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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坠落(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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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小山也在病患家属的人群里。妹妹、母亲、小姨玲琅和夏小葵困在医院消息不明。他不知道医院内部到底出了什么变故,使警察如临大敌。他想起下午那个坠楼后复活的女病人,或许警察的封锁与此相关。

       家属打出条幅,要求市政府和医院对封锁给出合理的解释,但没有人站出来,各方媒体也集体装死,家属纷纷表示情绪很不稳定,于是他们手牵手组成人墙试图逼退警察。

       警察队长严明拨通市长电话,获得动用武力的指令。

       橡胶子弹打在抗议者腹部,立刻有人哀嚎倒地,被紧急送往别处医院。

       为安全计,梁小山只好离开医院。

       11

       接下来好几天,静坐抗议者再度聚集,有的还带来了帐篷和食物,打算长期驻扎。李唐与妻子顾敏也在其中。

       昨晚,担忧和焦虑使他们夫妻俩有些轻度发狂,一夜未睡,一大早便乘轻铁来到医院门口。顾敏已经凑够了奉献积分,财务部答应过两天就把扣押的二十万奖金打到她的社安卡里。这笔钱是他们的希望。

       上午,隔离区终于有了动静。

       几名工作人员在医院的门前广场摆了一处简易的铁架台,支起喇叭,圆滚滚的医院领导便纷纷爬上去,再装几车记者过来就可以开新闻发布会了。

       主席台设在篷布下面,有警察镇场子,示威家属安分了不少。

       发布会原本定在九点半,可是慈爱医院的院长马鹿还没有赶到。太阳越来越热,这让负责镇场子的严明警官颇为不满,他摘下警帽徒劳地扇风。

       “这鸡巴天气,得有四十度了吧。”一个医生抱怨道。

       “四十二度。”旁边的女警姜陆芳说。

       当马鹿开着车匆匆赶来时已经将近十点。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妻子让他起床困难,早上磨蹭了半天才发现起晚了。

       下车前,马鹿提了提裤腰带捆在乳房上,对着车里的镜子理了理几根稀疏的头发,脖子上层层叠叠的肥肉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沙皮犬,模样十分滑稽。他实在太肥了,肥得爬上发布会的讲台都几乎要用叉车。

       发布会伊始,主持人噼里啪啦天南地北感谢了一通,然后开始介绍坐在主席台后面的医院领导。

       身穿包臀裤的领导稀稀拉拉地直起身,神情威严站成两排,双手叠在裆部。记者架起长枪短炮,七七咔咔忙着拍照,但是接下来所有记者的提问都被场下家属轰轰嗡嗡的抗议声音压下去了,场面一片混乱,各说各话。

       “请问马院长,医院封锁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您能跟我们详细解释一下吗?”

       这次提问的是“先驱传媒”的年轻记者程灵素,她的提问也立刻被嘈杂的人群覆盖了。

       严明警官站起来,高举双手喊道:“各位,各位!静一静,静一静!大家听程记者提问!”

       徐警官有点讨好地看着程灵素,原因无非是这位女记者大有来头。她是泰安公司老板程公台的千金,刚从学校毕业,属于那种“闲得发慌性格淘气的富家女孩给自己随便找点活儿干”的类型。

       骚动的人群暂时安静下来。

       “各位,你们的心情,院方表示理解,但是也请你们相信医院……”马院长一张口又是官样文章,说了五六分钟还没有说到要点,人群渐渐失去耐心。

       眼看局面又要失控,站在旁边的严明颇为不满,提醒他拣要紧的说。

       程灵素也提醒道:“请问院长能介绍一下目前医院患者的情况吗?”

