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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坠落(3)
       07

       经过轻铁站台连接街边巨型大厦的空中飞阁,李唐来到恢弘的泰安大厦楼前。

       这座由35万立方混凝土、7万吨钢筋和15万平方玻璃组成的建筑令他突感窒息,尤其是混沌的阳光透过漫天尘霾打下来,让整栋玻璃大厦显得有些狰狞,仿佛散发着巨兽身上那股浊臭的热气。

       而遍布地板空调和铜艺吊灯的大厦内部,却又冷又明亮,数十部透明的升降梯装着神情冷漠的白领快速无声地上下。

       妻子顾敏拎着棕色皮包,一边接电话一边补妆,出了电梯便匆匆忙忙朝李唐走来,从笑脸和语气可知电话里不是上级领导便是重要顾客,虽然昨晚加了一宿儿的班让她看起来双眼充血,但她依然打起精神,不然35周岁之前升不到公司的第十五级职位就很有可能被裁掉。公司不缺人,刚毕业的能忍受更低工资的年轻人会一车一车地拉过来顶替她们的职位。

       顾敏终于处理完公务,将手机放进包里,开口问李唐:“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

       “儿子昨晚突然像中风了一样,医生说是不明异物引起的脑溢血,现在我缺一笔钱。”李唐说。“你手里有吗。”

       “有,医生说要多少钱。”

       “至少20万的缺口。”

       顾敏面露忧色。

       其实20万对顾敏而言不算太多,但问题是她社安卡的钱大部分被股票套牢了,而且每月工资百分之八十用于偿还各类贷款,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剔除生活费,勉强满20万之数。

       顾敏向李唐掐指算账:“可是这二十万并不在我的社安卡里。”

       李唐一听卡里没钱,立即凄然变色:“怎么回事?你这几年的奖金和提成也够20万了吧?”

       “你忘了?”顾敏说,“是那次处分。”

       “处分?”看样子李唐没有回想起来。

       顾敏见李唐忘记了自己早年跟他说过的话,顿时面露不悦。“公司对所有女员工的生育都有一个顺序表,我排2044年,但那年没有怀上,45年才怀上,请了产假,打乱了公司的人事安排,结果三年的奖金和提成都被他们那帮混蛋扣押了。”

       “这还有没有法律了,瞎扣钱有没有人管?”

       “说这些有什么用。”顾敏对这个坐吃山空的丈夫早已心怀不满。

       “走,我们现在找公司领导,要回这二十万。”

       他们一边商量,一边并肩往财务部走。

       在巨大的空中走廊里,顾敏不停地朝迎面走来的同事打招呼,在面露微笑和脸色阴沉之间快速切换,路过一间玻璃健身房的时候,碰上一群热泪盈眶的女销售正在做每周一次的“梦想体操”,她们手牵手围成一圈跺脚怒吼,仿佛原始社会的祭祀活动。

       顾敏飞快地走进健身房,按指纹签到,再关上门走出来,连同那句“一心一意向企业,二话不说就是干”的口号一起关在里面。

       他们夫妇一走进财务部办公室,就看到那句口号也挂在办公室的墙壁上。

       三十左右的女主任一边整理桌面,一边听顾敏和李唐的申述,解释的话只有一句:“这是公司的制度。”

       “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家有点紧急情况,我孩子病了。”李唐与顾敏面面相觑。

       “奖金和提成什么时候发,是人事部决定的。”主任转向顾敏。“这样,你把社安卡给我,我帮你查一下具体情况。”

       顾敏从胸口左上方解下社安卡递过去。

       她有点尴尬,因为这会在同事面前暴露自己的老公是黄牌市民的事实,今后会在绿牌女性已婚群体当中收获一箩筐同情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议论。

       女主任刷卡后看了一眼财务系统弹出的信息,微妙的神情让顾敏感到难堪。

       她对顾敏说:“你没有按照公司排的顺序生孩子,所以奖金和提成要被扣押五年。”

       李唐插话说:“这不公平!”

       女主任笑道:“如果大家都像你们一样,不按顺序,一窝蜂跑回家生孩子,那公司怎么办?早就倒闭关门了嘛。顾敏,你应该清楚公司的制度,公司养活了员工,我们应该懂得感恩。”

       顾敏无法在逻辑层面找到这些诡辩术的漏洞,只是本能地感到屈辱。她问:“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提前领到钱吗?”

