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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坠落(2)
       04

       车子开到慈爱医院时,已经晚上十二点钟了,妹妹梁小野坐着城市轻铁随后抵达。

       梁小山将车停在立体车库的第三层,背着母亲冲到慈爱医院喊医生。他想象着医生能够迅速赶来,他们是命运的主宰,能让病人的生活重新回到正确的轨道。

       可是大厅里空空荡荡,值班护士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只有几个眼神呆滞的病患家属偶尔从幽暗的电梯间钻出来,鬼魅一般消失在后门的拐角处,十几部玻璃电梯运行的声音叽叽嘎嘎,像是随时要坠毁的样子。

       找不到医生的恐慌使梁小山产生了错觉,那些高速电梯运行的声音不断放大,最后全都变成了飞机起飞一般造成的耳鸣。

       梁小山闭上眼睛,痛苦地咽了一口口水。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忍住,但走投无路的感觉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濒临极限了。

       小姨琳琅背着女儿夏小葵,费了很大劲儿才逮住一个哈欠连天提着裤子一边拉裤链一边从男厕里走出来的值班医生,问清状况后,他们又花二十分钟将母亲与夏小葵送进重症手术室。

       打开无影灯,关上玻璃门后,凶吉如何只能俱凭天意了。

       梁小山坐在休息室的椅子里,穿着拖鞋一通狂跑脚心发麻,地板空调的冷风打上来,一个冷颤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

       他去盥洗室脱下T恤冲水浸泡,拧干后重新穿上,出来时正好碰见琳琅拿着单子,喊他一起去缴费。

       梁小山接过票据,票据上罗列的巨额数字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心里很清楚,如果拿不出钱,医院就会停药,为了显示自己家付得起医药费,梁小山赶紧将母亲的社安卡交到收费处,卡里有几万块新币,应该能够抵挡一阵子。

       一个看上去刻薄尖酸、像是做了半辈子账的圆脸女财务藏在电脑后面,嘴皮翻动嗑了一筐的瓜子皮儿,哗啦啦地翻动桌上的文件。

       “你好,缴费。”

       梁小山将自己的社安卡和母亲的社安卡递进玻璃洞。

       女财务刷卡后,把梁小山的社安卡从玻璃洞扔出来:“你们今天有一条交通违法记录,你和你母亲的社安卡已经被冻结了。”

       “那怎么办?”梁小山忍气吞声地问道。

       女财务说,“找个保人,去社会安全局交一笔罚款就可以解冻,否则办不了入院手续。”

       梁小山阿Q似的暗暗诅咒她一番,拾起社安卡别在胸口,与琳琅一同往门外走。

       几经辗转,找到下午啤酒聚会时的小官吏帮忙,在社会安全局下设在附近街区的分支机构办理了解冻手续,梁小山又马不停蹄地踅回慈爱医院。

       进门时,北方的夜空忽然有不明生物朝医院飞来,乌云一般从头顶掠过,撞向医院的高楼,然后纷纷扬扬落下一片片粉红色的尸体,近看才发现那是粉色的蝴蝶。

       这时,一阵急刹车随之而来。

       去制药公司拉人的六七辆救护车刹停在前院。

       救护车的尾门打开后,一阵恶臭很快弥漫开来。一阵恶心的感觉涌了上来,堵在梁小山的嗓子眼里。他和琳琅闻到这股惊人的臭味,无不面色铁青,挥汗如雨,跑到盥洗室弯腰呕吐。

       05

       医生和护士急冲冲地从楼里跑出来,将散发恶臭的病人推到医院西区。恶臭逐渐散去后,梁小山这边的大楼才恢复如初。

       下半夜,梁小山梁小野兄妹和小姨琳琅继续等待手术结果。重症室设在大楼第五十二层。护士站的护士时不时地打电话、窃窃私语或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一些家属坐在休息室,看先驱传媒播出的一档娱乐节目:男女主持人和几对绿牌家庭的夫妇聚在一起,神情愉悦地谈论他们在绿牌社区的工作和生活趣事。

       梁小山走出休息室,在走廊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只见形形色色的病人挨挨挤挤躺满了左右两个屋子,惨白明亮的灯光下,脚步声和家属的说话声在庞大冰冷的医院里忽远忽近地回响,如同惊魂飘荡。

