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窃 （1）
第三章 失窃
01
凌晨四点，南山市忽然拉起了凄厉的宵禁警报。
街头全息电视上的男主播一遍又一遍告诫两千万市民：全城进入紧急状态，未经允许而夜不归宿者将被逮捕隔离，这是为了市民的安全！
梁小山家里的那台全息电视也自动打开了。先驱传媒可以遥控所有私人电视和公共传播机器。梁小山被自动开启的电视吵醒了，他只能调小音量而无法关闭。
外婆也被吵醒了，迥异于梁小山的是，她听了大受刺激，立刻收拾行装。
“外婆你干什么？你大晚上的要去哪儿？”
“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快，我们去外面躲一躲。”外婆满目惊恐。
“没有人要来。”梁小山尽力安抚外婆。外婆仿佛暂时恢复了记忆，偶尔能喊出梁小山的名字，但过几分钟似乎又忘了。
梁小山不敢想象老年痴呆的外婆半夜一个人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打算祖孙俩在椅子里坐等天亮。五点左右，梁小山坚持不住，爬到床上朦朦胧胧睡着了。在梦境里，时间像是早上，梁小山游荡在一条冷清的街道，四周阒寂无人，东边的太阳突然炸了，天边发出耀眼的炽光，整座城市所有的钟表停止了摆动，一股滔天烈焰迅速吞噬了周围的建筑。
醒来后回到现实世界里，梁小山逐渐感到踏实和安定。
哔哔啵啵。
似乎有什么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幻觉，是梦境的残留，很快他知道不是：远处真的发生了大爆炸，炽热的红光透过窗帘打进来，整间屋子如同红色暗房。
梁小山在流漾起伏的暗红色光影中赤脚走到窗边，打开磨砂玻璃的一瞬间，光和声音涌了进来：原来好几条街发生了火灾，文峰大楼被大火吞噬，烈焰腾空，股股黑烟冲天而起，一条条街道相继断电。
消防车由远及近，拉着急促的警笛开赴现场，一支支水柱喷了上去，立刻化为气体消失无形。
周围群犬相吠，对面几座楼房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混乱，似乎屋子里闯进了恶灵，人们奔逃尖叫，要用火烧死追赶自己的恶灵。一时之间，梁小山不知道是混乱引发了火灾，还是火灾引发了混乱。
人们都吵醒了。看热闹的人来到阳台驻足观望，指指戳戳，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梁小山看了眼时间，摸黑搬了一张木头椅子坐在窗边，置身其中感受热烈的气氛，简直近于喜庆。
但还是闹出了人命。
不知是何种易燃易爆品在烈火烤炙之下突然发生了连环爆炸，方圆数百米的玻璃被巨大的冲击波悉数震碎，街上的汽车也被崩飞了，行人奔走呼号，竞相逃窜，一座座豆腐渣风格的旧房子轰然倒塌。
梁小山笑逐颜开地看热闹，忽然砰的一声窗子被炸了，火焰和冲击波把他的头发炸得跟鳌拜一样。毒气和浓烟涌了进来。不知何时，他被毒晕了，昏头昏脑栽在地上不明所以。
感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逐渐清醒的时候，街上的噪音隔着墙壁和玻璃混沌地传进耳朵里。窗外阳光暗惨，晨昏莫辨，药水和消毒液的刺激性气味让梁小山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躺在诊所的病床上。
梁小山艰难地转过脑袋，看见右边的病床躺着一名中毒的老人，嘴角淌着黄水，浑身化脓起泡，密密麻麻，如同一棵枯树布满了密集的虫卵和凹陷型的坑洞。
这副景象把他吓得肾上腺激素飙升，跌下床，拔了针管连滚带爬跑到盥洗室的镜子前边，翻起衣服查看全身，所幸没有出现那类恐怖的症状。
护士告诉梁小山，是外婆送他来诊所的。
“我外婆人呢？”
