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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
       九公公扯了嗓子通报,小宫女和落了齿的值勤太医跪在地上稀稀落落地呼着“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玄烨走到床前,按住了正挣扎着想要见礼的佟答应,“既是病了,好生躺着吧。”

       苏墨儿瞧着佟答应已然焕散眸子里闪出一抹异样的神采。

       佟答应形容枯槁,却笑得极满足。她张了张嘴,声音极弱:“皇上怎么来了,臣妾这里晦气。”

       玄烨收回手,问太医:“紧着病治,需要什么药自去御药房取,就说是朕的意思。”

       老太医口齿不清:“皇上,佟答应是绝脉,油尽灯枯,药石无灵了。”

       “混账!”玄烨喝道,“什么绝脉,她才几岁,年轻轻的哪里来的油尽灯枯。墨儿,你来诊脉。”

       “是。”

       苏墨儿床前坐下,看着她掖在被子里的手,柔声道:“佟答应,请容奴才为答应诊脉。”

       佟答应仰头望着她笑得歉然,张着嘴似乎要说话。

       苏墨儿等了片刻,不见手伸出来,不得已再问了一句:“佟答应,可否容奴才为答应诊脉?”

       先前被捉住的小太监在一旁抹着眼睛抽噎着:“墨儿姑姑,我们家主子这几日手脚都不灵便了……”

       苏墨儿冲佟答应欠了欠身:“奴才得罪了。”

       苏墨儿从被子里摸到一只皮包骨的手腕,扯出被来,枯若干柴。彼时她才回过神来,佟答应方才那口型是“有劳”。

       绝脉,雀啄连来三五啄,屋漏半日一滴落,弹石硬来寻发即散,搭指散乱真解索,鱼翔似有又似无,虾蝦静中跳一跃,更有釜沸涌如羹,旦占夕死不须药。

       佟答应脉于筋肉间连连数急,三五不调,止而复作,宛若啄食之雀。

       果真,绝脉。

       苏墨儿将佟答应的手放回被窝里掖好,方才笑道:“佟答应不过脾胃衰败些,脉像与绝脉略近,却不是绝脉。佟答应好生养着便是。”

       老太医正要辩解,玄烨睨了他一眼,老太医垂头默默叹息。

       人之将死,大抵都知道自己命终,苏墨儿想瞒是瞒不住的。

       苏墨儿正欲抽手,佟答应动了动,手指虚虚地勾住了苏墨儿的手指,失了神采的眸子落在她的脸上,张了张嘴似在祈求什么。

       苏墨儿附耳过去,佟答应微弱的声音飘进耳内:“墨儿,留下陪我说几句话。让皇上先走。”闭眸调息片刻,“求你!”

       苏墨儿握着她的手一紧,强忍着泪:“是。”

       院里秋意最重,吹落一地桂花,素白若绫。

       苏墨儿回乾清宫时,就见漫天的花瓣绕着一道月白色的身影飞舞着,四下一片孤寂。

       “皇上!”苏墨儿走到他身后福了福身。

       “嗯。”玄烨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头顶一轮明月,沉声问,“她,走了么?”

       “嗯。”苏墨儿垂首道,“奴才已经知会内务府置办佟答应后事,若皇上能给内务府下旨佟答应可以走得更体面。”

       “嗯。”玄烨低应一声,“朕会下旨。”

       “奴才替佟答应谢过皇上。”苏墨儿福了福身,“刚替佟答应换了衣裳,奴才先告退洗沐。”

       苏墨儿刚转身,手腕就被扣住了,身子一个踉跄撞上玄烨冰冷的胸膛。

       “皇上……”

       “陪陪我,墨儿!”玄烨紧紧地抱住了她,脑袋搁在她肩上,低声道,“不要走,墨儿。朕,只有你了。”

       玄烨的声音那样低,那样无助。一道冷风猝不及防地灌入她的心口,冰得她想哭。

       苏墨儿伸出双臂抱住了玄烨,仰头望着头顶那一轮明月,眼泪咻然而落。

       也好,不曾净手,用碰过佟答应的手抱他,便似佟答应抱了他。

       苏墨儿默默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是佟答应枯瘦的脸,无力的声音。她说:“墨儿,我这里晦气重,别让皇上沾了,让皇上走吧。”

       她说:“墨儿,到如今我终于可以说句大不敬的话,我爱皇上,好爱好爱他。”

       玄烨的声音很轻:“朕知道她有意暴露身份,也知道她故意泄露行迹提示朕宫里哪些是鳌拜的人,朕知道她为养母的死自责至今。朕都知道,可是朕从来不曾劝慰过她。墨儿,朕到底薄待了她,是不是?”

