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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义士之碑
       伍拾进宝,纳福,正。

       捌拾财旺,及第,正。

       壹佰横财,顺科,正。

       两财一兴,吉!廿四,破土大吉——午时一刻到!

       起碑!

       维中华民国三年二月初九午时一刻之吉时,为石大人立碑。

       三牲酒礼,罗列碑堂,感昭告于本山厚土尊神。

       惟神正明,徳行于天。

       雄厚土地,山渊之守。

       古今奠定,神体绵延。

       兹安窀穸,谨肃告虔。

       跪!

       一叩,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二叩,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三叩,石大人,永世长存!

       眼前是一场盛大的立碑仪式,四方山上早已人满为患,众人的目光汇聚在墓碑正榜上,只见上刻六个醒目大字——义士石中南墓。

       石中南生前曾任观音镇镇首,为官澹泊寡欲,为民着想,乃是当世少之又少的父母官。

       然而晚清政府自顾不暇,导致全国各地土匪猖獗,尤其在观音镇这种地处偏远的山区,更是达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石中南多次领兵剿匪,屡有建功,其中主要针对观音镇势力最大,以薛丕仁为匪首的恶势力。

       正当石中南准备一鼓作气,将薛丕仁势力全部结算之际,这天,说变突然就变了。

       随着辛亥革命的一声枪响,晚清腐朽的帝国大厦,顷刻间倒塌。

       民国政府初立,旧官清算,刚正不阿地石中南遭人排挤,无奈之下离开了公堂。

       谁也不曾料到,石中南前脚刚迈出旧门,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一群蒙面刀匪当街乱刀砍死。

       民愤一时滔天,而新任镇长却毫无作为。随后便有传言,石中南之死,乃是官匪勾结所致。

       人死之后落叶归根,修坟立碑乃是传统。石中南虽无后,然坟墓之修仍是风风光光。界碑村村民感念石中南生前傲雪欺霜的义举,便集资为其修建阴宅。

       今日午时一刻便是定好的立碑吉时。

       此时站在坟台之上,着一身黑色长衫,弯着腰手持丁兰尺,正在为墓碑定方位的人是刻碑人王作海。

       王作海虽已年过半百,可仅凭起碑之时的声声震耳欲聋的唤声,就没人敢小瞧了他,那身子骨和底气,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一格两刻为苦,避开。三格一刻为兴,刻下。往兑金位置偏近坤土再挪半刻……”

       狗丸双手插入碑底,同时用肩膀抵着墓碑,用尽全身力气,按照师父的指示一丝一毫地挪动着,不敢有半分怠慢。

       立碑是苦差事,一般人就是想帮也插不上手。历来没有哪位刻碑匠愿意让外人动他的墓碑,这是规矩,同样也是忌讳。

       从选料,到树碑,乃至立碑,到最后的埋土,所有过程只能由师父和徒弟动手。

       王作海看着狗丸吃力的样子,暗暗摇了摇头。这个徒弟,明明是苦命人,却干不来苦活,这么多年了,怎么打磨都还是这样。

       “起开!一边杵着!”王作海实在看不过眼了,他若再不插手,只怕照狗丸这孱弱的劲头,墓碑万一倒了,那可是要让围观的人看了刻碑人的大笑话了。

       只听王作海低深扎下马步,左手猛然插向碑底土层,闷声低喝了一声,两百多斤的墓碑居然被他一只手给生生翘起了左脚。

       他右手也没闲着,夹着丁兰尺,把左脚尖当一只手使,一点点的推着丁兰尺上的刻度。

       这般一心多用的好本事,也就难怪王作海能成为界碑村,乃至整个观音镇最好的刻碑人。

       这番忙碌一直到傍晚埋好碑土才结束。王作海向村长交待了随后事宜后,便领着狗丸匆匆离去。

       村长追的急,在他身后喊着:“王知事!慢些呦,工钱,工钱你收着!”

       王作海没回头,应了声:“知道了,交给我徒弟狗丸。”

       这工钱是村民集资的,按理当收。王作海早已想好,收还是不收,便由狗丸来决定。

       晚饭吃罢,狗丸向王作海解释那工钱的事,话说到一半,王作海便止住了狗丸,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搬到后院碑室去住。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碑刻好,什么时候来见我。”

       狗丸难以置信的抬头望了师父一眼,眼眶瞬间浸满了泪水,师父这是……这是要把我赶走?