梁小山不清楚外婆是怎么把他扛过来的，老年痴呆倒是可以解释，她有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嗯——大概一个小时前，说是要先回家一趟。”护士说。
梁小山悻悻地坐在病床边，挂在墙上的全息电视正在播放救灾情况：
“这是怎么了？现场出现了什么情况？”男主播问。
连线的现场女记者程灵素回答说：“由于某种至今尚未查明的可怕原因，城东的黄牌社区，特别是宁远区，到处都在发生爆炸和动乱，人们忽然神经错乱，充满了攻击性。”
“等下我们会连线基因学和病原体学家郑伯教授，请郑教授来帮我分析一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怪病。”男主播低头快速翻了翻资料，“那现在，还是请程记者给我们现场报道救灾情况。程记者有请。”
“好的。”程灵素说。“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消防队已经开进现场，警方在五分钟前宣布了封锁方案，这意味着如果火灾事态进一步恶化，封锁范围可能会由原来的慈爱医院扩展到整片宁远区……目前，宁远区的居民来到社区附近的夫子庙避难，情绪稳定。”
梁小山想起74号公路上自己施以援手的那对豪门恋人，其中小姑娘就是电视上的那名女记者。
接下来他的头脑从巨变带来的震撼中彻底清醒过来：警方五分钟前宣布针对宁远区的封锁命令，而外婆一小时前回家了……
02
梁小山想给外婆打电话，给所有亲戚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赶紧离开住地，否则封锁后出不来，原本没病的都可能染病。可灾难发生后打电话的人实在太多，线路繁忙，一时半会难以打通。
他拔掉针管离开诊所，满大街拦车。
空气里不知为何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人们戴着口罩。这时候，突然又传来沉闷的连环巨响，东方发出耀眼夺目的异光，数十股血红色浓烟龙卷风一般迅速扩散、迫近，在大风的吹动下逐渐由浓转淡，天幕压得很低，晨昏难辨，最后梁小山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粉红色的世界里。
起风了，铺天盖地的烈焰向东方倾斜着，气温越来越高，在一片粉色的烟尘里，梁小山忽然瞧见了琳琅。
他一眼就认出了琳琅，尽管琳琅穿着志愿者的服装，戴着口罩。
她穿过警察的封锁线，从容地走进了慈爱医院。
她这是要做什么？
梁小山猜测，一旦火灾控制不住，那就不仅仅是隔离那么简单，紧挨宁远区的慈爱医院必定会采取行动，可能会借助一些具有一定医疗知识的志愿者团体，撤离大量的病人，以免医院受到冲击。而且琳琅的女儿还困在医院，她有足够的理由加入志愿者团体。
流动的大火映红了她的脸，透过浓烟和烈焰，可以看见行人在火中闪烁的身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焚尸炉里颤动的空气。江边几个化学品仓库泄露出大量形同小碎石的白色晶体，一遇水则剧烈燃烧，溶为小球，浮在水面四处游走，发出嘶嘶的声响和耀眼的白光。依据这种化学性质，那些白色晶体很像是金属钠。
几个不明就里的消防员提起水枪，水柱喷了过去，金属钠遇水后发生剧烈的放热反应，瞬间炸穿了一排集装箱，白色的焰火喷涌而出，江边的一条林荫道被它点燃了，瞬间形成一条巨大的火龙，轰轰嗡嗡不断向前吞噬，沿街的十几口燃气井如同一排地雷被逐一引爆。
对这种悲剧，梁小山不想悲天悯人，因为二十分钟后他就会发现自己也悲剧降临了。他好不容易打了辆车往家里赶，还是晚了一步：警方已经设置路障，封锁了宁远区。
更不幸的是，家的方向燃起了冲天大火。
梁小山如遭雷击，立在当街。
03
南山市街头陷入动乱，某些地段的大火烧了三天四夜仍未停息，如同中东的油田大火，满天飞舞的烟霾遮天蔽日，能见度不足二十米，政府调来了灭火飞机也无济于事。很多化学品一沾水反而烧得更旺，只能任其自灭，否则大火转瞬之间就会烧到脚边，特别是顺风燃烧，消防员根本来不及跑就被烧熟了。
