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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感染(1)
       01

       梁小山被警察驱散后,离开慈爱医院的门前广场,在庞大的街道里自暴自弃地四处游荡。虽然夏天的阳光蒙着灰白色的工业尘埃混沌地洒下来,但梁小山却冷汗直流。

       走到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时,他终于走累了,停下来举目四望。

       看看穿梭于头顶的轻铁系统,列车拉响悠长的笛声,装着一车车黄牌市民靠站停下,又装满一车车黄牌市民飞速地运走。梁小山爬上恐龙骨架一般的高空站台,买票时却发现自己的社安卡刷不出任何信息,甚至手机也瘫痪了,屏幕弹出一行模棱两可、意味深长的警告。

       梁小山明白过来,这是社安系统自动介入,它警告自己安分一点。

       直到十一点,梁小山才拖着两条快要脱臼的腿,在万家灯火的夜里摸着黑用钥匙捅门,扑面而来的现实感让人狼狈不堪。他以畸形扭曲的姿势静悄悄地躺进黑暗里,惊恸和孤独使人的感官发生了变化,即便最细微的声音也如同天外惊雷,偶一翻身也仿佛惊涛骇浪。

       第二天,猛烈的阳光照在脸上像抽了一耳光。梁小山翻过身去背对着自己的阴影。面对困境而又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的选择是背过身去,等待事情结束,所以在被系统消除和苟延残喘之间他很快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梁小山不再加入静坐抗议的队伍,用尚未作废的小额纸币买了一点垃圾食品屯在家里,呆在原地吃喝,哪儿也不去。

       三天后,大概社安系统检测到他行踪乖巧,所以让社安卡恢复正常,手机恢复了通讯。此时已有十几个未接来电。中午半睡半醒爬起来一边刷牙一边撒尿的时候,梁小山接到外婆家邻居打来的电话。

       邻居说,外婆要来了。

       妈妈住院隔离这件事情最想瞒着的人就是外婆,但已经有点间歇性老年痴呆的外婆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不顾劝阻,硬是买了一张站票从乡下路德楼镇赶到了南山市。

       傍晚五点,梁小山不得不去火车站接她。

       车站候车厅由几座庞大的玻璃钢铁建筑组成,列车一到站,就像倒了一篓子螃蟹一样秩序混乱。梁小山站在黄牌市民使用的出站口,在螃蟹堆里打电话给外婆,可是没人接听,他只好在人潮中逮住一些大嗓门却语言贫乏看起来像从乡下来的人四处询问。

       南方城市就是这点不好,方言杂乱繁多,梁小山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维持车站秩序的巡查员见梁小山佩戴黄牌,也爱搭不理。

       梁小山只好冒着挨揍的风险,打扰那些正在抱着疯狂对啃的年轻情侣打听消息,因为只有他们能说标准一点的中文。

       可是毫无所获。外婆所在的车次已经进站又开走多时,依旧不见人影。

       约半小时后,电话终于打通,是列车上一名乘警接听的。乘警告诉梁小山,外婆倒在车厢不省人事,已经错过站了。

       梁小山立刻用社安卡刷了一张黄色车票往下一站赶。

       一登上黄牌列车,梁小山立刻明白外婆错过站的原因:她肯定是被挤晕了。在车厢内,黄牌市民肉贴着肉挤在一起,曾经有好几次,梁小山被塞在车厢里寸步难移,直到对面过来一个肥矮的女人,推着铁皮车在人堆里犁出一道沟,梁小山才抓住机会紧跟这条沟,使劲扒开人群走出车厢。

       经过两小时的煎熬,终于抵达下一站,梁小山一边接乘警的电话一边往站长室赶去。

       外婆被乘警当做尸体抬下车,放在站长室的躺椅上,身形干枯皱缩,如同一只晒干的萝卜。

       直到夜里七八点,外婆才苏醒过来。

       她坐起身,已经有点认不出梁小山了,名字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她忘记了怎么打电话,只知道梁小山妈妈的名字,可无论梁小山怎么解释,她硬是不相信医院被封锁了不允许家属探视,而且警方已经介入。

       劝说无效,梁小山只好带她连夜买汽车票赶往南山市,在汽车站附近的租车场租了一辆黄牌市民专用的电动汽车,开到医院门口的广场。

       由于好几天不出席集体活动,梁小山对事情的最新进展一无所知,他只是凭直觉感觉有异,气氛有点不太友善,原先静坐示威的家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几辆警车停在路边,车内有人抽烟忽明忽暗。

       “就是他,抓起来!”黑衣警察暴喝,跳下车,扔了烟头直扑梁小山。

       梁小山和外婆几乎没有反抗之力便被抓到了警察局,拘留室挤满了其他示威的家属。

       经过打听,梁小山才知道医院封存的尸体少了三具,警察怀疑有家属偷尸,为了防止其他家属效仿,造成疫病扩散,他们便采取雷霆手段,只要参与示威的家属便一概逮捕。

       在抓捕时,很多人受伤,大家被喝令蹲在拘留室的地板上,摩肩接踵,难以周转,体质虚弱者大汗淋漓,几个大姑娘、瘦小伙和老人几乎昏了过去,年轻的妈妈抱着小孩一边喂奶一边擦汗一边哭。

       一名中年女警拿着电子记录本走进来。“都老实点,别以为我们警察是吃干饭的。”

       一个男人抬头说:“不是,姐姐,我是冤枉的,别给我记在系统里行吗,我家小孩以后还想上好一点的幼儿园——”

       女警严词拒绝这一肉麻的套近乎。“谁是你姐姐,我就是你老婆也没用。——早干嘛去了?”

