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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睨众生(四)
       次日清晨,各大城门和繁华路口悬起了告示,那是一则“禁刀令”,为向逝去的福王朱勉表示哀思,即日起十日内除了官府公人,任何人不许带武器上街。外来人员需及时向官府登记身份和来泉州的目的。若违反禁刀令,轻则没收武器,赶出泉州;重则当场抓捕,关入大牢。

       “禁刀令”旁贴了有三十多人的通缉令,以及一个有着五十人名录的驱逐令。告示一经贴出引得泉州坊间一片哗然,有胆小怕事的第一时间离开了泉州,但更多的江湖人持观望状态,想看这则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禁令如何实施。

       要知道,街面上平民不得携带兵器原是府衙旧规,但是只要不是明目张胆地持械行凶,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泉州是贸易大港,这里的商队都请有保镖,哪有镖队不带兵器的?

       杜郁非坐在南门茶楼上,把街面上人群看完告示的反应尽收眼底。昨晚深夜他还被罗孝直召回府衙,就是为了这条“禁刀令”的实施。在讨论禁刀令之后,罗孝直告诉他抽时间去拜见项静之,然后询问了关于宋夜叉的事情。杜郁非表示宋夜叉莫名地失踪了。

       “一点线索都没有?”罗孝直问。

       “他失踪前提过要去南码头旧货仓庚字号仓拿样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南码头没有这个地方。”

       “这事你要上心,必要时亲自去南码头一次。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罗孝直如此道,“另外,旧的地名和关于码头的卷宗在泉州书院应该有馆藏。”

       禁刀令、万两赏金、宋夜叉失踪……每一件都是麻烦事啊。这次项静之借故处理了泉州的神机营统领,加上泉州总兵本是庆王旧部,这么一来,这座城的防务就已落在庆王掌中。

       楼梯口丁蟹急匆匆走来道:“大人,也就半天的时间,街上械斗已不下十起,我们又有一个弟兄死了。我看正午过后,那些亡命之徒喝多了会有更多人闹事。现在夜明楼聚集着很多江湖人,都公然携带着兵器。”

       杜郁非霍然站起,大步朝楼下走。

       丁蟹跟在他身后,悄声道:“宋夜叉仍然没消息,他手下人已开始怀疑他失踪了,他的女人恐怕罩不住。另外,李南城那个掌柜被马车撞死的案子,是来自北方来的刺客做的,我昨晚连夜审了,是冲着万两白银来的。那个掌柜之前有挪用账目的事情,所以很可能是李南城自己下毒借机除掉他。”

       “只是这证据就不好找了。”杜郁非看了眼满眼血丝的丁蟹,“没睡好?听说你昨晚住在衙门的?人家娶妻娶德,你却是为财。新媳妇不贤惠,也不至于不回家吧?”

       丁蟹笑道:“回家怕吵到他们,何况今天注定很忙,索性就住在衙门了。”

       “那么好的日子,他们真不想活了吗?”杜郁非走出茶楼,看了看天上太阳,拍了拍腰间佩剑,是使用霹雳手段的时候了。

       夜明楼位于明月桥边,是泉州北城最大的酒楼。

       酒楼大堂前,配着武器的江湖人因为“禁刀令”居然不管黑道白道,同仇敌忾地一起与公差对峙。上下三层的酒楼里里外外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公差中有两人身上负伤,地上的鲜血就是他们的。

       有本地的武林人见到杜郁非,不由散去了一小半。

       其中大风堂的头目陈飞上前道:“大人,主要是外地江湖豪强在叫嚣,我们是来控场的啊。请大人别误会。”

       “他们有伤人吗?”杜郁非问公差。

       公差小声道:“陈家弟兄没有动手。”

       杜郁非对大风堂的人说:“那就站远点。”

       大风堂的人赶紧退得远远的,但他们仍旧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不肯离开。

       杜郁非不紧不慢地走到场中,对那群豪客道:“我是泉州刑部主事杜郁非。官府办差,不想惹事的退下了。”

       空地上聚集的主要是外地来的江湖人,黑白两道分立左右。大多数人不知杜郁非是何许人也,因此并无畏惧之心。

       杜郁非目光落在最前方两个大汉的短斧上,问道,“是你们伤了公差?闽江双雄,你们来泉州做什么?”

