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乐志余清悲
天下一统与除三藩都是天家大业，绝非一朝一夕可谋得。而父兄幼弟死在眼前，历历在目，血性之上，如何等得。
她只需念及远方或有父兄亡故便心痛不已，何况惨死眼前？
李柏之心，她方才触及一二。
苏墨儿垂头，黯然道：“你之心痛，我铭感一二。但，我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所谋为天下先。是以，纵然世子无奈诸多，此前种种，恕墨儿不敢苟同。”
李柏冷哼一声：“谁要你的苟同。”
马车骤然停住，驭车的小太监扬声道：“世子殿下，到宫门前了。”
苏墨儿看着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朱漆铜门紧闭，只留两名穿黄马褂着牛皮靴的大内侍卫杵在门前，雨落在脸上，眼也不曾眨。
苏墨儿撑了伞微微福了福身：“御前一品宫女苏墨儿，领旨出宫，误了回宫时辰，有劳大人往御书房通报一声。”
侍卫摊开手掌，语气冰冷：“腰牌！”
苏墨儿歉然道：“回程时不慎落入护城河中了，只能烦请大人往御前通传。”
“御前通传？”侍卫方才转头看向苏墨儿，冷笑，“身为一品宫女丢了腰牌已是大罪，却是连这点宫里的规矩都不知道了么？我等尚无面圣资格，如何能报到御前？”
守门侍卫自无面圣资格，从端门入后宫，需得层层通报。苏墨儿那一句烦请通报并非让他们自己通报，而是禀报一下当日轮值的侍卫统领。
但这侍卫却不知是固执还是故意，竟拿这条规矩来推脱。
苏墨儿只得再问：“不知今日是哪位都领大人值夜？”
“封羽，封大人。”侍卫木然地看着她，“但封大人已被传唤圣前，我等亦无法通传。”
“封羽？”苏墨儿微讶。
封羽回来了，那便是云南有消息了。此时，她更该随在玄烨身边，而非留他一人独守御书房。
苏墨儿微微颔首：“那我便在此等封大人。”
既是值夜，也会巡至宫门，她便在此等候。
封羽回来了，皇上多年筹谋就在今夕，她不能落下，哪怕看着他高兴也好。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也消散了，风雨也越发急促。闪电在漆黑的天幕上织着明明灭灭的网，映着城门前那道有些摇曳的身影，苍白的脸。
李柏的目光自始自终落在她身上。风雨中狼狈的她撑着那几个矜贵与侍卫交涉。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不，或许她是急的。急得恨不得飞到那人身边，守着他，望着他。见不到他时，便带着一身病站门外，以最近他的姿态站着，守着他。
分明她可以在沈馆好好住着，隔日也就见到了。却为何耐不住这一夜？还是与她来说，与他越近越好。纵然见不到，隔站门站着也好么？
那个男人，这么好么？！少见一刻都不成么？！
李柏没由来生出一股气，摔上窗帘。靠着车壁，敲了敲车板：“回吧。”
小太监有些迟疑：“世子殿下不管墨儿姑娘了么？这宫关一夜，只能等明日早朝才能开了，墨儿姑娘恐怕得站一夜。”
李柏闭上眸子，漠然道：“她情愿如此。回吧。”
漆黑夜幕，冬雷轰鸣，倾盆大雨下，马车急转，离宫门越来越远，离那道纤细摇曳的身影越来载远。
苏墨儿远远地冲马车施了一礼，身体却有些僵硬了。
伞只堪堪遮住了头，却挡不住斜洒的风雨。
夜，好漫长。
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苏墨儿勾了唇，封羽回来，皇上定然意气风发。若她在跟前会如何？或是皇上已将往日三藩请辞时的折子摔在桌上，冲自己笑：“这回子，朕便全准了他们。”
苏墨儿抬头望着巍峨高墙，往日里走在宫墙内，望着方方正正的天，想多瞧瞧墙外模样。墙外没有他，一日便瞧够了。
身体越来越烫，眼前越来越模糊。
苏墨儿心中到些急，按例封羽该巡到午门楼台瞧瞧的。怎地还不来？若真要等卯时早朝，她恐怕是挨不住了。
不，此刻便挨不住了。
苏墨儿身子一晃，手中握着的伞缓缓落在地上，身子似被抽了骨，往地上瘫去。
“喂！”