       马院长勉为其难:“……送过来就医的,二百七十三名病人,经全力抢救,其中有五十三人很不幸已经死亡——”

       场下瞬间炸了锅,家属不愿意接受这一既定事实,纷纷怒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静一静,静一静,大家听我说完,死者都必须立刻火化,由医院统一安排——”

       “凭什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场下厉声大喊,上了年纪的女人更是飙着方言不歇气地暴骂。

       他们是经历过大动乱的一辈人,深信所谓的抗击疫病的方法,就是封锁疫区,等待染病人口自然死亡而已,这是当年全世界的政府对疫病束手无策时唯一的办法。当年,人们都在说没事不用太担心的时候,却突然之间一切都垮了。

       这段历史激发了年长者的反抗情绪,他们吵吵嚷嚷,高声质问。

       “听我说!”小半吨重的马院长累得呼哧带喘,扶了扶夹鼻眼镜,几乎嘶声力竭。

       “大家先别吵,听他怎么说!”场下有年轻人喊道。

       场面稍微平息之后,马院长继续解释:“那不是普通的化学气体中毒,也不是普通的脑溢血,而是一种新型的传染病,可能是化学气体泄漏导致的病毒变异,这种病毒寄生在病原虫上,通过控制病原虫来释放神经毒素,脑溢血只是表象。目前,医院所有人必须隔离,逐一排查,具体情况我们还——”

       “病毒!……病毒!……”

       场下人群轰轰嗡嗡,瞬间淹没了院长的声音。

       院长提着裤腰带喊: “大家放心,院方一定会……你们干什么,冷静点,啊呦……”

       只见一个神勇的汉子嗷的一声扑上去,薅住马鹿的衣领。

       愤怒的家属终于按耐不住,冲上去围住院长,如同蚁群围着一只肥硕的肉虫一样密密麻麻。

       “嘭——”严明鸣枪示警。

       人群如同突然按了静音键。人多势众和群情激奋的力量在这声枪响面前立刻显得软弱无力,前者的力量根本无法与枪声的力量相比。

       接下来,警察拿着扫码枪冲进人群,有些抗议的家属发现自己左胸上别着的社安卡已经自动由绿色变成了半绿半黄。

       愤怒和屈辱感传遍了场下沉默的人群。

       “签字签字!”马院长枪声壮胆,拿着一份协议冲家属大喊:“签协议!现在情况特殊,医院会适当赔偿你们的。”

       家属排队签字,首先是李唐和顾敏。

       顾敏执意不签,她恼火的是另一个问题:她的社安卡由社安系统自动降级,由绿变黄,这样一来,二十万奖金就必然往后推延。因为黄牌市民的资金流动超过十万新币便会受到监控审查,而一旦查账,顾敏之前的一些轻微违法活动便会暴露无遗,毕竟如今很少有人能在完全合法的状态下获取可观的财富。

       黄牌可能还意味着升职无望,过了35岁必定被泰安公司裁员。

       她开始本能地堆出一脸虚弱讨好的微笑,躲躲闪闪地不让年轻的男警察扫描她的社安卡,央求放她一马。

       可是柔声细气地软缠下去,甚至有点卖弄风姿的味道,也没有获得年轻警察的任何让步,警察只是一味地说“这事我们头儿说了算”或者“快点别妨碍我们执勤”之类的话。

       “你跟她废话干什么。”这时一个老警官抱着肚子上的肥肉朝年轻警察走过来,横眉怒目地对顾敏说:“赶紧的,听见没有?”

       顾敏站在原地不吭声。

       “凭什么降低我的社安评级!”顾敏突然发现自己在厉声尖叫,激动得嗓音都有点劈了。

       “这不归我们管,这是社安系统自动识别做出处罚的,你要评理,去申请司法裁定。”年轻警察对顾敏说。

       这种敷衍之词当然无法安抚情绪接近失控的顾敏,她如同一头领地和幼崽受到威胁的雌兽,不断向猎食的猛兽徒劳地龇牙。

       警察的话自然也无法安抚场下的病患家属,他们一拥而上,乒乒乓乓施展拳脚,打砸推搡。

       毫无意外,他们被警察的高压水枪驱散了,仿佛被泼了一碗水的蚁群,只留下顾敏浑身湿透,倒在地上啜泣。

       人群四散之后大约半个钟头,那个神勇的汉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辆车,轰隆隆向警察碾来,狂喊你们统统去死!