       那两个被称为闽江双雄的大汉,名叫钱刚、钱猛,是一双亲兄弟,常年在闽江沿岸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老二钱猛的斧柄之上带有青铜虎头,因此很容易识别。

       老大钱刚冷笑道:“关你屁事?”

       “官府出了禁刀令,知道吗?”杜郁非笑了起来。

       “福王死了,你们就要禁刀?这里是福建,我们不会有这种狗屁规矩。”老二钱猛晃动大斧,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突然,剑光一闪!钱猛手腕一麻,右手斧头吃痛跌落地面。

       “警告一次。”丁蟹恶狠狠说。

       老大钱刚怒道:“你敢动手。”他亮出长刀猛劈丁蟹。

       丁蟹脚步游走,长剑划破钱刚的肩头。边上钱猛单手提斧夹攻上来,丁蟹身形闪动,长剑带起十字剑光,钱猛的手臂就像送入剑锋一般。

       然后就看到地上一只手掌滚落,钻心的疼痛骤起。“啊!”钱猛大声吼叫着跪在地上。

       “天啊!”周围围观的百姓也同时发出一片惊呼……

       “混蛋!”闽江双雄老大怒吼着挥动板斧冲向丁蟹。

       丁蟹并不后退,长剑后发而先至。剑锋掠过,钱刚的右腿被挑开。这双兄弟一起跪在地上杀猪般的叫了起来。

       “剑术有长进了。”杜郁非夸奖丁蟹道。

       丁蟹收剑,恭敬道:“谢大人夸奖。”

       “你们打过仗?少唬我。”杜郁非笑容不变,对地上那两兄弟说,“你们俩三十岁不到,穿开裆裤打仗么?但我知道你们打家劫舍的本事倒是不小。五年前,小韩庄的灭门案,三年前,枫泽谷的劫案。你们可是身负重案。”

       “下半辈子你们不能打劫了,在牢里过吧!把这二人给我拿下了!”在杜郁非吩咐下,有公差上前锁住二人。

       杜郁非望向四周的江湖客,高声道,“不愿意交出兵器的,就交出你们的手。有案底的正好在我们这里交代。不想惹事的都给我滚,泉州是有规矩的地方。”

       “是你的规矩,还是府衙的规矩?”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人群自动分开,走出一身着黑色武士服的虬髯武者。

       杜郁非逼视着对方,笑道:“你是哪位?”

       “江南苏定言。”虬髯武者冷笑道,“你们为了应付万两白银买李南城脑袋的事,就出禁刀令。视江湖规矩为无物,鹰犬!泉州本身并无禁刀令,放眼福州,放眼整个福建,何曾有禁刀令?”

       “苏定言。你很有骨气。我也听说过你在江南的威名,算是那数得着的用刀高手。”杜郁非沉声道,“但这里是泉州,这里我说了算。”

       “你算个屁!不然如何?你是觉得也能废了我的手?”苏定言从背后摘下金背大环刀,傲然道,“杜郁非,我来泉州之前,也听说过你。据说你辣手杀人,号称冷血神捕,是个硬茬。但别人不敢碰你,我却不怕!”

       周围的江湖人有听说过他的,不由议论纷纷,那些外来的江湖豪客则大声叫好,毕竟金刀苏定言确实在江南非常有名。

       丁蟹想要上前,但被杜郁非拦下。丁蟹对付普通江湖人没问题,但苏定言这种名声能从江南传到泉州的可不好对付。

       “江南人把你宠坏了,大侠可不是什么浑水都要蹚。朝廷的官,不论大小你都怠慢不得。”杜郁非笑着长剑斜指亮起架势。

       苏定言冷笑探身向前,金背大环刀化作大小线路的光影卷向杜郁非,而那长有三尺的刀锋居然举重若轻,仿若灵动的毒蛇。

       杜郁非安静站在原地,对方刀锋每一个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长剑歪斜地刺出,却正刺入苏定言不得不回刀自救的方位,扑面而来的刀影被他一剑击散。