黄牌社区的人们倾家荡产，戴着口罩迷失在在满天飘荡的烟灰里。这一灾难成了大家谈论的主要话题，市民一致关注而无暇他顾。街边啤酒馆的黄牌男人们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谈论他们一贯热爱的话题，谈足球，谈女人，谈西方衰退。
他们全蔫了。
梁小山和他们一样坐在街边的啤酒馆，坐在油烟和漫天的粉尘里喝着苦嗖嗖的冰啤酒，大口吞咽着脏黑色的汤汤水水，为自家烧掉的房子，为隔离区的母亲、妹妹、外婆、小姨琳琅，为诸多事情忧心忡忡。由于生存经验不足，这类突发变故带来的打击虽然没有令人到浑身颤抖的地步，但仍然导致他像感冒似的昏昏沉沉，在谵妄的状态中有些轻微痉挛。
他麻木地度过了一上午的时间，失魂落魄，在街上走来走去，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下午便来到夫子庙休息。
那里已经成了灾民营，人影杂沓，哭声此起彼伏，空地上随处可见墨绿色的帐篷，黄牌青年夫妻拎着一些不值钱的家当，背着一串孩子，无计可施地互相发脾气。
当天空越来越暗时，梁小山开始考虑自己晚上住在哪里。
自从二十八年前那场气候巨变加剧了地球的沙漠化，白天的气温高得像要喷火，而夜里却非常冷。即便是在夏夜，也经常出现零下十度的情况，冻死的流浪狗在第二天中午经烈日一晒，一股臭烘烘的暖流就会飘荡在大街小巷。
因此必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住酒店太费钱，而且会招致风纪纠察员无休无止的刁难。
或者去买一顶帐篷住在夫子庙？
梁小山考虑这些问题时，他看见了程灵素。
她和“先驱传媒”的摄影师正在采访夫子庙里的灾民，他们走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来到梁小山面前。
“你还认得我吗？”程灵素瞅瞅梁小山，笑着问。
“如果你是来采访受害者家属的话，我没空。”梁小山有些激动地回答。“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不符合你们的采访条件。”
程灵素让摄影师先去拍几组灾民照片，拍好后再来会合，然后转身向梁小山解释说，“你误会了，是这样，上次在公路上抛锚，还要谢谢你的帮忙。”
“嗯，知道了。”梁小山已经没有心思对这个富家女客套了，转身走人。
程灵素也不生气，颠颠儿地撵上来，问：“你去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梁小山继续往前走，没有减速。
“说说有什么不可以的？”程灵素蛮好奇地不依不饶。“你是住在宁远区百花街的吗？”她猜。
宁远区正是昨夜动乱的始发地，她似乎猜到了梁小山无家可归的困窘处境。
梁小山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在女孩面前尤其是富人家的女孩面前，他不想就自己的尴尬处境做出任何交代，这样会显得可怜兮兮，于是梁小山故作坦然。
“我帮你安排一个地方吧。”程灵素试探着说。
“你帮我安排——？”梁小山停顿了一下，忍不住露怯，然后又大步往前走。“这算怎么回事。”
“那你去哪儿？”程灵素抱着两台手持设备，继续撵上去。“哎，你别走那么快啊。”
“……”
“那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随便走走。”梁小山说。沦为灾民如同当街摔个大马趴，为了掩饰这份尴尬，梁小山便立刻爬起来若无其事地闲庭信步。
“那你也让我找个方式感谢一下你上次的帮忙，然后再各走各的，两不相欠，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客气。”