耳畔是谁的声音那样急？皇上么？不，皇上从来不曾这样凉。
是谁？
苏墨儿转了转眸子，却撑不住眼皮沉重，晕了过去。
四四方方的屋檐子串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子。
廊上小太监们来来回回穿梭着，传着话：烧热水、加床松被，生个碳盆……
与廊上的喧闹相较，染着淡淡檀香的屋内略显冷清。
李柏站在镂空雕花的窗前，负手看着窗外，凝神不语。
他身后不远处的床上，老大夫正为苏墨儿把脉。
半刻后，老大夫起身，来到窗前抬了抬手：“世子殿下。”
李柏回身，颔首问询：“她，情况如何？”
老大夫斟酌片刻，拱手道：“受凉发热，内火外泄。若有安宫牛黄丸，服用半个时辰便可退热。”
李柏问：“安宫牛黄丸乃大内御药，本世子府上并无此药。可否用紫雪丹代替？”
“紫雪丹虽功效不若安宫牛黄丸，但若能辅出一身汗，也是一样。”
“本世子已命人生碳盆。”
老大夫忙道：“世子万万不可用碳盆。姑娘乃寒入体，需自内向外排出寒气。”见李柏不甚明了，便简言道，“譬如体内有水，需要自内而外将水泄了，方为排出；若在体外加火，则是煮水，不但排不出，水沸之后只会灼了脏器，更添新病。”
碳盆不过使内室热些，不至会将水煮开。但李柏却是懂了。便问：“加床被子如何？”
老大夫垂头：“姑娘虚寒太过，恐怕十床被子也捂不出一身汗来。”
“那该如何？”
老大夫头垂更低：“只能不停以热水净身了。”声音极低，“若是世子夫人这便好办些……”
李柏缓步踱到床前，看着苏墨儿烧得通红的脸颊。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紫檀雕花小方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枚绛紫色覆了一层淡霜的药丸子，捏碎了化进床头的碗盏里。拍了拍苏墨儿的脸：“吃药。”
老大夫有些瞧不过眼：“世子殿下，姑娘如今神智不清。恐怕不容易自己入药。”
不是恐怕，而是不能。
李柏不理他，只望着苏墨儿道：“大夫之话，你听到了。并非本世子要薄待你，是你自己不成。”
李柏随意往她背后塞了两个靠枕，将她身子靠了起来，一手掐住她的脸，一手拿了勺子就往她嘴里灌药。
药汁半进半出，老大夫看着心疼，连声道：“紫雪丹虽不及牛黄丸，研制也不易，世子稳妥些。”
李柏将碗放下，随意道：“今夜她不会死了就成。”
明日，便轮不到他来管她。
老大夫连声叹息，姑娘长了那样一张俏脸却生了一副苦命。
李柏望着他，问：“方才你说，她若是我夫人便好办些？如何好办些？”
老大夫忙道：“既不是世子夫人，老夫此法便不便一试了。”
李柏凉凉地望着他：“你又自知她并非我夫人。”
老大夫头皮发麻，虽然知道对方是异国世子，但瞧着侍候的都是宫里出来的公公们，想是皇帝极为重视的。也不敢打哈哈，只能如实道：“姑娘仍是处子之脉，自然并非夫人。”
处子之脉么？李柏回眸望着她藏在被下的颈肩处，微眯了眸子，若有所思。
历来后宫女子都是帝王家，那人竟然还留了她处子之身，可见他对她有几分珍视。
帝王薄情，还真是难得。
李柏忽而一笑，这样岂不更好。
想拿对付李棩，小皇帝想拿他做子，可不能没有代价。
苏墨儿，他要了。
御书房里，落地的铜鹤烛台早已点亮，廊下的宫灯在风雨中飘摇着，时明时暗。
玄烨拢了手里的折子，立刻拟旨：“王辅臣既呈上吴三桂给他的招降书，朕自该有赏。吴三桂他许他一个总管大将军，朕便准他统领陕西军务，给他儿子一个太仆卿。”
封羽站在下首，进言道：“王辅臣一向与吴三桂亲近，统领陕西军务可以调动兵马，若此为诈降之计，是否太过冒险。”
玄烨下笔疾书：“无防，莫洛仍是大学士管理经略事宜。王辅臣可随时调兵，莫洛亦可随时制止。”
莫洛与王辅臣早前有过节，用他掣肘王辅臣最好不过。
王辅臣看似得了个大官，其实不过有名无实。所谓圣恩，大抵不过是一句褒奖之言。
封羽默默扫去一道冷汗，所谓帝王果非常人所能。
玄烨将圣旨扔九公公，“你亲自去宣旨，以示慎重。即刻启程吧。”
九公公接了圣旨，犹豫问：“奴才这一去，皇上身边便无妥贴之人。奴才可否等等墨儿姑娘回来了再走。”
