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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祖师墓碑
       狗丸的惊是受宠若惊。

       他住碑室好些天了,墓碑也刻了好几遍,仍是不敢面见师父,没料到师父居然会先来看他。

       而把王作海惊到的却是狗丸手中的刻字,和过去的刻字相比居然有了一些很微妙的变化。

       王久仑先生传下来的魏体以北魏森严规整的正书为底,融合了自家峻逸洒脱的风格,最终演变成行书式的魏体。

       再看狗丸的魏体,初看还是呆板,毫无灵性可言。可仔细盯着瞧,勾点撇捺,各有方寸,方寸之中,居然生出另一种体势。

       王作海不觉中凑近了些,对于这种体势,他也说不清楚道不明,说是洒脱吧,不像,说是端中秀外吧,还差了些意味……王作海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他不禁回头看了眼怯弱的狗丸,心中暗想,莫非我这徒弟顿悟了,开了自己的灵智,居然悟出了自己独特的行书风格?

       “还愣着作甚,跟我走!”王作海收拾起了内心的暗喜,作为师父该有的威严,却是丝毫松懈不得。

       狗丸这还是第一次跟着师父进入地下碑窖,以往他见过师兄跟着师父进进出出,也只有羡慕的份。

       碑室和碑窖是两个概念。碑室一般堆放着残石荒料,或者一些品质很差的下青角石料。

       而能进入碑窖的石料最次也是花岗石,往上还有福鼎黑,关东灰等等。狗丸还曾亲眼见过师兄把一整块的寿山石搬入碑窖。

       简而言之,刻碑人的碑室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正懂行的都知道碑窖里的石料才是正经。

       常人的富有,是富有在黄金白银。而要看明白刻碑人的身价,就得下到碑窖仔细去斟酌斟酌。

       一些上好的石料,虽比不上翡翠明珠,却也价值不菲。就拿那一整块的寿山石来说,如果将其切割成小块用来雕刻官印,私人微章,就足以保证一户寻常人家一生的衣食无忧。

       王作海掌着灯,走在前面:“狗丸,石料的好坏如何判定?”

       “墓碑所取石料以坚硬、不差裂、无斑络为主,就是说碑料的好坏取决于其可靠性……”

       王作海又问:“既然说到可靠性,那藏到地下是何道理?”

       狗丸摇了摇头。

       “记住,真正名贵的好石料,只取决于石粒大小匀称,无论冷热,随其变化,绝不会差裂。之所以将好的碑料存于地下,也是由此。”

       狗丸抬头茫然望着师父,他完全听不明白。

       王作海也没再解释,指着左侧一排平立着的黑石:“你可认得?”

       狗丸凑近仔细瞧了瞧,又上手摸了摸,毛料有些膈手,应该算不上好料子。

       “这是胎墨石,放在外面是上等的好料子。去除表面粗糙的胎毛,里面才是真正的石料。这一落胎墨石还是你师公留下来的。你从里面挑出一块六尺高,两尺宽的毛料。”

       “师父……”狗丸难以置信的望着师父。

       王作海淡淡的说道:“此碑你若是把它刻好,今后便为师做工。若是刻败了,像你师兄一样,哪里来,哪里去。”

       “按照纸上留言篆刻,去除立碑人,改为无常二字,其余字项一字不漏,就在这里刻,明日日落之时我来取碑。”王作海说完,留下一张纸,把煤油灯也留了下来,随后独自消失在黑幕之中。

       师父摸了一辈子的碑料,能从他老人家嘴里说出上好的石料,这胎墨石肯定不一般。

       他刻了八年的字,所用的石料全是扎手的荒料,哪里碰过这等名贵石料。要知道师兄第一次为主家刻碑用的石料,也才是次级的花岗石。

       狗丸越想越慌,握着篆刻刀的手都在抖。

       煤油灯的光,在无风的地窖中如太阳般耀眼,照亮了整个地窖,也照的狗丸面红耳赤。他小心翼翼地左手握着铲刀,右手捏着丁锤,轻轻地敲打着胎墨石上的胎毛……

       王作海离开地窖后,一个人上了四方山。

       他来到了一座小坟包前,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这座坟没有墓碑,坟顶被杂草淹没,看起来就像一座无主的荒坟。

       很少人知道,这样一座毫不起眼的旧坟,埋葬的居然是刻碑人的传奇,王久仑先生。

       “祖师在上,徒王作海从师四十七载,恪尽职守,不曾懈怠。徒王作海一生收有两徒,大徒弟王正,天资聪慧,有重兴祖师威名之姿,然徒之罪过,未曾教好,终酿成欺师灭祖大祸……”