       忽然传来病人临死前的捶床嘶喊,一名护士闻讯赶来,注射加大剂量的吗啡仍然无济于事。病人趁家属起身离开,便翻窗跳楼,砸在楼下的汽车顶部,引起一阵急促的报警声,凄厉地回响在夜空中。

       梁小山走进盥洗室,直到陌生人进来,他才发现自己蹲在地板上已近半小时,骤然起身便腿脚发麻,抱着双脚在地上坐了很久才回过血来。

       他回到休息室,靠在铁皮桌子上半睡半醒,脑子里时不时掠过一阵阵不详的惊悸与无明的妄想。

       直至第二天早上,又脏又热的阳光透过混沌的工业尘埃打在脸上将他晒醒,梁小山才知道母亲和琳琅女儿夏小葵的脑部手术已经结束。

       两个医生急匆匆地说了一下病情,告诉梁小山只是脑溢血,不用担心,然后他们回家补觉去了。

       母亲尚处在手术后的昏睡期,面部罩着呼吸机的氧气罩,脑袋贴着胶布,插着几十根管子昏卧在床,管子另一端连着五六台闪烁不停的监测机器。

       琳琅带梁小野先回家休息,说中午过来接替梁小山。

       梁小山已经筋疲力尽。他在充满药水味的慈爱医院,往返于楼上楼下忙了一上午。成千上万各式各样的病人和家属进进出出。

       十二点过后,妹妹前来替班,出现在医院门口的小树下。这个小丫头为了省钱,居然冒着酷暑背着盒饭走路来到慈爱医院,虽然撑了一把伞,但小脸蛋还是晒得红彤彤的,浑身冒着热气。

       梁小山不禁心酸。

       “哥,我来接替你,你回家休息会儿吧。”

       这个妹妹是那么乖巧,梁小山抬手给她抹抹汗,将揳进嘴角的头发别到耳后,然后将她送到楼上的休息室。

       梁小野爬到椅子上,打开铁饭盒,红头绳扎着冲天辫,嘴里含着一口豆豉拌饭,嚼半天也不咽下去,在腮帮子里鼓着。

       在彻夜紧张的状态下,已经忘记的饥饿感逐渐增强,梁小山打算离开医院,去街边的饭馆吃顿饭。

       只要买几个蛋挞和起司汉堡填填肚子就可以了。梁小山一边盘算着兜里的零钱,一边往街上走。如今梁小山只能吃得起这些东西,而且十元以上的纸币皆已废除,十元以上的交易必须使用社安卡,如果携带超过1000元新币以上的现金,可能会被警察以“正常人不会在身上带这么多现金”为由扣押。

       梁小山走进一家苍蝇馆子,拣了角落的桌椅坐定。

       炽热的阳光从窗外涌入,整个饭馆如同热气腾腾的蒸笼。这是黄牌社区的特点,由于急剧膨胀的人口和能源短缺,经常供电不足,开不了冷气。

       这种饭馆和传统商店一样,早已无法盈利,纯粹是为了增加就业机会而专为黄牌市民设立的,使用统一的装潢风格,店长和店员皆列入公务员编制。

       此时,几百号黄牌市民端着点心和汤汤水水,围着油腻的餐桌大吃大嚼,高声谈笑。他们的声音实在令人难以忍受,因为在营业时间内,公共场所的多媒体系统悉数由政府远程控制,用来播放励志音乐,吵闹的声音让大家只能吼着说话。

       “呦呵,还真有不怕死的。”一个麻脸壮男嚼着一碗黄色的转基因米饭,看着新闻吼道。

       人们纷纷抬头看着那台全息电视。店长把新闻的声音调大,盖过励志音乐。

       “先驱传媒”正在报道一场针对制药公司的游行,游行者的脸部打了马赛克,他们是昨晚再度爆发的梅萨气体泄漏事件的受害者家属。

       一名佩戴黄牌社安卡的中学教师煞有介事地说:“这些人的脑壳有钢铁硬吗?要是换做‘大动乱’时期,早把他们抓起来了,那时候,全世界所有国家都这么干。”