       警察连忙开枪射击。

       此时,顾敏恰好从地上爬起来。枪响了。慌乱中,中枪倒地的不是驾车男人,而是顾敏。

       一分钟前,她还是一条疲惫的、对生活无计可施的生命,现在却停止了思想和焦虑,僵直地躺在地砖上变成了一具尸体。

       人群四散,只留下李唐跪在旁边痛哭流涕。

       12

       一辆白色轿车离开高速公路,缓缓驶入位于江边入海口的“太康盛世”。如今这片住宅区的房价已经飙升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院长马鹿就住在此地。

       大门两侧的保安像往常一样,站在岗亭里向业主举手敬礼。

       马鹿总算感到满意。“他们呆在他们应该呆的位置。”他快速略过一眼岗亭里的保安,心想,“不像那些示威的家属,自身创造不了多大的价值,却总是嚷嚷着要这要那,无非是家里死了人,态度强硬点,想多要点赔偿罢了。”

       马鹿将车停稳,脱下身上那件被示威家属撕烂的衬衣,拿出一件因为天热防出汗的备用小格衫。

       “啊——真他妈的。”换衣时碰到扭伤的胳膊,马鹿痛得大喊。

       要不是严明鸣枪示警,家属可能真的会激动地把他殴打致死。“大动乱”过后,人们变了,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他们平时不反抗只记仇,当旁观者自以为超级稳定时,他们却会突然发难,导致很难预料大麻烦究竟什么时候到来。

       马鹿一边懊恼地回想,一边沿着一条灰色岩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向家的方向开去。道路两边花木猗蔚,枝叶扶疏,左右两边的房子掩映其中。这是一个典型的绿牌社区,虽然够不上奢华,但环境清幽,这在两千万人口的大城市已经相当好了,至少在这个全球枯萎的时代,社区每天浇灌用水所需的费用便足以使多数人高不可攀。

       如今,他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满意。成功不只意味着财富和权势,同等重要的还有自由意志和自由支配的时间,但是大部分普通人呢?他们不得不为下一个月的房租水电而四处奔波。为了生存,他们只能始终保持忙忙碌碌的状态。

       马鹿想着这些,心情逐渐愉快,下车后吧嗒着嘴,眯着眼睛踢踢踏踏走过林荫小道,不知不觉到了自家宅院门口。

       已经两点半了。他那个新娶的年轻太太金劼正在逗弄他们家的泰迪犬,神情倦怠,半躺在花房的藤椅上。

       太太金劼回头看到马鹿一脸晦气地走过来,右脸还擦伤了。

       金劼转身去迎,一边进屋一边问:“怎么搞的,怎么受伤了?”

       马鹿缸一般的伟岸身躯砸在海湾型的沙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金劼吩咐闻讯赶来的保姆:“快把家庭药箱拿来。”

       由于马鹿摔在地上,碎砂已经嵌进了脸部的皮肉。太太打开药箱,取出药品,用棉签蘸酒精小心地拨开擦烂的皮肉,将嵌进皮肉的砂土拨出来,疼得马鹿咝咝的抽凉气。

       金劼将马鹿的伤脸清洗干净,再敷上药粉和纱布,用白色的胶布包扎好。

       “他们应该呆在他们应该呆的位置!”马鹿突然说。

       “什么?什么位置?”

       “我是说,他们那帮人,破坏秩序,把秩序搞成这样,应该受到惩罚。”

       太太金没有理睬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刚才有个人来过电话,说找你有事。”

       “谁?”

       “不清楚,诶,你的手机呢,他怎么不直接打你的手机?”

       马鹿从裤兜里掏出刚才被示威人群踩坏的手机,摔在玻璃桌上。

       “那个人提醒你,不要忘记过些日子去他家吃个饭,说只要答应的事情能办——”

       “我知道了。”马鹿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满脸不屑,“这混蛋,富可敌国却还这么小气。”

       “他在电话里让我给你带句话,说价钱好商量,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价了,保证这辈子都够用了。”

       “行,我知道了。”马鹿喝口水,满意地咂咂嘴,再吃几块精致的糕点,便扭动着肥大的身躯走向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