       他还记得一年前,差不多也是这几天,师兄王正被师父安排去了碑室,随后只待了几天,便被师父撵出了师门,从此再无音讯。

       狗丸张了张嘴,却被王作海不耐烦的伸手打断:“你从师八年,工法工法不精,力气又出不了,做个石匠你都不配,又如何继承我脉传承!”

       狗丸想求师父原谅,他也不想如此愚笨,他也想争气,可……

       “哭,就知道哭!”

       狗丸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抱着铺盖搬进了碑室。

       所谓碑室,其实就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

       茅屋空间很大,秋风灌入,一般人根本受不了。狗丸蜷在一块石料前,紧握着篆刻刀和刀锤,一点点的敲打着还未完成的刻字。

       从拓印的字迹来看,这应该是狗丸自己的墓碑,墓碑正榜印着——刻碑人狗丸墓六个大字。而狗丸要做的便是,把这个六个大字篆刻成型。

       这本是很简单的事儿,可每一次狗丸请师父来看时,师父都只瞥上一眼,然后就让他抹去,重刻。

       这么多年了,师父从来就没满意过,哪怕是流露出半分不一样的神情。

       这一大清早的,村长刘常山就来了,非要让王作海把工钱给收下。

       王作海十分不悦:“小人儿都懂的道理,村长又何为为难我这老汉呢?”王作海口中的小人儿自然是狗丸。

       “这好人也不能光王知事一人全占了是吧。全村老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可这力气依着你们的规矩又使不上,这钱若再不收,实在说不过去。”

       “刻碑人历来的规矩,先收钱,后刻碑。眼下石中南的墓碑已埋土,就不存在工钱的道理。村长不必多言。”

       “王知事,你这是何必!大家不想看着你一个人作难,以后就算有人找上门来,那也是全村人的事,法不则众,总比你一个人受委屈强吧。你也清楚那杀人的恶徒,至今还没下落,我们也是担心……”

       “刻碑人,刻的是字,也是人。这义字已经在墓碑上了,风吹日晒,雷打不动。话已至此,请回吧。”

       刘常山与王作海打了多年交道,知道他倔,却没想到能倔成这样。

       他见王作海已眯上眼,只得叹了口气,带着工钱无奈的离开了。心想着,明天再来,以后天天来。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怕是会变成天大的祸事。

       杀害石中南的那帮恶人,至今还在逍遥法外。有人说,为首的就是观音镇当年势力最大的山匪势力的匪首,薛丕仁。

       石中南为官时多次领兵围剿薛丕仁,将他的势力几乎击毁,唯有遗憾没能抓捕到匪首薛丕仁。

       想来薛丕仁对石中南恨之入骨,在石中南卸任,刚刚人走茶凉之际,将其乱刀砍死也是符合逻辑。

       而薛丕仁至今却还活的好好的。摇身一变,从当年最大的匪首,成了观音镇的首富。据说前些时间他向县镇府捐赠了很多善款,随后便被封为民国义士,一时风光无限。

       风光的背后,谁都知道薛丕仁的势力比起当年尤为过之,他若听说死仇石中南的墓碑上也刻着义士二字,只怕旧仇新恨,还要惹出许多事端来。这源头自然要追究到刻碑人身上。

       刘常山想的很明白,就算将来薛丕仁要报复,那也是全村人都出了钱,都占了名头,他薛丕仁手眼再怎么通天,总不能把全村人都卷连进去。

       可王作海他……他那么精明的一人,怎么会想不通这一点,图的是什么?

       刘常山既是困惑又为难,这笔工钱说什么也要让王作海心甘情愿的收下,他才能踏实。

       王作海热了一碗黄酒喝完刚躺下,听到有人敲门。

       来人是刘常山的大儿子刘远,刘远见面就跪在了王作海面前,双手捧着一块红布。

       “王知事,我是来向您请碑来了。这是工钱,您清点。”

       王作海愣了愣,随后接过红布点了点,一共二十块袁大头,他挪走十块,放到刘远手中。

       “这十圆我收下了,回去告诉你爹,他若再想搅我,他的墓碑还得另请高明。”

       刘远愣了愣,站了起来,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这可是村里的智者想出来的妙计,以给刘常山自己刻碑为由,把工钱翻了一倍,王作海只要收下,全村人都可以作证,王作海只是一个大家伙儿出钱请的刻碑师傅,仅此而已。

       却没料到会被王作海一眼识破,这又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