“……你家着火了，家人都住在隔离区呢，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优柔寡断的梁小山其实并没有什么打算，面对日益迫近的窘困，他会像虾米一样本能地选择退缩，直至逃无可逃时才会被迫采取一些慌乱的措施，满心盼望着这些拙劣幼稚的手段能将困局应付过去。
梁小山佯作轻松地说，“没什么打算，政府不是说了，让灾民去北边的桃源区租房子，政府会给一些住房补贴。”
“桃源区？‘保留地’？可那里有好多疯子，很危险。”
人们口中所说的保留地，指的就是桃源区。那片地方原本是大动乱时期留下的军营，动乱结束以后成了“低质量人口”的保留地。他们是真正的法定“低质量人口”，要么绝对的赤贫化，要么是在二十八年前那些席卷全球的灾难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基因专家说他们脑容量变小，退化成早期智人的水平，新政府制定的相关法令已经倾向于不把他们当做同类看待。值得玩味的是，这块罪恶之地却叫桃源区。
梁小山说：“不管怎么样，先找份工作，挣点钱养活自己、给我妈治病。去不去桃源区再说吧。”
“那你打算找什么工作？”程灵素继续追问。她在私人飞机和专职保姆的环境中长大，之后一直在贵族学校上学，身边的富家子弟有太多的狂妄自负之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有点看腻了，此时她简直对这个敏感得像刺猬一样的男生产生了盘根问底的兴趣。
程灵素将单肩包换了一个位置。“你说说看嘛，说说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当记者的就天生喜欢听别人的故事。——你要找工作吗？”
“找工作？企业单位人家也不要我——什么都不会。事业单位？我倒想为人民服务，这不是苦无机会吗。我看我还是回去偷井盖吧。”
程灵素忽然笑了，呛得小脸通红。看来在富家女面前耍穷还是蛮奏效的。梁小山在街心公园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水，赶紧递给她：“有那么好笑吗，笑成这样。”
她喝一口水，拍拍胸。“别胡说八道的，你到底有什么打算？需要我帮你吗？”
“我打算锻炼锻炼身体，改天去扛大包。”
程灵素站远一步瞅瞅他：“就你这副小身板，扛大包人家也不要你。”
梁小山假装气愤：“那我沿街乞讨去！”
“沿街乞讨？人家一个大子儿也不给。人们会说，乞丐，那能怪谁啊，自己没能力！什么也不做，伸手就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乞丐也遭歧视？……那我做鸭子去，这算自食其力了吧。”
“扫黄扫了你！”
“我的天……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还落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程灵素敛笑，对他说，“欸，我家有生物制药公司，叫泰安医药，你去那儿上班吧。泰安医药听说过吧。”
“大名鼎鼎的药企，哪能没听过呢……只不过我没学历没文凭。”
“没关系，我跟产品经理唐宋慈说一声就行了，他这人挺好相处的，你去肯定能得到赏识。”她蛮有信心地说。
梁小山觉得自己再故意无动于衷就太失礼了。“好，到时候真断顿儿了，我就投奔你去。”
程灵素笑：“行，你来吧，我接得住。公司给知识型人才专门租了房子，就在万寿街，我给唐经理打个电话安排一下，带你过去看房子吧。”
梁小山心想自己算哪门子知识型人才，不过既然这么说就却之不恭了，于是当天晚上就搬到了万寿街。
那是一条泰安大厦附近的小街道，穿过天桥走几步就到了，两边多为二十几层的普通住宅楼和小商铺。程灵素、经理唐宋慈和唐宋慈的秘书金劼，下班后一起带着梁小山看房子。
