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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失窃(2)
       04

       自从那次遇见非要找个机会感谢自己的富家千金程灵素,梁小山的灾民生活算是暂告一段落。

       他去泰安制药公司的实验室,给郑伯教授当助手,每天跟进药品的试验进度。此外受到经理的特别关照,配了一辆半新的休旅车。宿舍是一个一居室,算是有了安身之地。

       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一个满脑子都是一些抽象问题的年轻人,如今生活一落千丈,现实把他从抽象的世界里驱赶出来,他开始为每天的住所、食物、药费等琐碎问题而操心。

       这一改变令他处于恐惧和挣扎之中,也让他对自己的力量有了准确的理解。他知道作为一个升斗小民,面对灾难只能选择原地等待,每天强打精神处理杂事,等待政府宣布战胜病毒的那一天。

       因此每天晚上,梁小山都会定时收看电视新闻,看看“先驱传媒”打算什么时候播出以抗击病毒为主题的坟头蹦迪文艺晚会(这说明距离胜利不远了)。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无法关闭的电视产生兴趣,可一天天过去,晚间的电视除了养生和彩票广告,就是一些发育猥琐的军事专家炸天炸地炸航母,与往常并无二致。

       梁小山对此感到失望。

       妈妈的病情也不容乐观。她在电话里告诉梁小山每天都有一些病情恶化的病友被转进神秘的医院西区大楼,从此没有见面。未知的恐惧笼罩着医院。可是说到医院具体情况的时候,电话的信号就会突然出现杂音。这是无所不能的社安系统在捣鬼。

       早上,梁小山从混沌的梦里醒来,感到难以自制的忧伤和沮丧。

       实际上,他无所适从,而且惶惶不可终日,独处时经常出现幻听,误以为手机响了。说到底,他害怕手机那头会有一个政府办事员冷冰冰的声音,在某一天忽然告诉他一个难以接受的噩耗:家人病情恶化,或者更严重的混乱。

       既然注定了无所作为,那不如做个没心没肺的混蛋比较好过一点。为了应付那段难熬的时光,梁小山做了不少准备,首先缴了网费(查看政府官网发布的实时信息),然后去两趟超市,采购少男独居时的必备用品:换洗的衣物、垃圾食品、速溶咖啡、烟、游戏机、歌碟……

       此外,梁小山每天上班下班,活的忘记了时间,只好仿效原始人结绳计数的方法,买一打袜子,一天换一双,等到积攒了一堆臭袜子的时候就感叹一下十二天过去了,然后一起塞进洗衣机里。

       程灵素隔几天就会打电话询问工作有什么困难,是否需要帮助。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摇身一变,询问的语气忽然像是一个女上司对男晚辈的关心,着实令梁小山感到惊讶,要不是她的音色尚显稚嫩,别人听了还真以为是一个女上司在诚恳地挽留一个去意已决但对公司举足轻重的知识型人才,并对其重重许诺。

       但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那种语气也并非出于男女之间的好感,他没有那么不要脸和不知轻重。与此相反,他恰恰深知程灵素纯粹是出于富家千金良好的教养才热情地帮助自己,换做其他人,她也会热情地施以援手,态度分毫不差。想到这一层,他又难免有些沮丧。

       “这些天你在郑教授的实验室帮忙,辛苦了,这是公司给你的生活补贴,你拿着。”即将下班时,经理唐宋慈把五千块新币递给梁小山。

       那是一张金额5000的一次性转账卡。

       “谢谢。”梁小山没有多说话,接过钱揣进口袋。“那没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急什么,你坐下来聊聊。”唐宋慈招呼梁小山坐下。“最近怎么样,公司管理层对你关心够不够?工作有什么困难吗?”