       苏墨儿摇摇头:“奴才知道佟答应并非只是佟答应。”

       后妃并非只是后妃,一应尽系前朝。

       佟佳氏早年不受鳌拜制肘,鳌拜便其养母拿送京兆尹,呈上一应大内御饰及万两黄金道佟佳氏养母借入宫时盗取宫中物品。

       脏物如此之巨,宫中必有内应。而佟佳氏拒不认罪,养母当场触柱。

       所谓佟佳氏不认罪,不过是佟答应并未给皇上喝下鳌拜给的药。

       一时间佟答应逼死养母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鳌拜毙,佟答应仍是罪身,自请独居延禧宫无召不出宫。

       “为她翻案,不过是朕一句话,朕,终归欠她的。”

       苏墨儿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若儿时慰抚他的难过:“奴才虽然不懂国家大事,也知道突然翻案困难重重,更何况当时涉事之人一夜暴毙。”

       想晋佟答应位份必须先为她翻案,而翻一场无凭无证的陈年旧案谈何容易。

       想救的人救不了,想护的人护不住,想要的人得不到。

       这是天子么?!

       玄烨抱紧了怀里人,低喃:“墨儿,我好累。”

       “皇上……”

       这样的玄烨让苏墨儿顷刻间回到儿时,她下意识抬手去摸他的头,刚一抬手便惊醒过来。苏墨儿垂手身侧,柔声道,“皇上今日累了,先歇息吧。”

       “墨儿,今晚,陪我,好不好?”

       “好。”

       苏墨儿刚绕出廊子就见乌雅德玉正在扫院子里的残花。

       听到脚步声,乌雅德玉抬头,见苏墨儿穿了一身月白色莲纹旗装,简单的两把头,没有簪什么头饰却十分清雅秀丽。

       她握住扫帚的手一紧,笑道:“姑姑这样穿真好看。”

       苏墨儿笑了笑:“姑娘说笑了,我是老了哪及姑娘风姿秀丽。”

       “姑姑怎么总说自己老,明明看起来就跟我一般年纪。”本是一句玩笑,乌雅德玉却认真起来,指着守在乾清宫正殿阶下的小德子道,“不信我们问小德子。”

       苏墨儿失笑:“孩子气。姑娘是要当主子的人,怎能跟我一般比较。我领了旨要值夜,先行一步。姑娘也早些休息。”

       乌雅德玉看着苏墨儿缓步走进正殿的背影,默默垂下头去掩去眸中的向往。

       代替苏墨儿侍候御前,她也从来不曾进过正殿,不曾为皇上洗沐。

       说她是可以成为主子的人,却为何皇上连正眼都不曾瞧过她一眼?!偏生苏墨儿口口声声奴才奴才的却能得皇上另眼相待。

       苏墨儿,到底哪里好?!

       苏墨儿纵然千般不好,也不曾经嫉妒过谁敌视过谁,哪怕她明知乌雅氏拿她做当上阶的筏子。

       苏墨儿挑了帘子进了内殿,玄烨只着了一身中衣坐在脚踏上,等跟前铜盆里最后的一点火光烧尽了,才抬头看向苏墨儿,低声道:“怎地穿这么素?”

       苏墨儿要正去撤铜盆,却被玄烨拽住了手。

       “别动了,陪朕说会子话,让小九收拾。”

       他的声音透着股凉意,苏墨儿应了,对过来拾盆的九公公道,“灰埋在桂花树下吧,养树。”

       这哪是养树,分明是怕烧得不够细被有心人留意到字迹。

       玄烨想告诉她,折子并非用特殊墨水书写,不必仔细至此。可是看到苏墨儿在跟前的地上坐了时,到了唇边的话又压了回去。

       她谨慎地连脚踏都不敢与他同坐了,还能再受些什么话?左右也是替他周全。

       玄烨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一手拈了只酒杯,怔怔地看着窗外西移的明月,低声道:“墨儿,跟我说说她走前跟你说的话。”

       苏墨儿与他一般望着那轮圆月,低声道:“佟答应说她爱皇上,一生至此,无怨无悔。”

       “一生至此,无怨无悔么。”玄烨一口饮尽杯中酒,自己随手满上了,垂头看着杯中微微荡漾的酒晕,低声道,“朕知道阂宫能这样待朕的唯你和她。墨儿与朕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自是不同,可是她,何必如此……”

       养母在鳌拜手里握着,能得到他的情报便可以母家凭此富贵,掰倒他尚有从龙之功;如今为了他甘愿背上盗窃之罪负上不孝之名,一身枯守冷宫心力熬尽。一日荣华富贵也不曾享过。

       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傀儡。她何必如此?!

       “皇上是真命天子,能为皇上尽忠是天大的福分。”苏墨儿看着月轮,低声道,“奴才,也会跟佟答应一样,为皇上尽忠。”

       也会像佟答应一样,爱着皇上。

       “朕不要你像她一样。”玄烨突然伸出双臂自身后圈住她,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在她耳边低语,“朕不会让你像她一样。”

       苏墨儿想回眸看他,刚一抬头就被夺走了唇。

       此时是该推拒的,可是玄烨的唇那样冰那样需要温暖,她终究没舍得,却也不敢回应。

       她睁着眸子看他,直到他也睁了眸子望她。

       纯粹的没有悸动的对视着,玄烨败下阵下,松开她,低声道:“再拿壶酒来吧。”

       “皇上,丑时了,歇两个时辰吧。”

       玄烨站起身,走到窗边:“朕送她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