唐宋慈是个人精，早就看出程灵素要对梁小山特殊关照，或许是她什么亲戚，于是笑嘻嘻地对梁小山说：“这片街区条件不怎么样，生活不便之处你将就一下吧。”
“条件挺好的啊。”梁小山扛着新买的铺盖作满意状，“瞧，有超市、药店、银行、饭馆、色情小店——都齐全了。”
大家笑。
01
凌晨四点，南山市忽然拉起了凄厉的宵禁警报。
街头全息电视上的男主播一遍又一遍告诫两千万市民：全城进入紧急状态，未经允许而夜不归宿者将被逮捕隔离，这是为了市民的安全！
梁小山家里的那台全息电视也自动打开了。先驱传媒可以遥控所有私人电视和公共传播机器。梁小山被自动开启的电视吵醒了，他只能调小音量而无法关闭。
外婆也被吵醒了，迥异于梁小山的是，她听了大受刺激，立刻收拾行装。
“外婆你干什么？你大晚上的要去哪儿？”
“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快，我们去外面躲一躲。”外婆满目惊恐。
“没有人要来。”梁小山尽力安抚外婆。外婆仿佛暂时恢复了记忆，偶尔能喊出梁小山的名字，但过几分钟似乎又忘了。
梁小山不敢想象老年痴呆的外婆半夜一个人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所以打算祖孙俩在椅子里坐等天亮。五点左右，梁小山坚持不住，爬到床上朦朦胧胧睡着了。在梦境里，时间像是早上，梁小山游荡在一条冷清的街道，四周阒寂无人，东边的太阳突然炸了，天边发出耀眼的炽光，整座城市所有的钟表停止了摆动，一股滔天烈焰迅速吞噬了周围的建筑。
醒来后回到现实世界里，梁小山逐渐感到踏实和安定。
哔哔啵啵。
似乎有什么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幻觉，是梦境的残留，很快他知道不是：远处真的发生了大爆炸，炽热的红光透过窗帘打进来，整间屋子如同红色暗房。
梁小山在流漾起伏的暗红色光影中赤脚走到窗边，打开磨砂玻璃的一瞬间，光和声音涌了进来：原来好几条街发生了火灾，文峰大楼被大火吞噬，烈焰腾空，股股黑烟冲天而起，一条条街道相继断电。
消防车由远及近，拉着急促的警笛开赴现场，一支支水柱喷了上去，立刻化为气体消失无形。
周围群犬相吠，对面几座楼房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混乱，似乎屋子里闯进了恶灵，人们奔逃尖叫，要用火烧死追赶自己的恶灵。一时之间，梁小山不知道是混乱引发了火灾，还是火灾引发了混乱。
人们都吵醒了。看热闹的人来到阳台驻足观望，指指戳戳，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梁小山看了眼时间，摸黑搬了一张木头椅子坐在窗边，置身其中感受热烈的气氛，简直近于喜庆。
但还是闹出了人命。
不知是何种易燃易爆品在烈火烤炙之下突然发生了连环爆炸，方圆数百米的玻璃被巨大的冲击波悉数震碎，街上的汽车也被崩飞了，行人奔走呼号，竞相逃窜，一座座豆腐渣风格的旧房子轰然倒塌。
梁小山笑逐颜开地看热闹，忽然砰的一声窗子被炸了，火焰和冲击波把他的头发炸得跟鳌拜一样。毒气和浓烟涌了进来。不知何时，他被毒晕了，昏头昏脑栽在地上不明所以。
感觉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逐渐清醒的时候，街上的噪音隔着墙壁和玻璃混沌地传进耳朵里。窗外阳光暗惨，晨昏莫辨，药水和消毒液的刺激性气味让梁小山明白过来自己已经躺在诊所的病床上。
梁小山艰难地转过脑袋，看见右边的病床躺着一名中毒的老人，嘴角淌着黄水，浑身化脓起泡，密密麻麻，如同一棵枯树布满了密集的虫卵和凹陷型的坑洞。
这副景象把他吓得肾上腺激素飙升，跌下床，拔了针管连滚带爬跑到盥洗室的镜子前边，翻起衣服查看全身，所幸没有出现那类恐怖的症状。
护士告诉梁小山，是外婆送他来诊所的。
“我外婆人呢？”
