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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坠落(1)
       01

       接连的挫败和遭受的羞辱使梁小山很冲动地产生了自毁的倾向,可是当他尝试跑到天台,手握栏杆往下看时,还是立刻感到魂飞魄散。

       梁小山向前探出身体,一阵恐惧抓住了他,头顶的太阳如同日食一般暗了下来,地面则完全被霾层遮挡。他想象着死亡的场景:地心引力会把他迅速拽下去,拍在坚实的不可撼动的地面,转瞬之间便肝脑涂地,身体内部断为数截,仅靠皮肉连在一起。

       一声钝响之后,研究所的学生很快就会围成一圈,看到这副惨象,相信已经有人打通了殡仪馆的电话。

       数小时后,人们会把粘在地上的尸体铲起来,装车火化。殡葬师会倒掉大部分骨灰,其余一小部分装进骨灰盒,以两千块新币的价格卖给母亲。

       母亲呢?她接到噩耗之后,大概会买一张轻铁站票赶到自己上学的研究所,领回骨灰,放进黄牌市民专属的骨灰墙。每年忌日,她会站在碑前抹会儿眼泪,但时间不能太长,因为她还要赶回公司上班。

       ……

       最终,梁小山停止想象,转过身悄悄下楼。当蹲在迅速下沉的玻璃电梯,双目虚焦般看着夏天的热浪在密集起来的工业尘埃里翻滚搅动时,梁小山才发现自己全身一直在轻微痉挛。

       恢复力气时,他才感到后怕、口干舌燥,继而感到一阵恶心,一种致命的虚弱慢慢爬上来。当然,他没有矫情地吐出来,但脑子里轰然而至的都是一些茫然的问句:这是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难道自己真要纵身一跃,留下母亲收拾残局,毁掉她半生的勤俭和她的希望?

       这时梁小山想到自己已经成了母亲最重要的财产,他不忍心让母亲彻底破产,陷入绝境。正是这一朴素的想法帮他逐渐驱散了轻生的念头。

       作为母亲,有一个在研究所上学的儿子应该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这不仅意味着全家可以成为绿牌市民,还有望进入大型的生物科技公司,从此远离混乱肮脏、人口密集和充满愤懑的黄牌社区。但是,这扇希望之门已经随着上个月的危险审查而永久关闭:因为梁小山在社交网站披露了一份研究所的不光彩的转基因药品实验记录。

       梁小山这么做并不缺乏逻辑性,作为一个在经济上仰赖家庭供给、具备一般善良品质的年轻人,他满脑子都是一些抽象的问题,所以他没有足有的人生经验来恐吓他披露这份文件会带来何种后果。

       很快,这份文件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主任的女助理通知他去一趟主任办公室。

       办公室位于那栋双螺旋结构、外形类似染色体的摩天大楼。这间云端之上的高楼办公室开足了冷气,透过暗淡下来的茶色玻璃幕墙,可以看见楼宇交错的天际线,以及浊浪滔天的雾霾如同溃堤的瀑布一般在脚下奔腾涌动。

       主任郑伯已届花甲之年,他背向落地窗,颇为严厉地对梁小山说:“年轻人,你还没有骄傲的资本,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研究所隐瞒转基因药品的潜在危害,半哄半骗,让无数病人当小白鼠,这显然违背科学伦理——”

       “我们要做的都是我们必须做的。——癌症每年杀死三千万人,我们正在寻找癌症的治愈药。——你知道,一款新药的审批需要五年乃至更长时间,我们的心血往往被几个不学无术的小官僚当成废纸扔进纸篓。”

       “你的意思是,研究所做的临床试验,是为了寻找治疗癌症的方法?”

