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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亲历亲为
       王作海把客送走后,转到了后院,透过窗户朝碑室望去,狗丸正趴在满是石屑的石板上睡的很沉。

       他本想打开门给狗丸盖点什么。乡下的秋日,冷的总是快一些,想了想还是算了。

       作为师父王作海很清楚,狗丸一定是没日没夜的篆刻,累倒在了自己的墓碑上。可心疼又能怎样,自己死后,祖师一脉传下来的手艺还得由他来继承,可偏偏这个徒弟的资质……

       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以后只能去做个石匠?

       石匠与刻碑人之间看似差别不大,实际却有天壤之别。

       乡下多的是石匠,主家请到名家字帖,找到石匠,后者只要在规定的时间刻好石碑即可。至于树碑时辰,以及立碑的方位,都不用他们操心,有专门的风水师提前看好。

       刻碑人则不同。从选择墓碑石料,到书字,拓版,雕刻,到封釉,包括树碑,立碑等所有事宜都得刻碑人亲历亲为。

       简而言之,刻碑人只要接了主家的酬金,一直到把墓碑埋好,这期间所有的一切,都是刻碑人份内的事。

       民间有句俗语叫作千匠一人,说的是一千个石匠中还不一定能出一个真正的刻碑人。

       一个真正的刻碑人,不仅要具有一定的书法造诣,还得懂工法,精通风水。即便放下篆刻刀,也是一名风水大师。这样的人,可不就是万里挑一?

       王作海便是这样的刻碑人。

       死者为大,为死者的体面辛劳的刻碑人,常常具有很多人没有的尊贵身份,王作海已年过半百,已到了要将刻碑人身份传承下去的年纪。

       可如今唯一的徒弟狗丸,资质却连平庸都谈不上,如何能让他不为之焦心焦虑。

       八年了,狗丸跟他学了八年,却还是没有领悟到刻字的要领。他刻的字永远都是工工整整。

       工整本是匠者最为难得的品质,可放在刻碑人身上反而成了负担。因为就算是最古板的刻碑人,在其漫长的刻碑生涯中,追求到最后,难免都会有情理之中的私心。

       对于刻碑人而言,每一块经他们手的墓碑,都属于自己的作品。既是作品,就希望他能流传下去,成为后世的艺术品。

       然而太过工整的字迹,注定会被遗忘在漫长的历史当中,与杂草一般成为毫不起眼的存在。

       王作海这一脉,传承于明朝万历年间一代传奇王久仑先生。王久仑先生刻碑之前,已是当世有名的书法家,工法家及词人。

       先生刻碑,自写自刻。字体多用魏体,结体方严、笔画强劲,朴拙中万千变化,端正中无限风采。千里刻碑之业皆为其臣服,乡人遂以“刻碑王”称之。

       自传承至王作海这一代,已是遗失了太多风采,唯独王久仑独特的魏体书法还算勉强传承了下来。

       可到了狗丸这一代,魏体居然变得工整,一笔一画已然丢掉了魏体该有的灵性。

       让狗丸照着临摹,或能学个七分像,可让他单独书写就完全走了样。

       狗丸刻了八年他自己的墓碑,按照石匠水准早已出师,就算是按照一般刻碑人的标准,也算的上勉勉强强。可祖师王久仑那是什么人?那可是刻碑历史当中最富盛名的传奇。

       这也是狗丸刻了八年,却从未得到过师父一句肯定的缘故。

       王作海时常想,罢了,认命吧,对不起祖师了,谁让收了这么一位愚笨的徒弟。

       赶走呢,又舍不得,狗丸除了天资愚笨了些,身子单薄了些,其他一切都好。

       想是这么想,王作海还是不甘心,所以他把狗丸关了起来,下了死令。至于最后的结果怎样,他心里依然万分惆怅。

       这天一大早就有人敲门,王作海以为村长又来搅他,就没搭理。

       门外人却喊的急:“王知事,我是临乡的,前来求碑!”

