被老师赶到操场上蹲着进食,这几千号学生听到这种话可就炸了锅了,轰轰嗡嗡讨论起来,并朝可怜的夏小葵指指戳戳。

       一些年纪大一点的学生显然受到了某些恶劣道德的潜移默化,对妓女这个词语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且弃如敝屣,急于划清界限,似乎这个词语的一笔一划都透着无耻隐晦的意思。

       面对学生和老师的围观,夏小葵哭天抹泪,哭到最后嗓子也劈了,只能吸溜着鼻涕哆嗦着肩膀,抽抽噎噎发出喑哑的颤音。

       梁小山拨开乌泱泱的学生,站出来指责潘老师的不作为。“你这样做太不公平了。”

       “小孩子懂什么。”潘老师瞅瞅梁小山,“你是夏小葵的什么人,是她的哥哥?”

       “我……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不是不重要。你作为老师,这种情况下应该保护好被恶言恶语伤害的学生!”

       “行了,我会通知她的家长。”潘老师被一个小自己很多的男生教训一番,显得极不耐烦。

       梁小山被这一模棱两可的态度气得肝疼。

       可是直到下午放学,潘老师依旧没有拨通夏小葵母亲琳琅的电话。

       夕阳将人们的身影逐渐拉长。

       学生忽拉拉的从楼里鱼贯而出,一时间人流杂沓,轰然作响。半小时后,成群结队的学生陆续消失在苍黄的暮色里,附近几栋楼重新恢复了平静,只能偶尔看见几个穿戴净化服的工人在四处喷洒消毒药水,彩色泡沫顺着树枝坠落,如同下着一场缤纷的毒雨。

       梁小山拽着夏小葵离开学校。中午哭了一鼻子中饭也没吃,梁小山估计她饿了。他大概在心里把夏小葵当成了因病去世的妹妹梁小野,于是带她去吃晚饭。

       “夏小葵,你住在哪儿?”等服务员上菜的时候,梁小山问。“你妈妈怎么不来接你?”

       “在小商品市场C栋七楼。”

       “你不是病了吗,现在病好了?”

       “我妈妈接我从慈爱医院出来的。”

       “慈爱医院不是封锁了吗,你妈妈怎么进得去?”

       “是发生大火那天,我妈妈去医院领我出来,给我打了一针。”

       梁小山想起那天,琳琅假装成志愿者混进医院转移患者,后来火势没有波及慈爱医院,患者又全部送回去了。想必琳琅就是趁此混乱之时瞒天过海把夏小葵抱出来的。

       “是什么针,你知道吗?”梁小山追问。

       “不知道的,不痛,没有针管。”

       “没有针管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针头。”

       梁小山大概明白了,那是无针注射器,通过高压脉冲将药水形成极细的液柱穿透皮肤进入皮下,解药灰质素样品就是封存在一管管注射器当中,他曾在泰安公司的实验室偶然见过。

       女服务员用托盘端了几碟菜走过来。

       “药水是在医院买的吗?”

       “不是,是我妈妈带来的。”

       “你妈妈说过从哪儿弄来的药水吗?”

       “妈妈没说。”

       “好吧。先吃饭。”

       饭后,梁小山送夏小葵回家,在苍黄的暮色中一边想着纷繁的线索,一边留意观察周围的街道是否有警察。

       07

       小商品市场距离泡桐树小学不算太远。

       斜仄的小巷不足六尺宽,纸箱杂物、锅灶、煤气罐逐渐吞噬着原本就很狭小的过道。

       梁小山背起夏小葵,小心翼翼地踩过一条堆满杂货和动物内脏的路。满眼皆是残破坍塌的高墙,上面涂刷着大动乱时代的绿色标语,墙皮日益剥落。断墙根下,一名男子正在阉割猫狗。

       按照夏小葵的指路,梁小山找到她们母女的藏身之所:一栋摇摇欲坠的旧砖房的七楼。

       夜里,梁小山带夏小葵住在寒酸的出租房里,小女孩受了委屈,心情沉重,加上楼下的小商品市场又像死前狂欢似的闹腾,她直到下半夜都睡不着。

       梁小山没有哄小孩的天赋,爱莫能助,只好一边喝冰镇的百威啤酒,一边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新闻。

