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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亡者的敬意
       狗丸见过最好看的女人,是界碑村的徐寡妇。

       记忆中徐寡妇和村里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徐寡妇穿的花哨,喜欢打扮,身上总是有一股让人一闻就晕乎乎的香味。

       村里人都说,寡妇打扮,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有野汉子。

       狗丸就曾亲眼撞见过,徐寡妇半夜抹着黑溜进师父半掩着的门,一直待到第二个半夜再偷偷地溜走。

       徐寡妇应该和师父偷偷好了很多年,后来……后来狗丸也记不清徐寡妇是怎么死的,但确定是死了。因为徐寡妇的墓碑是师父唯一刻坏掉的墓碑,后来还是让师兄王正代刻的,这事狗丸记得很清楚。

       至于徐寡妇的样子,狗丸都有些模糊了,好像有双好看的柳叶眉,淡淡的却很齐整,还有一双丹凤眼,不大却很有神,不经意地那么瞥人一眼,让人又怕又忍不住想偷偷多瞄上两眼。

       至于其他,狗丸一时半会儿真想不起来了。就连想起徐寡妇的眉眼,也是因为看到眼前的女子,才突然记起来的。

       因为眼前的女子又和徐寡妇长的很不一样。

       一双很少在女人面上能见着的上扬剑眉,又浓又长,乍一看让狗丸有些害怕,可多看一眼,又觉得特别好看。狗丸心想,师父讲花木兰时,说她就是一双上扬剑眉,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女子的剑眉之下有一双内眦大眼,眼型偏圆,眼尾上翘,最妙的是她的眼睛有一点微弱的下三白。

       俊挺的鼻梁配尖尖的鼻头,一双薄唇,微微下垂的嘴角,配上她那眉眼,既有一种无声的无辜倔强,又有一丝清冷出尘的仙气。

       狗丸从来没见过这般长相的女子,第一眼看去像极了一个英俊少年,可越看越觉得出奇地好看,尤其是配上她此时的惊鹿之姿,更是美的让人心慌。

       狗丸盯着少女,很久都没再挪开双眼。当他被少女喊醒后,瞬间又羞的几乎要把头扎到了地下,他为自己刚才失礼的举动而感到羞愧万分,一颗心早已七上八下在乱窜不止。

       “原来是你。”女子说着又垂下了头,脸上的泪痕未干。

       “你是外乡来的石匠吧,今天你和我爹一起过来,我见着你带着爷爷的墓碑。爷爷走的很突然,也很可怜,村子没师傅敢犯忌讳为爷爷刻碑,谢谢你……”少女似乎在自言自语的喃喃道。

       “我……”狗丸本想解释自己不是石匠,而是刻碑人,可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结巴,我了半天还是我,只得恼怒的,沮丧的垂下了头。

       “你不应该出来的,我爹他一定会款待你。”

       “不……我……我……哎……”

       “你讲话不方便吗?那你听我说就好了……爷爷走了五天了,他走的很不甘心,听老人说,在路口烧纸就能把爷爷引回来,我想他了……想见他最后一面……”女子说着已哽咽,继而哭出了声。

       狗丸想对她说,人死如灯灭,回魂只是人们的臆想,都是假的。他见过太多的亡者,从来没有一个又走回来的。

       可这话他也只能在心里默念了。狗丸很着急,额头都渗出了汗,心想,这是怎么了,是病了吗?

       突然他想起女子话中有一句爷爷走了五天了,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你爷爷走了五天?”

       “你……原来你会说话。”

       “不对,不对!”狗丸爬起来头也不回的就朝原路跑回,女子张着嘴望着这个奇怪的小石匠,突然来,一言不发像个傻子,又突然莫名其妙喊了一句,然后就突然跑走了。

       总之,这个小石匠太奇怪了,一切都显得太突然了。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觉得他跑回去肯定跟爷爷有关,就赶紧追了过去。

       狗丸跑回院子后,把正在忙着招呼亲戚的主家拉到了一旁,沉声问道:“老人可是按照头七的规矩下葬?”

       主家疑惑的望着狗丸,不解的点了头:“是啊,停尸七天,第八天下葬。不都是这个规矩吗?”

       狗丸打断了主家的话:“难道没人告诉你,横死之人必须要停够七七四十九天方能入土?”