       “工作挺好,在实验室帮帮忙。”梁小山拘谨地坐下来。

       “最近爆发的病毒危机你也知道,公司给科研部门拨了十几亿研发转基因药物。”唐经理起身倒了两杯水。“好些贵重的研发设备都要租大型货机从国外空运过来——”

       “是的,我听说前两天从荷兰进口了一台精密的转基因设备,一亿八千万,必须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下运行,海关一看,生怕弄坏都不敢检查,直接挥手放行。”

       “是这样的。”唐经理将一杯水递给梁小山。“我们公司正夜以继日的研发解药,存放数据的保险箱必须同时有四个技术主管——郑伯、张苞、王向展和李峰威——的指纹才能打开,任何人都不可能单独掌握百分之百的数据,以防泄密。这样的安保措施我还是头一次看见。”

       “在实验室对吧?”

       “是的,你去实验室帮帮忙,有机会的话也许郑伯教授、王向展教授和张苞教授可以好好带带你,积累点实际经验。”唐宋慈站起来拍拍梁小山的肩膀,“好好干,小伙子有前途,将来发达了不要忘记我啊。”

       这番意味深长的怪话让梁小山更加深信,唐经理肯定对自己和程家千金的关系有些误会。他想澄清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便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倒不是他不喜欢吃软饭,梁小山本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如果哪个富家女胆敢递个杆儿过来,他顺着杆儿就会往上爬,在波澜壮阔自我奋斗和废物一样度过一生这两种生活模式之间,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毕竟舒舒服服地觅食、躲避危险、繁殖,是动物的根本属性,人作为动物之一种,回归属性没什么不好,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根本没有任何吃软饭的机会。

       而且梁小山知道程灵素的男友叫梁赞,是南山市另一家制药巨头岐黄制药公司的长子,人长得好看,学历高,家里还特别有钱,这三点的任何一点就足以暴击梁小山。

       05

       梁小山从唐经理手中接过五千块转账卡,走出泰安大厦,赶紧开车去隔离区,想在日落宵禁之前给家人寄点钱,好让家人在隔离区过得好一点——隔离区统一配给的食物太糟糕了,想吃得好一点只能自己出钱买。早上妈妈打电话说,隔离区的很多商品已经断供了,物价涨了两三倍。

       离开泰安大厦时,梁小山想起车胎坏了,只能弃车上街,到了街口哆哆嗦嗦爬上黑车,跟那个侏儒师傅说:“去隔离区。”

       “去隔离区?那片地方快要宵禁了。”侏儒有点为难。“这样吧,你给我两百我就去。”

       “两百就两百吧,赶紧走,不然宵禁了把你逮起来,你的这辆燃油车早该报废了,不准上路,都会被没收的。”

       侏儒司机风驰电掣般穿街过巷。

       街边路人面带口罩,警察如临大敌,手持红外测温仪朝所有路人和司机逐一扫射,体温一旦超过38度便立即活捉。

       越靠近隔离区,警察越密集,甚至有一些带袖章的老大妈站在马路中间吹着哨子帮忙维持秩序,神情警惕地扫视过路的车辆和行人。

       梁小山途经三个惊心动魄的逮捕场面,好不容易到了隔离区门口,付过车钱挪屁股下车,给所有与自己四目交汇的警察一人一个虚弱的笑脸,怯生生的样子似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违法勾当。

       一个黑黝黝的年轻警察喊住他,站在临时焊接的大铁门门口,右手按着自动步枪:“你往哪儿走呢,谁让你来的!”

       “啊,我去隔离区。”梁小山有点语无伦次。“啊不不,我来这儿只是为了给隔离区我妈妈我妹妹送点钱。”梁小山低眉顺眼地朝他笑,“虽然隔离了,但里面成千上万的人也好歹要过日子,你说是不是。”

       “不行!这个不符合规定!”警察不耐烦,断然拒绝。

       “以前不是可以吗?”

       “现在加严了,必须要有证明。”

       “什么证明?去哪儿开?”