       主任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去登一份声明,说你之前披露的文件只是恶作剧——”

       “可我不是恶作剧。”梁小山几乎脱口而出。

       郑伯摘下眼镜擦了擦。就在这一段互相沉默的短短数秒,梁小山忽然觉得害怕。

       “你已经不适合留在研究所了。”郑伯戴上眼镜。“换句话说,你被开除了。”

       梁小山没有料到,这次偶然的举动结束了他长达五年的研究所生涯,如同一块沉闷的铁板,在应力状态下没有任何塑性形变而忽然脆断。

       他虽然知道求饶可能会让主任收回成命,但精神沉浸在个人世界和经济来源依赖父母,这两者结合在一起,会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产生狂热的自尊心,所以他不愿意求饶,而是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办公室。

       他下了很大的决心,准备以年轻人特有的理想主义继续坚持,甚至在想象中给自己设定了种种戏剧化的悲壮角色,受到种种迫害但不屈不挠,最终柳暗花明邪不压正。

       可是第二天,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所有存款都被清空了。

       梁小山提起法律诉讼,但黄牌市民递交的诉状在复杂的司法系统内部缓慢地流转,仿佛二十年前的网速一样令人沮丧。又仿佛在提醒他,摆脱黄牌身份的小小野心是多么愚蠢,生活不仅没有任何改善的迹象,而且正在迅速坠落。

       ……

       回想着这些往事,高速电梯停了下来。

       梁小山回到宿舍收拾行囊,不过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临行前只有很少的一点钱,一部经常死机的旧电脑,三条粗布裤子和两双鞋。这些简陋的物品伴随着自己五年的岁月。那些每天早上爬起来就钻进实验室,忙到深夜,像穴居动物一样的生活,就这样忽然结束了。

       02

       那天像往常一样,庞大的工业城市依然泛滥着盛夏的白光,梁小山决定回到位于宁远区的家。

       是时候回去了。只有回家才能阻止他从楼顶跳下来,阻止他对自己注射一剂蓖麻素。

       家已经是他唯一的去处了,那里能够让人产生被庇护的感觉,像是阳光荒芜的午后独自坐在小屋里。

       可是当他回到那个熟悉的黄牌社区时,他就知道自己再一次掉入虚假的温情陷阱。那里根本不是他舔舐伤口的安静之所。

       那里是个什么地方?

       与往常一样,家里聚集了很多亲朋,一堆人正在捉对聊天,朝四面八方咧嘴大笑、喋喋不休,他们的宝贝小孩则像炸弹一样吵个不停,这股令人眩晕的声波以排山倒海之势朝梁小山袭来。

       他们在举办简陋的啤酒聚会,庆祝其中一个家庭的男主人晋级为绿牌市民,因为他在社会安全局的小职员岗位,像一只小虫子一样乖乖地工作了十六年之久。这次身份转变大概是上司对他的赏赐,很快他就可以搬离黄牌社区。

       梁小山怔在原地。

       几个亲戚围上来问东问西,梁小山不善于周旋,尴尬地应付着礼节。如果有庸俗的男人拎着酒瓶,开一个哪里听来的小玩笑,大家就会不知不觉地卷入一场乏味的哈哈大笑的谈话中。梁小山想要保持悲伤孤独的心情不被打破,否则他觉得自己将难以自处。

       梁小山回到房间,一直等到亲戚散尽后,才从里屋走出来,对母亲和妹妹说了自己被研究所开除的消息。

       母子开始争吵,断断续续吵到吃晚饭。起初,母亲只是以一种在她看来用心良苦的方式对梁小山加以教诲,可梁小山无动于衷的神情让她最终放弃了温和的方式,晚饭时给梁小山来了个“看看这混小子在干什么!”批判大会。

       一家人在饭厅里围着圆桌,梁小山不发一语,啃着政府发放给黄牌市民的营养块。这种胶状食物是一种应对全球人口爆炸和粮食危机的简易食品,味道吓人、卫生糟糕、混合了人造鱼肉、苍蝇、和蔬菜粉,最好和止泻药一起吃。