       “奉献积分。”女主任说。“你现在的奉献积分快满100了,再多5分就可以抵消那次处分,提前领到钱。这是公司刚出的规定,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吧。”

       “噢是吗,我还真不知道。有一次性5分的奉献工作吗?”

       “有一个,我们公司从岐黄制药公司挖来了一个重量级的病原体学家,叫李峰威,是医学泰斗郑伯教授的得意门生,今天要来公司看看,公司现在人手紧缺,你可以报名,去参加欢迎晚宴的服务工作。”

       “岐黄公司不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吗?”

       “是的,据说那个博士因为待遇问题跟老东家吵翻了,所以跳槽到了我们公司。”

       “哦,那我去报名。”

       女主任忽然话题一转,云淡风轻而又意味声长地说:“诶顾敏,我这有几张社安局做活动送的食物券,反正我用不着,你老公要吗?”

       顾敏冷冷地瞧着她。“谢谢,我们还没见过食物券什么样,不知道怎么使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顾敏说完,拉着李唐赶紧离开了财务部这个鬼地方。

       08

       梁小山顶着烈日一路躜行,从饭馆回到慈爱医院。

       进入五十二楼的重症区域,外头的喧嚣逐渐遥远起来。明亮的、充满药水味儿的重症病房区与穿梭生死之间的感觉令人觉得仿佛远离了尘世,像是到了又干净又死寂的天国。

       母亲已经苏醒过来,准确地说,她是在各种检测仪器里醒了过来,因为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说不了话,身体也不能活动,只是医学仪器探测到她的生命体征稍微变强了一点。

       而旁边病床的夏小葵则面门焦黑,甫一入睡,则又惊喘而起。琳琅坐在床边,显然已经哭过了。

       护士正在病房收拾药品,记录检测数据。

       她一边忙一边对梁小山说:“病人颅腔内部动脉破裂,损伤了右脑部分,导致她身体左半边几乎瘫痪。你探视时间最好不要太长,以免影响病人休息。”

       “噢我知道了。”

       “对了,医生说你母亲需要转科室。”护士拍打着一床被单。

       “转科室?病情出现变化了吗?”

       空调运转的嗡嗡声忽然变得清晰骇然,腾起的尘埃在发白的阳光里剧烈地跳动着。

       “对,转到神经外科去。”护士漫不经心地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还是去找医生吧。”

       梁小山将目光从点滴瓶上拉回来,离开了病房,约主治医生商议他母亲的病情。

       医生招呼梁小山进办公室坐下,梁小山直接进入正题。

       医生抖着腿说:“几个医生刚才会诊,并且请了几个知名的制药公司的病原体学专家,现在我们觉得昨晚爆发的疾病,包括你母亲的病情,并不像脑溢血那么简单,像是脑部感染某种虫子。”

       “虫子——”

       “你别急,先听我说完。那种病原虫我们提取出来分析,发现很奇怪,它们已经灭活,却能四处游移,像是被某种东西操控了……所以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它们致病的机理,你母亲还要住院观察。”

       梁小山诺诺称是,心想住院观察就是一个销金窟,不禁心有戚戚焉。

       告别医生后,梁小山沉思着走出楼道来到一楼,心神恍惚,完全没有注意到楼上发生的骚乱——

       忽然传来一声叫喊,玻璃应声碎裂,接着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呼呼的风声,一个迅速变大的黑点忽然映在明晃晃的地面上。

       有人自高楼坠落。

       她砸在滚烫的沥青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那种吞没一切的声音一下让梁小山从冥想中抽离,回到现实当中。

       那是一名年轻的女病人,脖子瞬间拧断,五官稀碎,牙齿四散崩飞,然后,血从身下流出来。

       她的一只手断了,骨头刺破皮肉叉了出来。梁小山从未见过一个生命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震惊、厌恶猛然传遍全身。

       完了,梁小山想,那个人死定了。

       梁小山腿脚发软,感到自己随时会仆地而死。如果用理性思考,就会放弃对她施救,但是生命承受如此严重的痛苦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梁小山还是本能地跑回医院办公室,医生就在那里,他们是能够纠正这个错误的人。

       “那里出什么事了?”医生从电梯出来便一路小跑,边走变问梁小山。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有人跳楼了。”梁小山感觉自己的心脏砰砰地剧烈跳动。