       “社安局。”

       “今天您给通融通融吧。”梁小山服软,不断地喂好话,试图动之以情,“我家房子烧了,值钱不值钱的都化为灰烬,我妈今天早上还按照你们的规定,一周一个电话给我报平安,她说每天只能吃到政府发的两个玉米棒子和营养块,我外婆还——”

       见警察仍然不为所动,梁小山又搬出了妹妹,试图唤起警察的恻隐之心:“我还有个妹妹呢,她们的午饭都变成了一锅煮的白菜叶子,成天忍饥挨饿,饭菜气味坏得吓人,难以下咽,这直接导致医院食堂不得不定期开办感恩教育活动,免得病人不吃,只能倒去喂猪——你听,那边隔离区正在播放‘感恩的心’。”

       可那个年轻警察的倨傲神态简直可说是针扎不进水泼不进,对梁小山耐心细致的陈述充耳不闻。

       梁小山泄气了。

       这时一个中年警官走过来轰他。

       那人梁小山认识,是上次在警局审问他的严明。

       严明说:“行了行了,你赶紧走听见没有,这里规定不能往里递东西。”

       “我妹妹——”梁小山结结巴巴地垂死挣扎。

       “哟呵还挺金贵,别人能吃的饭菜你妹妹怎么就不能吃了?你妹妹年纪小,吃点苦没什么不好,锻炼人的意志。”

       这句诡辩让梁小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东方国家的文化普遍有注重精神意志的传统,以此弥补物质上的缺陷。人们相信这种坚韧朴素的精神意志可以通过反复承受大量的痛苦来获得,比如刻意吃糟糕的伙食,经常站在太阳底下暴晒,冬天越冷越是要早起,有车不坐偏要步行……见到穷孩子吃猪狗食睡猪狗觉,人们便大呼朴素,眼泪汪汪地感动起来,力赞其艰苦朴素,单纯快乐。

       梁小山笨嘴拙舌站在原地,语气近乎低三下四:“你给通融通融吧,通过你们给家属送东西不也是政策允许的吗,前两天新闻上刚说的。”

       “你耳朵呢?”严明忽然呵斥。“听不见吗?”

       梁小山愣住了,笑容僵硬。

       此时严明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哈哈大笑足足五分钟才聊完,听着好像是在说晚上吃饭的事,然后转身面向梁小山,态度缓和下来。

       “你没看见吗,所有进出的通道都筑墙封锁,铁门焊死,直升机天上巡逻,地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进出的医生,包括去取病毒样本的郑伯教授都要特殊证件,穿净化服,通过两道防化门。我还进不去呢,上哪儿找你妈帮你送钱去!”

       梁小山站在街边不吭声,想不出理由予以反驳,只能低头看着鞋面。

       这时,两辆黑色的宝马和一辆银色的奔驰商务车由远及近。

       “快走。”警察横眉立目,“你走不走?这一带快宵禁了,再不走抓你!”他伸手指向大街。

       梁小山踢踢踏踏,满腹委屈地往回走,直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喊住了他。

       梁小山偏头看见程灵素钻出黑色宝马,在戒备森严的大街上朝自己挥手大喊。

       “什么事啊你来这里?”程灵素左右看看,穿过车流来到梁小山面前。

       “我给我妈送钱。”梁小山打起精神,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们不让进啊?”她笑笑,“没关系,公司的郑伯不是要研发新药吗,后天要去隔离区给一批患者注射,看看疗效如何,到时候你把钱给他的研究小组,让小组人员给你妈送去不就行了嘛。”

       “是啊,我怕给大教授添麻烦,所以自己过来问问。”其实梁小山从未对他人提起他与郑伯早就认识,而且还有旧怨。

       “不麻烦,你交给我,我帮你转交。”

       梁小山把装钱的米色信封递给她。

       “诶,你吃晚饭了吗?”她问。

       “还没有。”梁小山说。“这一带快宵禁了,我要回公司宿舍。”

       “没事的,我们,哦,公司请几个技术骨干及其家属吃饭,还有梁赞和梁赞他舅舅严明,一拨人十几个,今天在公司正好遇见了,打算一块去圣欧顿饭店吃饭呢,你也一块去吧。”

       “吃什么饭?”