       此时晚饭已经吃完了,母亲仍然郁结难消,梁小山叼着一颗烟,坐在浑身异响的木头沙发里,痛苦地半闭着眼睛。

       妹妹梁小野坐在旁边抠墙皮,神情窘迫,不知道该说什么。家里充斥着下层家庭典型的坚忍和无可奈何的气氛,家庭成员之间有一种鲁莽感人的付出,并且对并不存在的光明前景抱以期待,一旦期待落空,便立刻陷入敌对。

       母亲收拾碗筷摔摔打打,她越是激动,腿脚就越快,狭窄的屋子里布满了她风风火火的身影,身后都快拖出虚影来了。

       不过梁小山对任何噪音都已经免疫了,因为在那个有点自毁倾向的父亲离家出走之前,父母几乎天天斗嘴,导致他在怒吼中度过了童年。

       “妈,你别这么说哥哥,他自己也很难过的。”妹妹梁小野坐在旁边试图劝解。“你这几天身体也不好,歇歇,别生气。”

       “歇屁!有你们,我这辈子歇得着吗?”母亲手脚不停,背对着梁小山继续说,说着说着竟然哭了,弄得梁小山更加不知所措。

       母亲抽抽噎噎边哭边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跟你爸一个德行,只图自己痛快。亏你爸还叫什么童家益,对家里有什么益处!”

       她越说越气,气得把盘碗摔了。

       梁小山起身,收拾地上的盘碗。

       “起开!”母亲对梁小山吼道。

       她疲惫已极,在盥洗室洗了洗油腻的手,终于停下来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撕开两包抗生素,拎起水壶冲开水,偶尔用愤怒的目光盯梁小山一眼。“别以为回家可以啃老,我失业了。”

       “失业了?”梁小山感到惊讶。

       母亲所在的制药公司离家足有五公里,她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做好兄妹俩的早饭,然后搭乘轻铁去上班。

       “这是怎么回事?”梁小山问,“前几天的新闻不是说梅萨气体泄漏,正在抢修,暂时放假不上班了吗?怎么失业了?”

       “解雇了。”

       梁小山偷偷看了眼母亲,因为过度劳累,她的身形早已出现不健康的臃肿。“像一只不知疲惫的工蚁。”——这个悲伤的比喻忽然在梁小山的脑子里跳过。

       母亲刚想起身回屋,像是高血压犯了,忽然抚着脑门踉踉跄跄,一屁股把自己砸在了沙发上。

       “拿药,去去,快去拿药!”梁小山一边喊妹妹拿药,一边伸手扶住母亲,但是被她甩开了。

       梁小野赶紧翻箱倒柜,抓起药瓶跑过来,用纸杯倒了半杯水。

       不料吃降压药不仅不见效,反而出现了更加严重的晕厥,很快就不省人事了。兄妹俩慌了手脚,拍脑门,掐人中,打急救电话,电话最终转到距此最近的慈爱医院。

       接电话的人告诉梁小山无车可派,他们的救护车全部拉人去了:制药公司在抢修过程中再次发生梅萨气体泄漏!

       梁小山放下电话,见母亲的脸色已经异于常人,不禁心中一窒。

       妹妹吓得尖叫起来。梁小山也想闭着眼睛尖叫了事,等待结果就行了,可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吧。

       梁小山拍拍自己的脸赶紧镇静下来,先将妈背出门,然后去附近的租车场租了一辆电动汽车送往慈爱医院。

       03

       那台电动车产于二十年前,作为黄牌市民,只能租用这类像一堆废铁一样的旧车,毫不意外的是,车坏了,梁小山用自己和母亲的社安卡拍在车门的刷卡器上,都不见任何反应。

       高悬于顶的灯管发出吱吱的电流声,在阒寂空荡的租车场放大着惊悚和不安。他将母亲放下来,壮了壮胆子捡起地上的钢管,走近一辆半新的丰田车。

       根据社会安全法案,那辆丰田车是收入稳定和思想正统的绿牌市民才能租用的汽车,梁小山用自己的社安卡自然无法打开车门,只能砸开车窗玻璃。

       伴随着急促的报警声,梁小山将车开出租车场,正要一脚电门冲到街上,后方突然出现了一辆警车。

       警车的喇叭大喊:“前面的车,立即靠边停下!”