玄烨方才惊觉原来暮色已下，蹙眉问：“几时了？墨儿怎地还没回来？”
九公公垂头：“回皇上，戌时一刻了。”
封羽道：“宫门酉时落锁，怕是墨儿姑娘误了回宫时辰，进不来了吧。”
她只需念及远方或有父兄亡故便心痛不已，何况惨死眼前？
李柏之心，她方才触及一二。
苏墨儿垂头，黯然道：“你之心痛，我铭感一二。但，我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所谋为天下先。是以，纵然世子无奈诸多，此前种种，恕墨儿不敢苟同。”
李柏冷哼一声：“谁要你的苟同。”
马车骤然停住，驭车的小太监扬声道：“世子殿下，到宫门前了。”
苏墨儿看着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朱漆铜门紧闭，只留两名穿黄马褂着牛皮靴的大内侍卫杵在门前，雨落在脸上，眼也不曾眨。
苏墨儿撑了伞微微福了福身：“御前一品宫女苏墨儿，领旨出宫，误了回宫时辰，有劳大人往御书房通报一声。”
侍卫摊开手掌，语气冰冷：“腰牌！”
苏墨儿歉然道：“回程时不慎落入护城河中了，只能烦请大人往御前通传。”
“御前通传？”侍卫方才转头看向苏墨儿，冷笑，“身为一品宫女丢了腰牌已是大罪，却是连这点宫里的规矩都不知道了么？我等尚无面圣资格，如何能报到御前？”
守门侍卫自无面圣资格，从端门入后宫，需得层层通报。苏墨儿那一句烦请通报并非让他们自己通报，而是禀报一下当日轮值的侍卫统领。
但这侍卫却不知是固执还是故意，竟拿这条规矩来推脱。
苏墨儿只得再问：“不知今日是哪位都领大人值夜？”
“封羽，封大人。”侍卫木然地看着她，“但封大人已被传唤圣前，我等亦无法通传。”
“封羽？”苏墨儿微讶。
封羽回来了，那便是云南有消息了。此时，她更该随在玄烨身边，而非留他一人独守御书房。
苏墨儿微微颔首：“那我便在此等封大人。”
既是值夜，也会巡至宫门，她便在此等候。
封羽回来了，皇上多年筹谋就在今夕，她不能落下，哪怕看着他高兴也好。
天边最后一抹光亮也消散了，风雨也越发急促。闪电在漆黑的天幕上织着明明灭灭的网，映着城门前那道有些摇曳的身影，苍白的脸。
李柏的目光自始自终落在她身上。风雨中狼狈的她撑着那几个矜贵与侍卫交涉。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不，或许她是急的。急得恨不得飞到那人身边，守着他，望着他。见不到他时，便带着一身病站门外，以最近他的姿态站着，守着他。
分明她可以在沈馆好好住着，隔日也就见到了。却为何耐不住这一夜？还是与她来说，与他越近越好。纵然见不到，隔站门站着也好么？
那个男人，这么好么？！少见一刻都不成么？！
李柏没由来生出一股气，摔上窗帘。靠着车壁，敲了敲车板：“回吧。”
小太监有些迟疑：“世子殿下不管墨儿姑娘了么？这宫关一夜，只能等明日早朝才能开了，墨儿姑娘恐怕得站一夜。”
李柏闭上眸子，漠然道：“她情愿如此。回吧。”
漆黑夜幕，冬雷轰鸣，倾盆大雨下，马车急转，离宫门越来越远，离那道纤细摇曳的身影越来载远。
苏墨儿远远地冲马车施了一礼，身体却有些僵硬了。
伞只堪堪遮住了头，却挡不住斜洒的风雨。
夜，好漫长。
皇上此刻在做什么？
苏墨儿勾了唇，封羽回来，皇上定然意气风发。若她在跟前会如何？或是皇上已将往日三藩请辞时的折子摔在桌上，冲自己笑：“这回子，朕便全准了他们。”
苏墨儿抬头望着巍峨高墙，往日里走在宫墙内，望着方方正正的天，想多瞧瞧墙外模样。墙外没有他，一日便瞧够了。
身体越来越烫，眼前越来越模糊。
苏墨儿心中到些急，按例封羽该巡到午门楼台瞧瞧的。怎地还不来？若真要等卯时早朝，她恐怕是挨不住了。
不，此刻便挨不住了。
苏墨儿身子一晃，手中握着的伞缓缓落在地上，身子似被抽了骨，往地上瘫去。
“喂！”
耳畔是谁的声音那样急？皇上么？不，皇上从来不曾这样凉。
是谁？
苏墨儿转了转眸子，却撑不住眼皮沉重，晕了过去。
四四方方的屋檐子串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子。