       知事这个称号,一个地区只能有一个。寓意上知天事,下知地事,虽说是一种很夸大的称呼,却也包含了人们对其本事和地位的认可和尊重。

       打开门,主家是一个宽额的中年男人。按照规矩,进门先跪刻碑人,双手举红布包裹的酬金,对方做的一点不差,是个懂礼之人。

       这跪,跪的是人也是碑。

       求碑之人必须是墓主的后人。一般而言,墓主就算健在,也不能亲自求自己的墓碑,据说会影响后代的气运。

       后人替先人求碑,自然是要行跪拜大礼。

       至于这红布包裹的酬金,则是刻碑人自己定下的规矩,为了讨个好彩头。有了好彩头,刻的碑才会顺顺当当,不会出现裂碑,错碑的坏事。

       王作海接过酬金,翻开一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问道:“三不刻你可知晓?”

       主家一听,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王作海见状把红布塞回主家手中。“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准备将人推撵出去。

       主家慌乱之余只有不停的磕着响头:“还请王知事大人宽谅,不敢隐瞒知事,亡父确属横死……”

       “即是横死,何必多言?”王作海摇了摇头。

       “先生……可事出有因,我亡父生前乃淳厚之人,却被恶人所害,死状凄惨……”主家说着已是泪眼婆娑。“那恶人和官府勾结,毒害我父,因惧怕事情暴露,就将尸首给……”

       “如此造孽!”王作海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厉声问道:“那恶人姓甚名谁?”

       “就是观音镇的恶霸薛丕仁!亡父的亡魂游荡四野……还请先生可怜可怜,为我亡父篆刻一块墓碑,不能让他死了,变成了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到了下面还受小鬼欺负……”

       主家说的情真意切,王作海听着也皱起了眉头。他闭上眼,思虑了一二,睁眼后扶起了主家。

       “进屋说话。”

       “知事先生,这工钱……”主家虽喜出望外,可王作海不接红布,他心里仍旧不踏实。

       “我既已扶你起来,你只管放心!工钱便罢了,冤有头债有主,会有人帮你垫付。”

       “小子无以为报,先生但又差遣,小子必尽全力,肝脑涂地!”

       “大可不必,将老人的名讳,籍贯,生卒时日,后世子孙,以及老故人生前所为,报来即可。狗丸!记下来!狗丸——”

       王作海连唤了三声,转头望了一眼身后,这才想起来,狗丸被他安置到了后院碑室有了些时日。

       主家疑惑不解的问道:“知事先生,亡父名讳,籍贯,生卒时日,立碑人这些我都准备的有,至于生前所为这……”

       王作海解释道:“如是善人,可留下墓志铭,碑,我予你大号墓碑。只是你的一字一句,皆会拓于墓碑之上,望你谨慎言行,如有欺瞒,自有报应。”

       “不敢欺瞒,不敢欺瞒!”主家早已诚惶诚恐,别说墓志铭了,他在本乡找遍了刻碑师傅,连石匠都找了不少,可一听说亡父横死,大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痛骂一顿,撵出家门。

       他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才求到了王作海这里。

       王作海那可是观音镇首屈一指的刻碑名人,他本就做好了被人痛责赶走的准备,却没料到对方不但让他把话说完,还允了这事。

       非但允了这事,还不收工钱。

       非但不收工钱,还要给他亡父加大号墓碑,篆刻墓志铭。

       主家此时内心的激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只有不停的磕头作为回报。

       主家留下该留的东西后,见王作海身边连个帮手都没有,想留下来帮着做些苦力活。

       王作海见他想插手,突然就阴沉了脸,对其一顿严厉训斥。

       刻碑人有他自己的规矩,倒不是怕外人偷师学艺,而是有很多细微末节,一不小心就会犯了忌讳。故此,才会有刻碑人全程亲历亲为的规矩。

       后院的碑室中,不时的传来叮叮哐哐的凿石声,仅听动静王作海就能判断得出,狗丸这是又抹了一层。

       一块几十公分厚的石料,在狗丸手里,不出一月便能全部变成石屑。他总是刻完一层,被王作海瞥过后,马上把之前的一层凿去,开出新的一层,石料的厚度因此越来越薄。

       狗丸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他记得很清楚,在他七岁那年,师父递给了他一把刻有狗丸二字的篆刻刀时,并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刻碑人有始有终,人生的第一块墓碑,先刻自己。把自己的墓碑刻的妥当,才能刻他人之碑。而人生的最后一块墓碑,是去是留,也是自己的。”

       去和留,狗丸一直都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他也不着急着明白,因为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中第一块墓碑,刻了整整八年都还没能让师父满意。

       王作海背起了手,站在门外听了一会儿,随后推开了门。

       师徒四目对望,一个瞪大了眼,一个张大了嘴,都是一副吃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