梁小山不清楚外婆是怎么把他扛过来的，老年痴呆倒是可以解释，她有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不同。
“嗯——大概一个小时前，说是要先回家一趟。”护士说。
梁小山悻悻地坐在病床边，挂在墙上的全息电视正在播放救灾情况：
“这是怎么了？现场出现了什么情况？”男主播问。
连线的现场女记者程灵素回答说：“由于某种至今尚未查明的可怕原因，城东的黄牌社区，特别是宁远区，到处都在发生爆炸和动乱，人们忽然神经错乱，充满了攻击性。”
“等下我们会连线基因学和病原体学家郑伯教授，请郑教授来帮我分析一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怪病。”男主播低头快速翻了翻资料，“那现在，还是请程记者给我们现场报道救灾情况。程记者有请。”
“好的。”程灵素说。“我们现在可以看到，消防队已经开进现场，警方在五分钟前宣布了封锁方案，这意味着如果火灾事态进一步恶化，封锁范围可能会由原来的慈爱医院扩展到整片宁远区……目前，宁远区的居民来到社区附近的夫子庙避难，情绪稳定。”
梁小山想起74号公路上自己施以援手的那对豪门恋人，其中小姑娘就是电视上的那名女记者。
接下来他的头脑从巨变带来的震撼中彻底清醒过来：警方五分钟前宣布针对宁远区的封锁命令，而外婆一小时前回家了……
02
梁小山想给外婆打电话，给所有亲戚朋友打电话告诉他们赶紧离开住地，否则封锁后出不来，原本没病的都可能染病。可灾难发生后打电话的人实在太多，线路繁忙，一时半会难以打通。
他拔掉针管离开诊所，满大街拦车。
空气里不知为何弥漫着刺鼻的酒精味，人们戴着口罩。这时候，突然又传来沉闷的连环巨响，东方发出耀眼夺目的异光，数十股血红色浓烟龙卷风一般迅速扩散、迫近，在大风的吹动下逐渐由浓转淡，天幕压得很低，晨昏难辨，最后梁小山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粉红色的世界里。
起风了，铺天盖地的烈焰向东方倾斜着，气温越来越高，在一片粉色的烟尘里，梁小山忽然瞧见了琳琅。
他一眼就认出了琳琅，尽管琳琅穿着志愿者的服装，戴着口罩。
她穿过警察的封锁线，从容地走进了慈爱医院。
她这是要做什么？
梁小山猜测，一旦火灾控制不住，那就不仅仅是隔离那么简单，紧挨宁远区的慈爱医院必定会采取行动，可能会借助一些具有一定医疗知识的志愿者团体，撤离大量的病人，以免医院受到冲击。而且琳琅的女儿还困在医院，她有足够的理由加入志愿者团体。
流动的大火映红了她的脸，透过浓烟和烈焰，可以看见行人在火中闪烁的身影，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焚尸炉里颤动的空气。江边几个化学品仓库泄露出大量形同小碎石的白色晶体，一遇水则剧烈燃烧，溶为小球，浮在水面四处游走，发出嘶嘶的声响和耀眼的白光。依据这种化学性质，那些白色晶体很像是金属钠。
几个不明就里的消防员提起水枪，水柱喷了过去，金属钠遇水后发生剧烈的放热反应，瞬间炸穿了一排集装箱，白色的焰火喷涌而出，江边的一条林荫道被它点燃了，瞬间形成一条巨大的火龙，轰轰嗡嗡不断向前吞噬，沿街的十几口燃气井如同一排地雷被逐一引爆。
对这种悲剧，梁小山不想悲天悯人，因为二十分钟后他就会发现自己也悲剧降临了。他好不容易打了辆车往家里赶，还是晚了一步：警方已经设置路障，封锁了宁远区。
更不幸的是，家的方向燃起了冲天大火。
梁小山如遭雷击，立在当街。
03
南山市街头陷入动乱，某些地段的大火烧了三天四夜仍未停息，如同中东的油田大火，满天飞舞的烟霾遮天蔽日，能见度不足二十米，政府调来了灭火飞机也无济于事。很多化学品一沾水反而烧得更旺，只能任其自灭，否则大火转瞬之间就会烧到脚边，特别是顺风燃烧，消防员根本来不及跑就被烧熟了。