廊上小太监们来来回回穿梭着，传着话：烧热水、加床松被，生个碳盆……
与廊上的喧闹相较，染着淡淡檀香的屋内略显冷清。
李柏站在镂空雕花的窗前，负手看着窗外，凝神不语。
他身后不远处的床上，老大夫正为苏墨儿把脉。
半刻后，老大夫起身，来到窗前抬了抬手：“世子殿下。”
李柏回身，颔首问询：“她，情况如何？”
老大夫斟酌片刻，拱手道：“受凉发热，内火外泄。若有安宫牛黄丸，服用半个时辰便可退热。”
李柏问：“安宫牛黄丸乃大内御药，本世子府上并无此药。可否用紫雪丹代替？”
“紫雪丹虽功效不若安宫牛黄丸，但若能辅出一身汗，也是一样。”
“本世子已命人生碳盆。”
老大夫忙道：“世子万万不可用碳盆。姑娘乃寒入体，需自内向外排出寒气。”见李柏不甚明了，便简言道，“譬如体内有水，需要自内而外将水泄了，方为排出；若在体外加火，则是煮水，不但排不出，水沸之后只会灼了脏器，更添新病。”
碳盆不过使内室热些，不至会将水煮开。但李柏却是懂了。便问：“加床被子如何？”
老大夫垂头：“姑娘虚寒太过，恐怕十床被子也捂不出一身汗来。”
“那该如何？”
老大夫头垂更低：“只能不停以热水净身了。”声音极低，“若是世子夫人这便好办些……”
李柏缓步踱到床前，看着苏墨儿烧得通红的脸颊。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一只紫檀雕花小方盒，打开，露出里面一枚绛紫色覆了一层淡霜的药丸子，捏碎了化进床头的碗盏里。拍了拍苏墨儿的脸：“吃药。”
老大夫有些瞧不过眼：“世子殿下，姑娘如今神智不清。恐怕不容易自己入药。”
不是恐怕，而是不能。
李柏不理他，只望着苏墨儿道：“大夫之话，你听到了。并非本世子要薄待你，是你自己不成。”
李柏随意往她背后塞了两个靠枕，将她身子靠了起来，一手掐住她的脸，一手拿了勺子就往她嘴里灌药。
药汁半进半出，老大夫看着心疼，连声道：“紫雪丹虽不及牛黄丸，研制也不易，世子稳妥些。”
李柏将碗放下，随意道：“今夜她不会死了就成。”
明日，便轮不到他来管她。
老大夫连声叹息，姑娘长了那样一张俏脸却生了一副苦命。
李柏望着他，问：“方才你说，她若是我夫人便好办些？如何好办些？”
老大夫忙道：“既不是世子夫人，老夫此法便不便一试了。”
李柏凉凉地望着他：“你又自知她并非我夫人。”
老大夫头皮发麻，虽然知道对方是异国世子，但瞧着侍候的都是宫里出来的公公们，想是皇帝极为重视的。也不敢打哈哈，只能如实道：“姑娘仍是处子之脉，自然并非夫人。”
处子之脉么？李柏回眸望着她藏在被下的颈肩处，微眯了眸子，若有所思。
历来后宫女子都是帝王家，那人竟然还留了她处子之身，可见他对她有几分珍视。
帝王薄情，还真是难得。
李柏忽而一笑，这样岂不更好。
想拿对付李棩，小皇帝想拿他做子，可不能没有代价。
苏墨儿，他要了。
御书房里，落地的铜鹤烛台早已点亮，廊下的宫灯在风雨中飘摇着，时明时暗。
玄烨拢了手里的折子，立刻拟旨：“王辅臣既呈上吴三桂给他的招降书，朕自该有赏。吴三桂他许他一个总管大将军，朕便准他统领陕西军务，给他儿子一个太仆卿。”
封羽站在下首，进言道：“王辅臣一向与吴三桂亲近，统领陕西军务可以调动兵马，若此为诈降之计，是否太过冒险。”
玄烨下笔疾书：“无防，莫洛仍是大学士管理经略事宜。王辅臣可随时调兵，莫洛亦可随时制止。”
莫洛与王辅臣早前有过节，用他掣肘王辅臣最好不过。
王辅臣看似得了个大官，其实不过有名无实。所谓圣恩，大抵不过是一句褒奖之言。
封羽默默扫去一道冷汗，所谓帝王果非常人所能。
玄烨将圣旨扔九公公，“你亲自去宣旨，以示慎重。即刻启程吧。”
九公公接了圣旨，犹豫问：“奴才这一去，皇上身边便无妥贴之人。奴才可否等等墨儿姑娘回来了再走。”
玄烨方才惊觉原来暮色已下，蹙眉问：“几时了？墨儿怎地还没回来？”
九公公垂头：“回皇上，戌时一刻了。”
封羽道：“宫门酉时落锁，怕是墨儿姑娘误了回宫时辰，进不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