       “庆祝解药灰质素研发成功——就差最后一次验证了,保险起见嘛,应该能成功。”她补充道。

       “都有谁啊?”

       “郑伯、李峰威、张苞、唐宋慈、金劼、梁赞……哎一大帮人,嗯还有警官严明,他今晚负责隔离区的警戒,我们也把他叫来了。”

       “你们互相认识,我去不太方便吧。”梁小山为难。

       “咳,你说一个大男人磨磨唧唧干嘛啊,去就去有什么大不了的,赶紧一起走吧。”程灵素拽住梁小山往车里拖。

       “你今天不要上班吗?”慌乱中,梁小山问了这个傻问题。

       “那破记者的工作,早就不想干了,原本干那份工作就是气气我爸的。”

       06

       一行人开车远离即将实行宵禁的街区。

       特殊时期百业萧条,只有少数检疫合格的饭店允许开业。泰安公司一行人张罗着去吃饭,包括程灵素的男友梁赞。梁赞看见程灵素把梁小山拽过来,一路上醋意很浓,排挤梁小山,拿他刚才与警察周旋的事情开玩笑。

       “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忍气吞声的事都干得出来。”他说了这么一句颇具讽刺的话。

       车子开上一条宽敞的街道,行至饭店对面的路口,车子停在立体车库后,大家从甬道走下来。

       梁小山跟随大部队来到饭店门口,大家有说有笑,几个公司精英穿着勒裆裤和尖皮鞋,不停地开拙劣玩笑逗女人玩。大家看着周围一帮小孩在饭店广场玩旋转木马、滑板、旱冰鞋和蹦床,十几个大音箱狂轰滥炸,一拨拨男女踩着音乐鼓点鱼贯而入鱼贯而出。这幅末世狂欢的样子让人颇为意外。

       梁小山受到这一欢快气氛的感染,不知不觉咧着嘴,几乎不再计较刚才严明盛气凌人的样子,甚至觉得那个健谈的中年男人还有些人情味儿,是一个喜欢讲过时笑话但不乏亲和力的长辈。

       人们突然大笑起来,梁小山也跟着笑了一会儿,尽管他完全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梁小山就跟封建小媳妇似的逆来顺受,很容易在压力下妥协,以求苟延残喘,每次遇挫之后,他便铁下心肠把自己装得恶狠狠的,过段时间志气消磨之后就立刻颓了,见谁给谁陪笑脸。

       大家乘坐饭店外墙上的玻璃电梯进入9楼,穿过“爱琴海”“卢浮宫”和“埃菲尔铁塔”,来到一间叫做“维也纳”的包间。这些迎合中产阶级趣味的装潢,程灵素觉得怪怪的。

       梁小山坐在松软下陷的皮椅里。程灵素挨着梁赞坐在右边。

       这顿饭由泰安公司做东,唐宋慈经理扮演着一个好客主人的角色,热情地招呼每一个人喝茶点菜,尽量不使任何人受到冷落。

       “大家尽管放心,这次晚宴的所有食材、酒水包括厨子,都是从程公馆带过来的,保证干净卫生,不会中毒。”

       唐经理继而向众人介绍泰安公司的科技骨干。

       “这是郑老,郑伯教授。郑教授是我们的前辈啊,来主导抗击病毒的科研工作,挽救芸芸众生于水火,这份精神令人钦佩,大家鼓个掌!”