       他们口中所说的“大动乱”,指的是二十多年前满目疮痍的地球由于环境崩溃和人口膨胀酿成的社会动荡,政府纷纷垮台,新的掌权者建立超级大政府,他们许诺消灭失业、推行普遍的福利主义。此后,新政府推行了更加严格的监控系统,美其名曰“社会安全系统”,有专门的《社会安全法案》保障其运行无误。

       这套系统的内容之一便是“社安卡”,每个人衣服左胸的位置缝一块软壳的塑料衣兜,内置一张可供扫描的卡牌,正面有照片和个人信息,包括姓名、编号、思想级别、公司名称、职务、配偶名字……等等。所有人都戴着这么一块牌子,系统通过大数据筛查,可以发现日常生活中的言论偏激者、与社会不容者、刺头、社会关系诡秘者……一经确认,社安系统便自动介入。

       这种卡牌分为四种颜色,黑牌乃罪犯专属,绿色代表品行可靠、经济优渥,黄色代表品行一般、犯过小错,红色则代表犯过重大错误。如果配戴红牌,那么几乎所有经济领域你都会受到影响,四年之内安分守己,则换成黄牌。新政府管这个红换黄的过程叫做“摘牌教育”。

       “你能享受什么待遇,取决于你能创造多少价值。”一个年老的黄牌市民说。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处境还算满意,可能是因为他的社安卡上写着“社区治安巡查”这一公职让他的晚年生活有所保障,这在失业率惊人的当下社会实属不易。

       “就是,这帮工人,本身创造不了什么价值,又像兔子一样生这么多,应该把这些低质量人口赶到保留地。”有人附和道。

       所谓保留地就是桃源区,位于南山市北部地区,聚集了大量社安卡评分低于40分的红牌市民,人们普遍认为他们是惯犯、智力残疾人或好逸恶劳者。

       “已经够乱了,他们还瞎闹,我看应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那个年老的黄牌市民喝着气味吓人的劣质啤酒,像一头老迈的倔驴打着响鼻。

       令梁小山难受的是自己一家人也在他们的轻蔑之列,于是梁小山扔下纸盒付过钱,就匆忙回医院了。

       06

       自从昨晚医院挤满了人,原本那股消毒水的味道就被馊汗味儿覆盖了,病倒的小孩接连不断,年轻父母一个驮一个背,走廊挂着一排排一望无际的吊瓶。

       这些人当中,一个叫李唐的中年男人已经快要扛不住了,他刚满三周岁的儿子昨晚突发急症,连夜送到慈爱医院,可是做了手术之后,他预交的五万块新币已经花完了,那几乎是他全部的军人复员费。

       医生早上对他说,如果再筹不到钱,他儿子就会断药,到那时恐怕回天乏术。

       “那些药多少钱?”李唐问。

       “3600块新币100mL。”医生抖着腿,以若无其事的声调说。

       “那一共需要多少钱?”

       于是医生给出了一个庞大的数字,这个数字把他吓住了。

       李唐从医院西区走出来,迷迷糊糊往外走,走在轰然作响的大街上。巨大的太阳已经升上头顶,空气热得像一团火,他走在耀眼的阳光下几乎抬不起眼皮。

       横冲直撞的洒水车喷了他一裤腿,他迟钝得没有闪避。他在想他的妻子顾敏,在泰安制药公司做了十几年的推销员,应该小有积蓄。李唐打算去泰安公司和她碰面。

       李唐从医院出来后坐上轻铁。

       明亮的车厢以三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城市上空飞速前进,一幕幕景象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滑动,再刷刷地往后倒退。

       他在交通舱里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痛苦地蹲了下来。年轻时碰上大动乱,他便参加南方军队,成了一名操控无人装甲车的中士。可是这几年骤然离开军队以后,街边那些随处可见的裸体广告和吵吵闹闹的年轻人让他觉得自己落伍了,自己的信仰被现实遗弃。

       他喜欢强力有序的组织,他喜欢军队,由衷地热爱一切声势壮大整齐划一的东西,热爱口号、合唱、集会、操练。他不喜欢没日没夜吵个不休的街头音乐,甚至会有生理上的不适。因此他从军队复员后,就无法适应军队以外的生存环境,一直没有工作,靠妻子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