黄牌社区的人们倾家荡产，戴着口罩迷失在在满天飘荡的烟灰里。这一灾难成了大家谈论的主要话题，市民一致关注而无暇他顾。街边啤酒馆的黄牌男人们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谈论他们一贯热爱的话题，谈足球，谈女人，谈西方衰退。
他们全蔫了。
梁小山和他们一样坐在街边的啤酒馆，坐在油烟和漫天的粉尘里喝着苦嗖嗖的冰啤酒，大口吞咽着脏黑色的汤汤水水，为自家烧掉的房子，为隔离区的母亲、妹妹、外婆、小姨琳琅，为诸多事情忧心忡忡。由于生存经验不足，这类突发变故带来的打击虽然没有令人到浑身颤抖的地步，但仍然导致他像感冒似的昏昏沉沉，在谵妄的状态中有些轻微痉挛。
他麻木地度过了一上午的时间，失魂落魄，在街上走来走去，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下午便来到夫子庙休息。
那里已经成了灾民营，人影杂沓，哭声此起彼伏，空地上随处可见墨绿色的帐篷，黄牌青年夫妻拎着一些不值钱的家当，背着一串孩子，无计可施地互相发脾气。
当天空越来越暗时，梁小山开始考虑自己晚上住在哪里。
自从二十八年前那场气候巨变加剧了地球的沙漠化，白天的气温高得像要喷火，而夜里却非常冷。即便是在夏夜，也经常出现零下十度的情况，冻死的流浪狗在第二天中午经烈日一晒，一股臭烘烘的暖流就会飘荡在大街小巷。
因此必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住酒店太费钱，而且会招致风纪纠察员无休无止的刁难。
或者去买一顶帐篷住在夫子庙？
梁小山考虑这些问题时，他看见了程灵素。
她和“先驱传媒”的摄影师正在采访夫子庙里的灾民，他们走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来到梁小山面前。
“你还认得我吗？”程灵素瞅瞅梁小山，笑着问。
“如果你是来采访受害者家属的话，我没空。”梁小山有些激动地回答。“我的情绪很不稳定，不符合你们的采访条件。”
程灵素让摄影师先去拍几组灾民照片，拍好后再来会合，然后转身向梁小山解释说，“你误会了，是这样，上次在公路上抛锚，还要谢谢你的帮忙。”
“嗯，知道了。”梁小山已经没有心思对这个富家女客套了，转身走人。
程灵素也不生气，颠颠儿地撵上来，问：“你去做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梁小山继续往前走，没有减速。
“说说有什么不可以的？”程灵素蛮好奇地不依不饶。“你是住在宁远区百花街的吗？”她猜。
宁远区正是昨夜动乱的始发地，她似乎猜到了梁小山无家可归的困窘处境。
梁小山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在女孩面前尤其是富人家的女孩面前，他不想就自己的尴尬处境做出任何交代，这样会显得可怜兮兮，于是梁小山故作坦然。
“我帮你安排一个地方吧。”程灵素试探着说。
“你帮我安排——？”梁小山停顿了一下，忍不住露怯，然后又大步往前走。“这算怎么回事。”
“那你去哪儿？”程灵素抱着两台手持设备，继续撵上去。“哎，你别走那么快啊。”
“……”
“那我开车送你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随便走走。”梁小山说。沦为灾民如同当街摔个大马趴，为了掩饰这份尴尬，梁小山便立刻爬起来若无其事地闲庭信步。
“那你也让我找个方式感谢一下你上次的帮忙，然后再各走各的，两不相欠，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客气。”
“……你家着火了，家人都住在隔离区呢，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优柔寡断的梁小山其实并没有什么打算，面对日益迫近的窘困，他会像虾米一样本能地选择退缩，直至逃无可逃时才会被迫采取一些慌乱的措施，满心盼望着这些拙劣幼稚的手段能将困局应付过去。