       “徒曾发过誓言,此生定要追他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亲手将其处死。然……徒王作海当下有一死劫,九死一生,却又不得不付之。恐无能追回师祖之墓碑,特向祖师请罪,是为徒之不孝……”

       “小徒弟狗丸,天资愚钝而又天性淳朴,是为我之一脉最后的传人。罪徒之未尽本分,狗丸定当替徒完成,穷其一生,定将丢失的墓碑尽数追回。可当下时局不惑,人心不古,狗丸性情注定其前路凶险万分。罪徒斗胆,请祖师在天之灵多多护佑……”

       王作海一跪就是一整天,在师祖王久仑墓前流下了他这四十多年未曾落下的眼泪。

       这一生,无泪更无笑。

       这是刻碑人的天性,也是心照不宣代代传承的行规。

       刻碑人出现的地方,是坟墓,是亡灵。他们聚集悲伤、堆积悲伤、树立悲伤,无法与人笑脸相迎,只因那是对亡者亲人的不恭,更是对亡者的不敬。

       王作海这一辈子便是这样,或面似冰铁,不苟言笑;或脸有愁容,心怀悲戚。

       没有笑,自然不会哭。

       可这一次,他把一整天的时间用来默默流泪,这四十多年的悲欢流落,全然于此。

       重新回到王家铺后,王作海彻夜秉烛,写了一封长信,随后将其压在了灯柱之下。

       答应狗丸今晚日落后前去取碑怕是要失言了。一切该交待的,和不该交待的,言尽于信中。

       他趁着天未亮,背上了布囊,回头望了王家铺最后一眼,转过身,慢慢地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狗丸等了很久师爷也还没来。碑窖中有净水,却没吃的东西,狗丸饿的实在受不了,这才从里面走了出来。

       望着满天的星云,他有些恍惚,自己这是撑了几天啊,师父人呢?

       比起肚子的饥饿,他还有一个新发现想要迫不及待的告诉师父,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把好的石料放到地下碑窖中储存。

       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为了将好的石料用的更好。

       阴暗的地下室,温度自然要比外界冷上许多,一般的石料遇冷尺寸会缩小,同时又遇到地窖中的湿气变的发胀,冷缩和发胀相互交替,便会从内部破坏掉石料本身的材质。

       而好的石料不会沾水,湿气碰到石料会在表层形成一层很薄的冷凝气,就像瓜果蔬菜罩上了一层保鲜膜,可以让石料就算历经千年,万年,也如同新凿出一般。

       可这些发现终是来不及告诉师父了,狗丸拾起师父留下的信,只读了两行,一下子瘫卧了下去。

       “狗丸,你我师徒情分怕是已尽。此番并非师父所愿,从此时起,你便是我王久仑祖师一脉的第八代传人,王家铺交给你了……”

       狗丸止不住的哀嚎出声,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尖针,万箭齐发似的射向他。

       每一个字都是那般的令人绝望,狗丸再笨也读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一份临行遗言。

       信中还解释了压抑在狗丸心中许久沉甸甸的疑惑,大师兄王正受奸人挑拨,夜盗祖师王久仑墓碑,并逃离了师门。

       祖师王久仑的墓碑藏在墓中,是一块垫尸碑,即棺椁底部压着墓碑,人便躺在墓碑上安睡。

       祖师王久仑的墓碑,并非像寻常墓碑那般刻着生前名讳,生卒日,墓志铭等信息,而是将他一生以来的作品在墓碑的正反两面,全都记录了下来,包括时间和位置。

       据师承相传,墓碑正反面一共记录了祖师亲手篆刻的墓碑218座,祠碑73座,纪念碑39座,名胜碑,塔碑共21座,桥碑,山碑,江碑共17座。出自王久仑祖师之手的石碑共计368座,分布在全国各地。

       王久仑祖师乃历史著名的书法家,工法家,诗人,他的作品不仅被后世人追捧,他所刻的石碑前常有名人,学者驻留欣赏研究。

       世人讨论的声音越大,便证明王久仑先生的作品价值越大,自然也就引起了盗墓贼的注意。

       历经明清两朝,368座被盗甚多,余下的祖师作品已是不多。

       许是王久仑祖师自己都没想到,生时屡落孙山的他,死后居然这般受人“追捧”,他一时兴起,给自己刻下的用来表彰自己一生功绩的墓碑,居然会成为一颗惊世炸弹。

       祖师的墓碑被师兄王正盗走,也就意味着剩下王久仑祖师余下的作品也就彻底曝光了。

       王作海在信中留言,不出所料,孽徒王正一定是跟盗墓贼勾结在了一起,十之八九如今这份墓碑名单已落到了盗墓贼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