       “社安系统没有查出哪些人盗尸了吗?把无辜者抓起来做什么?”男人愤愤不平。

       “哪具尸体不见了,肯定是家属偷走的,为什么不直接去查那具尸体的家属呢。”

       “就你聪明!你以为警察是傻子想不到这一点?”女警单手叉着粗腰站着喝水。“——早查了,那三具尸体的家属都有不在场证明!尸体被盗那天都没有出现在医院十公里之内,要么找亲戚借钱去了,或者匆匆忙忙信了某个宗教去教堂祈祷——”

       这时警官严明走进来,打断了这段对话。

       “盗尸者反侦察能力很强。他很聪明,趁着我们把示威家属的社安卡收走,没有定位监控,他便肆意行事。”他说。“很可能不是普通老百姓。”

       梁小山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去参加示威抗议的那几天,警察把在场家属的社安卡都收走了。

       “他们很可能另有目的。”女警插话,然后对着蹲在地板上的家属说:“你们都有嫌疑,我们需要逐一排查,法律规定,你们有义务配合警察。”

       接下来,严明宣布了他们的排查方案:家属提供不在场证明,互相揭发谁参与了偷尸,如欲证明清白,必须找到三个人为自己作证。

       于是大家互相揭发,又互相作证,拘留室乌烟瘴气。一些人陆续走了,留下来的几十个人都是找不齐三个证人或者被揭发次数太多的,只能逐一接受审讯。

       直到下半夜,梁小山才被拎到201审讯室,摁在审讯椅里动弹不得,一架测谎仪对着脸部,监测每一块脸部肌肉的抽搐和体温的变化。据说人在回忆场景、声音、触感时眼珠分别转向左上、左中、左下,而在捏造场景、声音、触感时眼珠分别转向右上、右中、右下。

       梁小山想到这个理论,便尽量保持神情木然,眼珠岿然不动,以防被测谎仪错误检测。这并不难办到,因为审讯室两百瓦的强光卤钨灯悬在头顶,照得梁小山几乎睁不开眼睛。

       负责审讯的警官除了严明,还有刚才那位身负神探之名的中年女警姜陆芳。

       姜陆芳颧骨高耸、三角眼,如同一只蚁后坐在巢穴深处,一直朝梁小山似笑非笑,她说,“我看你还是招了吧。”

       这是老掉牙的审讯招数。梁小山对这类女公务员似笑非笑的傲慢极为反感,“我又没犯法,你到底要我招什么?”

       “犯没犯法你心里清楚!”严明摸出一支烟点上,狠抽一口,“扰乱治安,破坏社会秩序,还不叫犯法?”

       “那你们究竟要怎样?”梁小山垂死挣扎。

       “你今天去外地干什么去了?”

       ……

       如此这般在审讯室磨了几十分钟,测谎仪也没有发出任何警报,警察没有足够的证据。实际上,梁小山对审讯倒不担心,他相信警察已经通过社安系统掌握了自己最近几天的行踪,使他忧心的是自己被抓过来是因为家人在医院出事了,还是仅仅属于警方对相关人员的“摸排”。

       最终姜陆芳喝了一口水,说,“这样吧,你签一份声明,声明你的身体一切正常,以后出现什么问题,与这次抓捕行动中无关。”

       梁小山接过严明递的电子记录本,爽快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02

       梁小山带外婆走出警察局。回家时天已经擦亮了,黄牌社区的街道两边,一排排色情小店陆续打烊,公园已经有背外语的学生念咒似的迎风朗诵。

       到家后,梁小山冲到浴室洗掉一身臭味,之后用煎蛋器煎了两个鸡蛋,再去楼下的连锁店凭社安卡买了两份水果。他们始终过着拮据的生活,但如果同“低质量人口保留区”里的红牌市民相比的话,这份食物还会显得相当不错,据说红牌市民只能经常往嘴里塞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老面包啦,政府发放的营养块啦—一当然黄牌市民也会藏在家里偶尔吃一点,毕竟食物的价格有时候会飙升到他们难以承担的地步。

       外婆嚼着水果,房间没有开灯,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脸上,在身后拉出一道斜长的阴影。

       梁小山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

       他查看了一下新闻,并没有发现任何慈爱医院的蛛丝马迹,所有网页的消息都停留在梅萨气体泄漏之前的那一天。

       梁小山只能悻悻作罢,对外婆说:“天快亮了,睡会儿去吧,一夜没睡我也困了。”

       安排好外婆的卧室后,梁小山趴在沙发上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