梁小山佯作轻松地说，“没什么打算，政府不是说了，让灾民去北边的桃源区租房子，政府会给一些住房补贴。”
“桃源区？‘保留地’？可那里有好多疯子，很危险。”
人们口中所说的保留地，指的就是桃源区。那片地方原本是大动乱时期留下的军营，动乱结束以后成了“低质量人口”的保留地。他们是真正的法定“低质量人口”，要么绝对的赤贫化，要么是在二十八年前那些席卷全球的灾难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基因专家说他们脑容量变小，退化成早期智人的水平，新政府制定的相关法令已经倾向于不把他们当做同类看待。值得玩味的是，这块罪恶之地却叫桃源区。
梁小山说：“不管怎么样，先找份工作，挣点钱养活自己、给我妈治病。去不去桃源区再说吧。”
“那你打算找什么工作？”程灵素继续追问。她在私人飞机和专职保姆的环境中长大，之后一直在贵族学校上学，身边的富家子弟有太多的狂妄自负之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有点看腻了，此时她简直对这个敏感得像刺猬一样的男生产生了盘根问底的兴趣。
程灵素将单肩包换了一个位置。“你说说看嘛，说说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当记者的就天生喜欢听别人的故事。——你要找工作吗？”
“找工作？企业单位人家也不要我——什么都不会。事业单位？我倒想为人民服务，这不是苦无机会吗。我看我还是回去偷井盖吧。”
程灵素忽然笑了，呛得小脸通红。看来在富家女面前耍穷还是蛮奏效的。梁小山在街心公园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水，赶紧递给她：“有那么好笑吗，笑成这样。”
她喝一口水，拍拍胸。“别胡说八道的，你到底有什么打算？需要我帮你吗？”
“我打算锻炼锻炼身体，改天去扛大包。”
程灵素站远一步瞅瞅他：“就你这副小身板，扛大包人家也不要你。”
梁小山假装气愤：“那我沿街乞讨去！”
“沿街乞讨？人家一个大子儿也不给。人们会说，乞丐，那能怪谁啊，自己没能力！什么也不做，伸手就要！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乞丐也遭歧视？……那我做鸭子去，这算自食其力了吧。”
“扫黄扫了你！”
“我的天……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还落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程灵素敛笑，对他说，“欸，我家有生物制药公司，叫泰安医药，你去那儿上班吧。泰安医药听说过吧。”
“大名鼎鼎的药企，哪能没听过呢……只不过我没学历没文凭。”
“没关系，我跟产品经理唐宋慈说一声就行了，他这人挺好相处的，你去肯定能得到赏识。”她蛮有信心地说。
梁小山觉得自己再故意无动于衷就太失礼了。“好，到时候真断顿儿了，我就投奔你去。”
程灵素笑：“行，你来吧，我接得住。公司给知识型人才专门租了房子，就在万寿街，我给唐经理打个电话安排一下，带你过去看房子吧。”
梁小山心想自己算哪门子知识型人才，不过既然这么说就却之不恭了，于是当天晚上就搬到了万寿街。
那是一条泰安大厦附近的小街道，穿过天桥走几步就到了，两边多为二十几层的普通住宅楼和小商铺。程灵素、经理唐宋慈和唐宋慈的秘书金劼，下班后一起带着梁小山看房子。
唐宋慈是个人精，早就看出程灵素要对梁小山特殊关照，或许是她什么亲戚，于是笑嘻嘻地对梁小山说：“这片街区条件不怎么样，生活不便之处你将就一下吧。”
“条件挺好的啊。”梁小山扛着新买的铺盖作满意状，“瞧，有超市、药店、银行、饭馆、色情小店——都齐全了。”
大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