       苏定言愤怒地长啸一声,他内功醇厚,啸声令到全场震动。有功力浅薄的纷纷后退,即便外围观战的百姓也掩住耳朵退出十来步。大刀高举半空,闪起灿烂的刀芒。杜郁非长剑贴着刀锋,掠向苏定言的手腕,苏定言半侧身,刀交左手刀锋转动,斩向杜郁非的肋部,竟然一副拼命的打法。

       杜郁非冷哼一声,长剑凝滞,在刀锋中身形稳定斜跨一步,正退入苏定言攻击不到的地方,而剑锋则做刀势,点在苏定言的喉咙上。

       突然,远空中传来一声弓弦拨动之声!杜郁非面色微变,身子以匪夷所思的方式扭动弹起,堪堪避过那直奔他后心的一箭。苏定言趁势反攻,大刀奔着杜郁非的脖子砍来。杜郁非脸上杀气一现,长剑陡然加速,后发而先至,刺入苏定言的胸口。

       在场所有人一片哗然,“云霄奇箭!是天机团的人!”

       杜郁非站定,望向弓箭来处,夜明楼的楼宇间并无任何刺客的踪迹。

       他从容望着正被随从救护的苏定言道:“你的命本不值钱,但念在你有些侠名,今日的事本也罪不至死,今天就当给个教训。泉州是有王法的地方。”他转而面对那些江湖豪客,高声道,“不知死活的人向来不少,还有谁要出头?”

       身后的丁蟹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个场面,幻想着扬名立万的人是自己。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手扶剑柄望着四周。

       威震江南的苏定言居然只三招就受重创,即便是天机团的偷袭也能避过。那些江湖人再没一人敢出头,纷纷作鸟兽散。甚至有人言道,杜郁非的武功远远超过了他目前有的名声。但杜郁非忙碌的一天并没有结束,今日各种风波层出不穷,他在泉州城各大街道来回奔波,先后关押了三四十人,直到黄昏过后才算告一段落。他马不停蹄地去馆驿拜见了项静之,然后回到府衙,所幸的是那个天机刺客没有再跟过来。

       夜晚,衙门捕房里因为“禁刀令”加了几班巡查的工作,比平时热闹上许多。众人都在讨论着日间杜郁非的威风事迹,拍马的,赞许的,添油加醋的围成好几个圈子。

       回到府衙的杜郁非在自己独立的小间里,外面的热闹并没给他什么安慰。

       这次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他苦笑着喝下一杯酒,翻看着差役送来的公函文书。其中一份比较特别,是笑忘居苏月夜的密信。信里提及两个消息,第一,昨日让她留意的与镖师有关的客人已经找到,来人名叫宋云兆,身份特殊……第二,连日来,项静之在泉州官员富户手里大肆敛财。

       杜郁非将苏月夜的信件焚毁,给自己倒了杯水酒定定神,那么多公文里,最想看的其实是关于项静之的资料。

       项静之三十五岁,进士出身,在庆王府做过三年幕僚,被推荐外放海外做了一任观察使,后升迁到江南做过几年刺史,近两年被调回帝都做了工部尚书。他为地方官时候颇有政绩,风评为青年干臣。但同时也风传他为政一方的时候,多用酷吏整肃风气,故成效虽高却很是违和。另有一封秘件中提到,项静之会武艺,且水平不低。

       杜郁非走上阁楼,窗户的暗格里有一只信鸽。他取下鸽子脚环上的书信,皱眉看完,认真回了一张纸条将鸽子放出。

       下楼之时,屋子门帘一挑,从书院回来的丁蟹兴冲冲地走近他身边。

       “有收获?”杜郁非眼睛亮了。

       丁蟹点头道:“老大,我查了很久都没线索。但你猜怎么着,书院值班的老苍头,当年是在海上讨生活。他告诉我,庚字号仓其实不是货仓,而是一条废弃的战船‘中翔’,因为那条船的最后一任船长叫袁庚,而且是泉州码头上一代的走私大佬,所以这船又叫庚字号仓。老头子说,这船现在还停在南码头的废船泊区里,并不难找。”

       “干得好!”杜郁非拍了拍丁蟹的肩膀,提剑出门,一边走一边道,“非常好!”