       大家稀稀拉拉鼓掌。那个满头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教授向大家点头致意,说话时神态略显拘谨,像其他人一样有意无意地恭维着程灵素。

       梁小山觉得好笑,他知道郑伯是个挺狂的人,但在程灵素这种来自顶级豪门的人面前居然狂不起来了,即便说几句狂语,那也不过是在掩饰他的虚弱。

       程灵素倒是没把这些放在眼里,要大家“不要拘束,这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只是公司内部的一个小型庆功宴”。

       唐经理继续逐一介绍:“这是王向展教授……这是张苞博士……这是李峰威博士……这是……”手指向梁小山时,唐经理略一犹豫。“……这是新加入我们公司的年轻小伙子梁小山,都是青年才俊啊。”

       程灵素接过话头:“梁小山学的也是基因学专业,虽然年轻,但多加锻炼,对我们公司绝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梁赞冷笑一声。

       而王向展、张苞和李峰威这些浑身颤抖、长着一副聪明样儿的年轻病原体学家自然看不上梁小山,三人对视,暗自无声地讪笑,仿佛梁小山忝列其中拉低了他们的身价。

       “哎李峰威,你说说最近爆发的那个怪病到底是什么回事啊。”严明打破僵局,问道,“我从各个媒体的报道中已经听过多个版本了,莫衷一是,我都被这些人搞糊涂了。”

       “难怪,媒体这帮文傻,写的稿子全是粘贴复制过来的。”李峰威说。“全都瞎写。”

       “那么说,媒体写的东西都不可信喽。”唐经理的秘书金劼抿着雪莉酒。

       李峰威哼哼哈嘿地说:“不学这个基因技术的人,根本没资格谈这个事!”李峰威脸上特别有自信,特别知道自己是谁,喝着小酒,用愉快的口气说:“那些文学啊,艺术啊,都是一般智力的人消费的东西,很多东西要靠科学来解释,文傻解释不了。”

       李峰威一口一个文傻,洋洋自得的语气令程灵素深感不快,他忘记了“先驱传媒”的稿子正是程灵素一手撰写的。

       程灵素撇撇嘴,但没有流露出不高兴的意思,若无其事地喝着一碗罗宋汤。

       梁小山从这一微妙的表情变化中似乎察觉出程灵素的不快,于是偷偷发一条短信给她:“别在意这种人,他自己的名字起的跟杀虫剂似的,他才是文傻。”

       程灵素放下钢勺,打开振动的手机,笑了笑。

       而梁赞似乎颇有兴致,不时爽朗一笑,并请李峰威“继续说下去,给大家做个科普”。

       于是高智商人士李峰威向在座诸位做了一个简单的科普:

       “药厂泄漏的梅萨气体,滋生了一种寄生在人脑内部的虫媒病毒,我们叫它梅萨病毒。简单来说,梅萨病毒寄生在病原虫内部,控制了病原虫,这种‘僵尸病原虫’又通过饮水或其他方式进入人体,再通过某种至今还没有完全弄清楚的生理机制,损伤患者神经,甚至导致患者死亡,严重与否视情况而定。”

       梁赞问:“那为什么新闻报道说,有的患者感染后很快死了,散发异臭,而有的患者只是脑血管破裂,做了手术后并没有生命危险,甚至有的患者只是出现严重感冒的症状而已?”

       “那是因为病毒的宿主类型不同。”

       金劼问道:“宿主类型?什么意思?”

       “死掉的那部分人,是因为病原虫进入他们体内时仍然是活的,致命性很强。而没死的那部分病人,病原虫进入人体时已经死了,危害就没那么大了,只是释放一些碱性物质导致人的神经受损,后续情况还不清楚。”

       “哦,原来是这样。”严明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更严重的那种,我们称之为梅萨甲型感染,轻一点的叫梅萨乙型感染,你可以将其视为同一类病毒的不同亚种来理解。”

       “潜伏期有多长?”严明问。

       “感染者的潜伏期有长有短,有的人会立刻发病,甚至一命呜呼,而有的人可能要等好几个月之后才会显露病状。”

       “症状呢?这两类病人会有什么危险?”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病毒是怎么爆发的,真是因为梅萨泄漏吗?”

       郑伯抢过这个问题,慢悠悠地说。“是的,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

       “病毒为什么会死亡呢?”