       梁小山冒着被击毙的风险,穿街过巷不予理会,可汽车还是自动停了下来。

       这不奇怪,警察可以通过社会安全系统,在控制终端把这辆联网的汽车熄灭。

       他们能够通过手机的气压传感器探测到你居住在哪一层楼,如果你买了一杯咖啡,他们知道你喝了多少,在哪里买的……何况是控制一辆汽车呢。

       梁小山懦弱地坐在驾驶席等待处置。

       黑夜里,高大威猛的交警晃着强光手电如同巨灵神一般走上前来:“出示社安卡!”

       梁小山垂死挣扎:“请问你有什么事——”

       交警两只眼球瞪大瞪圆了,眼白也突了出来,连珠炮似的说:“什么事你心里清楚,黄牌市民,不可以开这辆车上路你不知道吗?”

       “那……我……”梁小山称自己有急事,没等他说完,交警斥道:“我的事也很急!”他用强光手电照着梁小山别在衣服左胸上的社安卡,掏出黑色的扫码枪,扫取身份信息并扣除罚款。

       自从二十多年前由环境灾变引发的大动乱以后,新政府颁行严厉的《社会安全法案》,每个人出门都必须佩带社安卡,以应付无处不在的街头抽检。所有个人信息,包括医疗记录、家居地址、金融交易、银行存款……统统集成在一块小小的芯片里,违法记录一旦输入,视违法轻重,社安卡会自动由绿色变成黄色或红色,最糟糕的是黑色,那代表着你已经出现在警方的通缉名单上。

       扫码枪发出嘀嘀嘀的报警声。

       “你的社安卡扫不出钱了!”

       因为研究所那件事,社安卡的存款已被清空,梁小山急得语无伦次,取下母亲的社安卡缴纳了七百新币。“车的事可不可以明天处理,我现在有急事,我妈——”

       交警打断他的话,紧接着一辆拖车便辗了上来,车斗里跳下几个又脏又年轻的男人,他们放下钢索,不由分说钩住了丰田车。

       梁小山横在中间死活不让他们拖车,解释说:“我妈病了,要送慈爱医院抢救。”

       这时场面极为混乱,梁小山的声音被拖车的噪音掩盖了,他一说话,那几个粗暴男就暴吼几声。

       以梁小山的年纪,面对强权根本不知如何处理,他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一切尘埃落定,一股无助感劈头盖脸地朝他砸来。他只有一个想法,母亲如果死了,我就剁了这帮交警。

       下场他很清楚,在慌乱的逃亡之后,他会躲在某座商场大楼的死角里企图顽抗,情绪失控地大哭大笑,然后被神武威猛的警察一枪爆头,第二天作为反面典型登上先驱传媒的法制栏目,供黄牌市民作为饭后话题,咧着一口黄牙哈哈大笑。

       这时候,梁小山的小姨琳琅,打开卷闸门走出街边的便利店,穿过停车场。

       她穿着紫色睡袍,咬着皮筋一边绑头发一边向店外匆匆走来:“梁小山,你在这里怎么了,快来帮帮我,我女儿突然病了。”

       梁小山愕然:“怎么回事?我妈也病了。”

       了解情况后,琳琅打开后座车门,迅速看了一眼梁小山母亲的情况,转身向交警求情:“车的事就算了吧,人也别扣了,你们就通融通融。”

       交警语气变缓,却仍然不为所动。

       琳琅掏出几张代金券,这是政府消灭纸币以来,市民向公务人员施以小贿的方法之一。

       交警接过代金券,露出塞满菜渣的微笑,大手一挥放过梁小山。

       琳琅说:“赶紧一起送医院吧。”然后跑到停车场开出她那台银色的电动车。

       梁小山将母亲背到琳琅车里,又返回便利店二楼的小卧室,背出琳琅的女儿夏小葵,四人一同往医院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