       那台二十年前的老电视机嗡嗡作响,仿佛随时会爆炸。不过梁小山喜欢这台老电视,因为这是一台不受“先驱传媒”统一遥控的电视。桃源区因为混乱落后,残留着某些外界早已灭绝的生活方式。有些法律在桃源区并不严格执行。这里甚至还有一些纸质书册和大额纸币,这在外界都是违禁物品。

       电视里,市长宣布了《药品管制条例》和更加严格的《城市紧急状态治安条例》。他发表了最新讲话:“由于特殊原因,城市进入紧急状态,关闭烟花厂、硝铵化肥厂等16种生产易爆品的企业,购买以下16种易爆品的企业或个人均需获得批准备案……任何违反治安条例的人,任何企图逃跑的感染者,将面临迅速公平的审判。”

       新闻过后,梁小山专挑无聊透顶的节目来看,直到凌晨出现花屏再无节目可看时,琳琅仍然没有现身,电话依旧无法接通。

       梁小山担心她被警察抓住扔到隔离区去了,毕竟李峰威的离奇死亡让她摆脱不了病毒携带者之嫌。

       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时,门外的楼梯忽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梁小山起初以为是风纪纠察员深夜突查,可一听门外脚步声十分轻微,那人踩着鞋子像猫一样轻捷,“笃笃”的敲门声富有规律,梁小山就知道那不是纠察员,因为他们总是破门而入的。

       梁小山起身开门,状颇忐忑。

       琳琅就站在门外。

       她正要掏钥匙,拎着女包灰头土脸,边进屋边说,“我去过学校了,梁小山,谢谢你把我女儿接回来,警察正四处抓我,他们是不是在我身上安装了定位器之类的东西,我前脚到哪儿,他们后脚就跟来了。——我看过了,学校旁边现在还有两个小警察蹲点呢。”

       她嗓音沙哑,疲惫不堪。

       “差不多。”梁小山给琳琅倒了一杯水,指了指衣服左胸的社安卡,“一到公共场合就会有无数的扫码器进行定位跟踪。如果芯片内微型的太阳能电池还在工作的话,他们能直接通过卫星找到你,扫码都免了。”

       “我刚想去吃顿饭,饭还没吃进嘴里,结果警察就来了,还好我发现得快,溜进了女厕。”琳琅气哼哼地说,“真想扔了这破玩意。”

       “不行的,你要是扔了,就像汽车没挂车牌,交警很快就会找你的麻烦。”

       “后来我很小心的,尽量躲开那些扫码器。”

       梁小山递水给琳琅,碰到她的手感觉特别烫。

       “你真的……没事吗?”梁小山有些担心她感染了病毒,体内的免疫系统正在激烈抵抗,所以造成发烧症状,“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琳琅问,接过水喝了半杯,以为梁小山听说了自己做“商务模特”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这种事情总是以最歹毒的恶意飞快地传播。

       梁小山不好意思继续盘问,他天生脸皮薄,任何使人难堪的事情他都能敏锐地察觉到,如同难堪的是自己一样。

       “我是说,警察抓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琳琅心神恍惚,接着又以女人特有的乐观精神转移了话题,笑着说,“你脸上怎么回事啊,怎么跟个脏小孩似的。”

       大概是因为工业烟尘的关系,出门一趟,如同煤矿工人刚从矿井里钻出来。小姨见梁小山这模样都笑了。

       “走,去洗洗。”她像一个当妈的牵着自己的小孩一样牵着梁小山去盥洗台,打湿了手给他抹脸。

       “小姨好香啊。”

       “不知羞,哪有你这样的,出言轻浮的家伙。”

       “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诚实又没有错。”

       小姨笑着给他擦完脸,让他“把T恤脱下来洗洗,用烘干机烘干之后再穿。”

       梁小山执意不肯,扭扭捏捏。

       她笑了,打他一下,“嘴上没把门的,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你是个轻浮子弟呢,现在怎么还害羞啊,小孩子家别胡思乱想。”

       “我又不是小孩。”

       琳琅不由分说替他脱下T恤。

       梁小山从背后打量着这个站在盥洗台前搓洗衣物的女人,三十五岁左右,素衣紫裙小高跟,聪明漂亮。

       “喂,看够了没有。”她背着梁小山说。“看够了就把洗衣液递给我。”

       梁小山递洗衣液给她,“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后脑勺长眼睛了?”