       李峰威说:“病原虫被病毒寄生后,以原始的分裂方式疯狂繁殖,这需要从人体摄取大量的营养物质,所以病人食量特别惊人,着急了连自己都吃。”

       大家听到与新闻截然不同的内幕消息,不禁面面相觑。

       这时,一道道菜陆续上桌。大家开始传杯换盏,吃河豚刺身、烤蛇肉,啃着用酒精浸泡的生虾生蟹,也不怕吃到寄生虫,甚至几个豪放的糙老爷们抓起清蒸梭子蟹整个一起吃,屎和蟹黄不加区分。梁小山看着这副景象,简直惊心动魄。

       李峰威一边扒开螃蟹壳,聚拢嘴唇连肉带屎滋溜溜疯狂吮吸。梁赞对李峰威开了个玩笑:“看你这食量,很像感染了梅萨啊。”

       李峰威不生气,扔了蟹壳继续解释:“当病原虫离开人体超过十个小时,便会因为营养物质断绝而死亡,危害性将大大降低,但是并不意味着已经死亡的病原虫就没有危害,这些病原虫如果再次进入人体,也会损害人脑神经,这类感染者就是乙类感染——”

       郑伯忽然用眼神制止了滔滔不绝的李峰威。

       梁赞换了一个话题:“解药你们什么时候能研制好?”

       “快了,大家不用担心。”李峰威喝口酒咂咂嘴,“后天我们研究小组就要去隔离区给一批患者注射最新研发的转基因解药:灰质素。看看重复性如何。相信没什么问题。”

       大家不禁欢呼。

       梁赞给李峰威灌酒:“再喝点再喝点,这才到哪儿啊。”

       “不能再喝了,我酒量小,从小我爸就管得严。”李峰威嘴里叼着一根“紫南山”,喝着蔬菜果汁连连婉拒。

       “小时候你爸打你吧?”梁赞笑问。

       “打啊,怎么不打。”

       “我爸小时候也打我。”梁赞侃侃而谈自己被爹胖揍是因为小时候如何调皮:“打架差点把一个同学打死了!”一般来讲,打死人这种事只有出身底层正在发育的暴力男和有权有势无所顾忌的猛男才下得了手,并在长大以后引为谈资。很明显,梁赞属于后一种,他的家庭在他小时候便向他展露了雄厚的财富,以至于他在饭桌上绘声绘色地描述打人事迹时,并未察觉在座诸位兴致全无。

       “失陪一下。”郑伯的前列腺首先受不了,要去撒尿。

       接着是那帮拼酒的人,张苞、王向展和李峰威相继离席。

       饭桌上,大家继续捉对聊天,转而谈美食,谈婚姻,谈二十多年前那场动乱,最后又回到最近爆发的怪病。

       严明问梁赞:“小梁啊,你家的岐黄医药公司也在研发抗病毒的药吗?”

       “在研发,可国内顶尖的研发转基因药物的人才就那么几个,全被泰安公司挖走了。”梁赞喝了口酒,笑着瞟了眼旁边的程灵素。

       “咳,人都是你的了,以后赚的钱还不是手到擒来。”金劼吃着雪花菜,打趣地说。

       大家哄笑,继续吃喝。几个男的酒壮怂人胆,向程灵素若有若无地献殷勤,但她似乎对这类场合不感兴趣,自顾自地吃着鱼片,那种样子仿佛置身于热闹之外,透着若有若无的精致的懒散,就连梁赞要她喂口菜,她都懒洋洋地叫他“自己夹”。

       梁赞碰了枚钉子,遂拎起酒瓶喝闷酒,胡乱地喝一些蜂蜜牛奶。

       “来来,大家喝这个。”唐宋慈拿出一瓶拉菲,有些人遮住了酒杯,但还是禁不住他不停地劝酒。

       “老严啊,你看你怎么能这样,平时都千杯不醉的啊,怎么,不给面子?”唐宋慈揪着严明就要猛灌。

       最终大家都喝了一点。

       梁小山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每个人都喝一点。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大家见郑伯、张苞、王向展和李峰威四个人还没有回来。