       “这……”主家面露难色:“听是听说过,可毕竟亡父死的很惨,想着能尽早就尽早,也怕扰了乡亲们的日常……”

       “说的什么话!”狗丸难得发脾气,只怪这主家太不守规矩。

       “听着!按照冥事说法,横死之人到了下面,要在枉死城待满六十年,六十年后要找到一替死鬼才能投胎重生,而这个替死鬼必须从他的子孙后代中选择一人。所以才有横死者不宜入祖坟,不宜立碑的说法。你仔细回想,拉回来的那块墓碑上面可刻有子孙后代的名讳?”

       主家错愕的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迟疑的问道:“真有这说法?回来的路上我就想问小师傅,我给过知事先生一份详细的名单,可后来立碑人却写着无常二字……”

       “这是祖上传下来几百年,几千年的规矩。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提醒你是我作为刻碑人的本分,要对墓碑负责。从我说完这些话开始,老人的亲人首先得离开这里,直到七七四十九天才可回来抬尸。另外帮忙的乡亲们也要散去。就是说,一直到熬过接下来的四十四天,灵堂不要有一个人出现。”

       “这是为何啊!”

       “我让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熬一熬横死者,让他进了枉死城后,休想着将来祸害后代子孙。你最好信我。横死者固然无辜可怜,可生者更可怜……后日我会把墓碑立好,随后把坟坑方位说与你听,之后我就先行离开,至此之后,与我与师父再无半分瓜葛,言尽于此,一切随你。”

       “不行!不行!”狗丸的话音刚落,被身后来人喊住了,他回头一看,皱起了眉头。

       “你是说让爷爷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灵堂躺四十九天,身边连个烧香磕头的人都不许有?”

       “对……是这样!”

       女子盯着狗丸,愤怒道:“四十九天没有人照料,尸体很快就会发臭!会引来吃肉的畜生,到时尸首不全了,又如何安葬,这些你可有想过?你说你是刻碑人,可你有尊重过亡者吗?你真的配做刻碑人吗?”女子说完哭着朝主家喊道:“爹,他到底是什么人,快把他赶走吧,别让他在胡说八道了。”

       狗丸听到这些,难过的闭上了眼。

       这是不尊重死者的做法吗?

       三年前,狗丸跟随师父出了一趟远门,师父在他乡的本家兄弟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淹没。

       狗丸记得,师父当年亲自操持了兄弟的白事,整整将兄弟尸首停了九个月,在这九个月中,师父什么也没做,就蹲坐在院大门门口,面前丢了一把刀,谁若是受不了,一定要进去,就先把他给放倒。

       没人比狗丸更清楚,王作海那段时间是怎么熬过来的,他的侄子就差一点把刀砍了下去。

       曾有不少人问过王作海,他配做刻碑人吗,甚至骂出他还是个人吗,禽兽都不如的东西。

       九个月后,兄弟的尸体早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比此时女子形容的还要凄惨。

       那时狗丸也怀疑过自己的师父,他也向此时的女子这般问过这般话。

       王作海却依旧是面无表情的回应他:“人死了,但墓碑却替他在人间永远地活着。”

       从那一刻起,狗丸明白了,这世上谁都可能对亡者不尊不敬,但绝不会是刻碑人。

       狗丸不想对女子解释,有些旧时不提最好,有些话说来又太沉重。

       不懂的人,是不想去懂,悲伤的人和事,全因她一厢情愿。

       狗丸等主家最后的意见等了许久,只听见唉声叹气,他默默的摇了摇头,转过身面对女子的仇视,淡淡地回道:“那就一切照旧吧,当我只是胡说,毕竟那也只是古老的说法,不作数。”

       说罢他不等身后人的回应,转身慢慢的离去。

       狗丸来到了罗放墓碑的小屋,拿出随身携带的篆刻刀和丁锤,将立碑人无常抹去,原本平整的墓碑出现了凹槽,狗丸透过窗户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

       心想,如果师父在,会不会骂他打他,甚至把他赶出师门呢?

       有些事明知错到离谱,可还是会去做,当他把自己的名字,狗丸二字刻在了立碑人一栏后,终于常常的舒了一口气。

       好了,将来一切不妥,就由自己一人承受,这样就很公平了。

       他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就像女子那双明媚的双眼,就这么和他对望着,这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虚无,不似那般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