       几乎在同时,泉州馆驿中项静之正悠闲摆着一盘棋。帘门外一条人影恭敬跪倒施礼。

       “今晚的事,都安排好了。不知大人的意思是?”人影低声道。

       “杜郁非这个人,你怎么看?”项静之反问道。

       “能干有气量,但长期窝在泉州,局限了,眼界窄了。”人影简短评价道。

       “你确定他用的真是白驹过隙身法?”

       “第一感觉是,但那白驹过隙身法,自从当年魔教陆天冥之后就再没人会。”人影迟疑了一下。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项静之闭上满是怨毒之色的眼睛,他略微回神,又道,“替我约见李南城,今晚就要见他。”

       泉州南码头作为军港,比起北码头要冷清许多,尤其是在晚上,并没有太多的灯火。       杜郁非并不想惊动任何人,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岗哨,独自进入黑沉的旧船群。要从那么多条废船中找到中翔号并不容易,他大约用了一个时辰,才确认了中翔号的位置。

       这条船是百人级别的,若自己是宋夜叉会把东西放在哪里?杜郁非上船后借着月光观察起周围。每个人小时候独自走夜路,都有过背后有眼睛在看着自己的奇怪念头,杜郁非现在就有这种感觉,有人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这种感觉让他加快了脚步,整条船都已经被改建成了货仓,原先的所有房间都被打通利用起来。其中一个船舱里有潮湿腐败的味道,隐约间摆满了长条的棺木。

       杜郁非在船舱里点亮火折子,才看清那些不是棺木,而是更巨大的长条箱子,箱子里除了一些兵器甲胄,主要的是粮食和药材,甚至存储有许多淡水。这些是足够五十个人远航半年的物资。宋夜叉那家伙藏着这条船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妥,这条船并不像长久不见人的样子,甲板和门窗明显都有人打扫过。杜郁非继续向前走,发现有一个箱子并没有盖好,并有阵阵异味从中发出,他小心地推开盖板,倒吸一口冷气,全身汗毛都炸了起来。

       箱子里是一具开始腐烂的尸体,脸形已经歪斜,手上皮肉翻开,身体分成几段堆在箱内。但看衣服和头发,就是那日分别时候宋夜叉的打扮。

       杜郁非慢慢凑近,又仔细看了看,尽管五官变形烂出了水,但仍然能认出是那家伙的样子。他掀开尸体的衣服,看到并没完全腐烂的胸口上那点胎记,确定这就是宋夜叉本人。

       杜郁非脑子飞转,但前后的线索仍然拼凑不起来。

       忽然,舱门处出现了几条人影,有人议论道:“这里我们曾经找过,并没有找到老大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我从府衙那里打听到,杜郁非和丁蟹曾经很神秘地议论过这个地方。所以咱们一定要再查一次。”

       杜郁非皱眉扫视船舱,要命的是这里并没有退路。

       外头有人道:“里头好像有亮光!”

       杜郁非惊得赶忙熄灭火折子,月光照在舱门处,带头的女子是老宋的女人鸿眸,在她身边有六七个人,而岸边还有更多脚步声。

       这……两边的人打了照面皆是一怔。

       “杜大人?”有一个大风堂的人吃惊道。

       另一人则指着边上的尸体大叫道:“这是老大!杜郁非,没想到真的是你!”

       杜郁非望向鸿眸,对方并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挂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对了,他提过要去旧货仓,庚字号仓拿样东西。对,你说他要去南码头,我就想起来了。”昨夜鸿眸的话在他脑海闪过,中计了这是个陷阱!