       “怎么了?怕不是喝醉了倒在厕所里了吧。”严明醉醺醺地笑着说,有点大舌头。大家都似乎喝高了,严明自信酒量还不错,但是当他不小心碰翻高脚酒杯时,他发现自己居然也醉了。这是他不经意间注意到的事情。

       大家最终提议派个人去厕所找找他们,毕竟这四个人是公司的技术骨干,灰质素的技术机密全部掌握在他们手里。

       梁赞醉醺醺的自告奋勇去盥洗室瞧瞧“他们有没有掉进马桶眼里”。过了几分钟,梁赞忽然折回包间。

       “厕所门从内部锁死了。”梁赞面色凝重。

       大家已经察觉到事情非同小可,陆续跑到厕所门口。起初,大家还觉得可能是有人恶作剧,但是片刻后大家就不那么想了。

       因为一股血液从门缝里淌了出来。

       程灵素打电话给他们几个,可是电话关机,于是她叫来保安,使用气腔筒暴力开门。此时十几分钟已经过去了,一股股血液弯弯曲曲流进了走廊。每个人都在静静地等待。这很奇怪,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下药了,反应才会如此迟缓。

       开门后,大家发现他们四个躺在地上。大家以为他们吃河豚中毒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四个口吐白沫,一地污秽,显然遭到了暴打或者注射某类药物,最关键的是,他们四个的右手食指全都被切断消失了。

       “不好,灰质素!”唐宋慈第一个抢先叫起来。

       梁小山记得唐宋慈说过,存放灰质素科研数据的保险箱必须同时有四个技术主管——郑伯、张苞、王向展和李峰威——的指纹才能打开,任何人都不可能单独掌握百分之百的数据,以防泄密,如果暴力开锁,将会启动自毁程序。

       现如今,有人集中了他们四个人的手指。

       虽然切断的手指会肿胀变形,但是获取了指纹之后可以根据纹理迅速制造指模,用指模来开锁。

       唐宋慈已经拿起了手机,准备拨通泰安公司安保主管的电话,但是拨了好几遍都没有拨对,不是少按了一个数字就是按错了数字。

       手机忽然从指间滑落。

       唐宋慈弯腰去捡,却跪在地上一头栽倒。

       而其他人,此时早已躺在地上,留下饭店的小保安不明所以。

       07

       泰安大厦实验室位于50和51楼,室内灯火通明,几十个科研人员穿戴净化服,正在加班加点地跟进最后的重复性试验。

       “什么味道?”管理部的女主管一进门就问。

       “好像是一股糊味,不会是哪里的电器短路了吧?”一个男人东闻西嗅,没发现有何异常。

       “越来越浓的糊味。”女主管皱着眉。

       男人试图解释这一现象:“实验室,经常发生爆炸之类的事故,不用太担心,估计是有人在捣鼓什么实验。”

       接下来,刺耳的报警声立刻否定了他的说法。

       男人回头瞅见窗外一股浓烟钻了进来,顿时慌了:“操蛋,楼下发生火灾了!”

       火势越来越大,滚滚黑烟遮住玻璃幕墙,呼呼作响的火舌顺着走廊迅速蔓延,四周的温度已经令人难以忍耐了。

       “去楼顶,我们去楼顶。”女主管喊。

       “楼下的实验室要是保不住了,科研数据可就付之一炬了。”女主管为此担忧。“快,立刻通知消防来灭火。你,打电话给程先生!”女主管慌慌忙忙地发号施令。

       几十个科研人员迅速逃离了实验室,走楼梯来到泰安大厦的楼顶。

       “放心吧,很快会有直升机来接我们的。”

       08

       程公馆在东南边的滨海地段,虽然是西式建筑,但布局仍然属于传统的庭院式,左右对称,各个区域以短墙树篱相隔,形成一座宁静的大庄园,超过三十名雇员(管家、保洁员、厨娘、园艺师、警卫等等)维持着这座庄园的日常运行。

       晨光中,一位老人从门廊急匆匆迎出来,程灵素扑过去抱在一起。很显然,他就是程灵素的父亲程公台。

       “怎么一个人擅自跑出去呢,梁赞呢?他怎么不送你回来?”