       此刻,事发地已经聚集了几个保洁员。

       正当她们议论纷纷,坠楼的女病人忽然将她血肉模糊的脑袋转了过来,竟然慢慢地站了起来。

       女病人像裂唇患者一样,露出恐怖的牙床和崩裂的半截牙齿,血淋淋的窟窿发出一声噬人的雌兽般的低吼。

       “小心!”梁小山与医生几乎同时惊呼,因为那几个保洁员完全没有注意到她们自己的危险处境:狰狞的女病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忽然扑向她们。

       保洁员尖叫着四散而逃,其中一个不留神摔了一跤,肥胖笨重的身体让她来不及闪避。

       女病人压在摔倒的保洁员身上。保洁员被咬破的脖颈动脉喷出一股浓血。“滚开……滚——”她已经被自己的血窒息了。

       这时,几个孔武有力的男护工闻讯赶来,拿出高压电棍,把正在撕咬的女病人电得跟摔在岸上的鱼一样抽搐不止,脑袋猛然磕在地砖上,然后被一双双臭烘烘的脚踩住。

       梁小山忽然发现医生的手在微微颤抖。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发出一阵阵亢奋的音色失真的“我操”,这表明他们并不知道咬人的女病人事先是从二十八楼坠落的。

       他们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多么令人不安。

       梁小山呆立原地,当情绪逐渐平复之后,他就在一阵阵由远及近的凄厉的警笛声中离开了慈爱医院。

       09

       下午,李唐从泰安公司回医院的半道上折回家里一趟。

       背后忽然有人喊住他。是社区管理员刘老太。

       “你看看你,说好的,今天早上参加社区举办的‘好市民再就业互助活动’,你又缺席!你再看看你的社安卡评分,再这么下去都要变成红牌了!”

       “变红牌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李唐心烦意乱,肝火直冲脑门。

       “诶呦,你这个人真是没有一点集体观念,单单是你自己的事情吗,你的社安卡评分低了,就会拉低社区的平均水平,到时候好的学校好的医院,我们社区都没有份儿!”

       “我今天有急事——”

       刘老太打断他的话,继续数落:“你老婆,不按顺序生孩子,社区的评级都被你拉低了。你现在是整个社区分数最低的,61分!我们本来明年有希望评上准绿牌社区的,再观察两年就能评上了,就因为像你这样的少数人,不思上进,害了大家。”

       “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自己花钱买分去嘛,离80分差19分,19乘以——”老太太顿住,“多少钱自己算去吧。”

       “我现在哪有钱!你不要欺人太甚!”李唐忍不住怒了:“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儿子,想靠着你的社区治理功绩,进入社会安全局做风纪纠察员,你就拿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劲儿折腾,今天一个‘好市民互助’,明天一个‘有序生育服务计划’——”

       刘老太也不甘示弱,嘴里喷出一口痰来,抬脚擦掉,开始发功骂街,从水电费延伸到燃气,从燃气转移到下水道修理,气氛逐渐激烈到对骂互掐的程度。

       看客立刻围成一圈,指指戳戳。如果打起来,他们几乎会立刻谴责先动手的一方,无论那一方是谁。双方如果不想露怯,又不敢打架,那就只能喋喋不休的骂下去,直到骂不动为止。到了最后,耿直的人无计可施,现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气氛:大家几乎都忘了吵架的起因是什么。

       当然,他也没胆量跟刘老太那个胖得跟一颗大肉瘤一样的儿子对打,他已经被突发的变故和自己一落千丈的生活弄得方寸大乱,不想再生事端,否则被剔除黄牌市民的行列,慈爱医院都不会接收治疗自己的儿子。

       于是等情绪稍微平息一点,李唐就自己离开了。下午四点左右,他离开位于宁远区的家,登上悬浮站台后,乘坐轻铁返回慈爱医院。

       从空中往下看,可见地面交通十分拥挤,奇怪的是还有大批警察持枪巡街,如临大敌,仿佛城里爆发了政变。

       直到李唐从轻铁下来,抵达慈爱医院门口,才明白一路上警察戒备森严的原因:医院外围已经拉起了三道警戒线,整座医院都被警察封锁隔离了!从外面可以隐约看见一些警察在医院抓人。

       十几辆镇暴车将医院团团围住,刺眼的警灯不停地旋转。李唐脸色发黄,这一猝变让他措手不及,待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

       高大威猛的警察手持棍盾,身穿黑色制服站成两排,一排面向医院,一排面向大街。

       而另一方,是成百上千的病患家属摆着红色条幅,站在医院门口的街头广场。

       一面是墙。一面是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