       “能感觉出来的。”她笑,把衣服烘干,转身递过来,“真是的,没脸没皮,快穿上吧,不然着凉了。”

       梁小山鼓起勇气。“我想问你个事情,我迫切地需要知道。”

       “你问吧,知无不言,只要你不胡思乱想就好了。”

       “哪有这样的事……我就是想问,你是不是从哪儿得到了抗病毒的解药灰质素。灰质素还有吗?我听说泰安公司的八十管灰质素样品不翼而飞了。”

       “是,我从黑市上买的。”琳琅坐在沙发上坦诚相告。

       梁小山也坐下来,“你怎么知道黑市上有?”

       “我一个熟人告诉我的。”

       梁小山猜测那个“熟人”就是李峰威。从时间上推算,泰安公司失火前,那八十管灰质素样品其实就已经不在实验室了。可李峰威为何突然染病暴死?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泰安公司为何不置一词?

       “你想什么呢?”琳琅问。

       “没想什么。”梁小山否认。

       “不对,刚才一定有什么事过了你的脑子。”琳琅敏感地察觉到梁小山的脸部变化,担心他已经从哪个乱嚼舌头的人那里知道了点什么,忽然泄气道,“你知道就知道吧,我也没什么可瞒你的,黑市上五十万一支的灰质素,纸币和电子货币都不行,会受到政府监控,卖药的人只接受美金这样的硬通货……我没有办法,你让我一个单身母亲从哪儿弄这么多美金,我的那辆旧车都卖了。”

       她忽然陷入自言自语:“平时挣得只够吃和穿,一旦出点什么事就没办法了,你知道的,以前我第一个孩子感冒发烧了,住院要先交八千块押金,我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好把孩子背回去,结果烧成了脑膜炎。这一个已经没办法了,我想让自己的第二个小孩过得好点。我做这个很辛苦的,以前没经验,经常被抓,我不想让我的事情传出去,对孩子不好,万一我转了红牌以后,将来她就不能考公务员了。”

       梁小山听明白了,琳琅误会了他的意思,于是梁小山假装没听懂的样子:“你在说什么啊,我只是在想你说的黑市,黑市在哪儿?我妹妹已经走了,我不想我妈妈也耽误治疗……所以我想尽快弄到灰质素。”

       “哦,放心。”琳琅掏出手机,笑道,“我等下会把黑市交易的事情跟你讲清楚,我手机里保存着呢。”

       “等等,你刚才一直没有关机吗?”梁小山紧张地问。

       “我把手机定位关了,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位置吧。”

       “手机里显示定位已关,可真的已经关掉了吗,我看不一定——”

       就在这时,房门被踹开了。

       五六支强光手电的光束在低矮狭小的房间内四处晃动,来人的嘴里不停地叫嚷着“警察”“别动”“站住”“老实点”“跑不了了”。

       梁小山本能地站起来想跑,不料撞上一个大胖子警察的肚皮,被他弹了回来。

       “诶呦——”胖警察捂住肚子龇牙咧嘴,扇梁小山一脑壳儿,“你长没长眼啊!——诶你他妈是谁啊,谁让你来这儿的?”

       “是是。”梁小山语无伦次。所有警察都严严实实地裹着净化服,戴着手套和口罩,像是电影里的生化小组抓土著居民做活体实验。

       警察退两步,问,“你紧张什么,慌慌张张的莫非你犯了什么事?”

       梁小山挥手辩解,“不不,我什么也没干,警察一来我就紧张,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

       警察抱着肚子说,“没犯事你紧张什么啊。”

       “是是。”

       “不过我跟你说啊,要是犯了事也跑不了,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知道吗。”

       “是是,知道,我可是良民。我刚才啊,主要是看见你们从天而降,给吓的。”

       “行了,不跟你废话了。既然你跟嫌犯呆在一起,就跟我们走一趟吧。”

       梁小山束手就擒,琳琅也清楚不是这几个壮汉的对手,索性等他们来抓,只是女儿夏小葵听见动静从屋子里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妈妈很快就回来,你先回屋。”琳琅安慰夏小葵。

       “回不了了,一起走吧,做检查看看,有没有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