       “没事,可能是食物中毒,我们都昏倒了。”

       “没那么简单,有人给你们下迷药了,意在拖延时间,盗取灰质素的机密。”程公台转身吩咐管家赵管家,“请医生来一趟家里。”

       “以后不准随便出去了,这段时间很危险。”

       “哎呀您就别啰嗦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程灵素抓着父亲的胳膊一顿摇。

       “好好。”程公台笑着摆摆手,略微转过身来:“你就是梁小山吧?”

       梁小山说是。

       “你能把我的女儿平安带回来,我这个做父亲的很感谢你。”

       “哪里,您不怪罪我,我就已经很庆幸了。”

       程灵素为梁小山逐一介绍她的家人。“这是我爸,这是我妈,这是我大哥程知远,这是我大姑姑,这是……这是赵管家。”

       这时,胖胖的赵管家恰好从门厅里走出来。他在程公台旁边耳语一阵,程公台面露笑容。这种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控的笑容让梁小山犯了糊涂:泰安大厦的实验室都烧掉了,耗费十几亿的科研成果很可能毁于大火,事态如此失控,他怎么还笑得出来。难道是凶徒已经抓到了?

       更奇怪的是,慈爱医院的院长马鹿此时也出现在程公馆,他开车带着他太太金劼。他此时不应该在隔离区的医院呆着吗?而且金劼居然是马鹿的太太?

       “呦,挺热闹啊。”胖墩墩的马鹿有些粗鲁地打哈哈。

       “大家快进去吧。”站在一旁的管家笑着说,“冯妈已经备下早餐了,进去说话吧。”

       众人进屋。

       梁小山完全被眼前的豪奢景象惊住了。室无纤尘,干干净净。宽厚的墙壁全是真正的大理石和高级木料,摸上去有沉实冰凉的触感。深色的夹层玻璃暗淡了视野,内室的空间大得惊人,几乎可以在里面跑马,手工编制的地毯铺在大厅里,羊角座椅、拱形的穹顶和雕饰繁复的铜灯透着宗教式的肃穆气氛。

       这时,梁小山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

       梁小山快速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手机号,心里隐隐约约冒出不祥的预感,于是向程家父子急忙辞行:“早餐我就不吃了,程先生,我有点事先走了。”

       09

       按照警察局的规定,隔离区的家属每周只能在有人监视的情况下打一次电话。

       梁小山一边走出程公馆,一边掏出响了很久的手机,这个来自慈爱医院有违常规的电话让他感到心惊胆战,坦率地讲,他察觉到自己正在靠近未知事物的边缘,已经嗅到了不安的气氛。

       他说服自己接电话,心里却一直在回避思考任何问题,回避做任何判断,清晰的头脑只会令人痛苦。

       “喂你好,你是梁小山吗?陆贤和梁小野的家属?”

       ——语速匆忙的女声。

       “我是。”

       ——由于口干舌燥,简单的两个字都岔音了,他清清嗓子重复一遍。

       “你妈妈和你妹妹都确定感染了,你妹妹已经抢救无效死亡,具体情况登陆医院的网站查询。”

       “……”

       “有些事情需要你来处理,你妈妈的病情非常危险,治疗费快见底了,你要签治疗协议,到时候我们会以邮寄的方式给你。”

       那人说完后立刻把电话挂了。

       再打过去是线路繁忙。

       一片令人窒息的嘟嘟声。

       像是突然落水时颅腔内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