       “不是我,我也是刚到这里。”杜郁非辩解道。

       这时,有大风堂的人从一边的窗口侵入,短刀毫不留情斩向他脑袋。杜郁非侧身让过,伸手击晕对方。他看着倒在地上的打手,那人是老宋的亲信之一,也是鸿眸的手下。

       舱门处大风堂的帮众大声呼喝,更多的人从舱门冲了进来,各个窗口则有弩箭射入。每个杀手都拿着半尺长的短刃,这是宋夜叉手中最强的力量“半尺刀”的成员。

       船舱中能腾挪的地方并不大,杜郁非长剑出鞘,连续砍翻五个杀手,终于冲到舱门外。他想要去擒鸿眸,却见那女人站在船头,居然长袖飞出,拉上桅杆迎风飞掠。杜郁非剑锋闪过,鸿眸亦凌空飞起,直掠上了岸去。

       天机水袖?这女人到底是何来历?白天夜明楼那个刺客是不是她?

       鸿眸站定在岸边时,才感到腋下一凉,剑锋虽未及体,杜郁非单凭剑气就让她受伤。她一面后怕,一面大声叫道:“是杜郁非杀了堂主!大家把他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吗?杜郁非想到宋夜叉的凄凉下场,目光扫过岸边各大废弃的船体,思忖着要躲起来并不难,但如不能第一时间回府衙,天晓得那女人要闹出什么事来。必须要回去!他迅速判断出逃离的路线,人如蝙蝠般向码头掠出。腾挪躲闪之间,尽管各方都有杀手围堵,但他长剑连续刺翻七八个杀手,人就站在了岸上。

       但黑暗中,杀手如狼群一样扑上来,这里是军港,鸿眸那女人如果没有买通守军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想到这里,杜郁非不由苦笑,当初“大风堂”和南码头的关系,还是他亲自为宋夜叉牵的线。他转身向着码头外奔去,但整个南码头被“大风堂”占据,里里外外都是对方的人。那些杀手并不是非常强悍,但杜郁非不想伤及无辜,所以只能夺路狂奔。

       忽然,杜郁非心头一悸,猛地停住脚步,前方一缕刀风在他脖子边掠过,鲜血从表皮渗出。月光里,七根“刀丝”从各个方向朝他斩来,这些细丝于空中无声无息……是修罗宗!杜郁非身子横着斜飞出去,除了左腿被扫破,其余刀丝全都落空。

       前方丁字型路口站着在笑忘居遇到的那三个杀手,为首的国字脸笑道:“杜主事,你白天好威风。现在是怎么了?”

       杜郁非斜瞥了眼远处即将追到的大风堂的人,恨声道:“修罗宗到底是来杀宋夜叉李南城,还是来杀我的?”

       “自然是谁值钱,就杀谁!”国字脸长笑道。

       三个人互换方位再次出手,七根刀丝“咝咝”交错,布成“小修罗刀阵”,将杜郁非的去路全都封死。杜郁非冷笑摇头,长剑发出凄厉的啸声,划破夜空带起一片惊虹,天上的星辰皆被云层遮蔽。

       当!当……咔!七根刀丝尽断,三个修罗宗两个中剑倒下,杜郁非的长剑也断为两截,肩头中了国字脸一掌,人斜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他面不改色,毫不停顿向前冲起夺路而逃。但对方的修罗宗刀丝亦紧追到了!凌厉的刀风直奔杜郁非的后背……杜郁非断然一个转身,危险到了极致,堪堪避过!他的断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追魂摄魄地掠向对方面门。

       国字脸没料到杜郁非反击如此诡异,一个铁板桥下腰闪过,但脸上面具被斩为两片落入风中,露出国字脸后空山灵雨般的奇美面容,她惊得倒退出五六丈远。

       杜郁非亦是一怔,趁势沿着河岸拼命飞奔,他速度已受影响,后面追兵越来越近。

       忽然,前方奔出一条熟悉的身影,丁蟹提剑冲过来道:“大人,我带兄弟们来了!你快走,我掩护你!我们的弟兄都在后面!”

       杜郁非深吸口气,在丁蟹身边回身道:“真他娘来得及时!你要小心。大风堂的鸿眸联络了修罗宗!这可是天机团加修罗宗的大阵仗!”

       “放心吧大人!我也带了很多人。”丁蟹笑道。

       “很好!原来宋夜叉是被鸿眸杀……”杜郁非话未说完,忽然看到半截短剑从他肋部冒了出来,他转过头看到侧后方丁蟹扭曲的面容,“你……”

       “不要怪我,是府尹的命令。”丁蟹剑锋转动。

       杜郁非转身哼了一声,一脚踢在丁蟹的身上,他面容惨白,眼中杀气将丁蟹吓得一颤连退几步。杜郁非眼角余光扫到四面包围过来的人,咬牙猛冲而起,一掠两丈多远,落向海里。夜色里的海浪一个起落,杜郁非就消失不见。

       大风堂的人来回喊叫着,鸿眸飞掠而至吃惊地看着面具损坏的修罗宗女刺客。修罗宗女人冷哼一声,面色阴沉地消失于黑暗中。

       两个时辰后,府衙内堂。

       “最后也没找到尸体?”毫无倦意的罗孝直看着一脸疲惫的丁蟹。

       丁蟹沉声道:“弟兄们还在找,最不济,明天涨潮的时候总会发现的。”

       罗孝直淡然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南城就要接他的船队返港,你都布置好了?”

       丁蟹道:“回禀大人,一切就绪。”

       罗孝直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丁蟹躬身施礼缓缓退下,快到门槛的时候,罗孝直又道:“丁主事,以后泉州府地面上,就看你的了。莫让本官失望。”

       丁蟹听了这句话,发现自己居然高兴不起来,回家的一路上,脑海中不断过着先前刺入杜郁非后心的那一剑。到底刺准了还是偏了?

       卧室里的女人听得外屋声响赶忙起身出来,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出什么事了?”

       “老杜。”丁蟹低声道,“晚上办案时候,坠海了。”他神色黯然,似乎是真心悲痛。

       “这……”女人眉毛一挑,难掩心惊道,“那地面上还不要翻天?”但她随即又悄声道,“他的位子……是不是你的?”

       丁蟹冷冷看了她一眼,然后微微点了点头。女人喜上眉梢。

       黑夜中,笑忘居红楼。苏月夜接到一封密信,她面色苍白地将信烧毁,随后走入一色湖后的竹林。几个玄衣戴着斗笠的身影出现在林间。

       “项静之、罗孝直、李南城、宋夜叉、丁蟹……”她一连串报出十多个名字,“我要他们和他们身边所有人今晚的行踪,以及三日内的福建各卫所的所有简报。如果杜大人真的出事了,我要在他们之前拿到他的尸体。去吧!”

       黑暗中的那些身影恭敬施礼后消失在夜风中。

       府衙深夜急传,李南城被安排在偏厅等候。他小心靠近议事厅,远远望见泉州大小官员赫然在座,中间有一个高冠文隽的男子在说着什么。他不敢太靠前,故听不清楚内容,但看官员们的脸色一个个都颇为愁苦。那就是项静之了吧?李南城认真打量对方,他隐约觉得对方有些面熟,却又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过了半个时辰,罗孝直才来到偏厅。

       “不知大人深夜召见,所为何事?”李南城小心翼翼地问道。

       罗孝直却恭恭敬敬地把项静之迎了进来,然后自己退了出去。

       项静之示意不用多礼,语速偏快地说道:“李先生。我知你是泉州城里的重要人物。我来为了告诉你两件事,并提一个要求。第一,宋夜叉已经死了。他的财产没收入库,共计两百一十万两白银。这个数字超出很多人的意料,却比我预期的要少许多。这是第一件事,别人还不知道,相信你也是。”李南城平静地听着,项静之继续道,“第二件事,泉州城里所有重要位置的官吏都可能动一下。你曾在京为官,又和故去的龙章将军有旧,如果愿意,泉州府尹的位子我可以给你留着。”

       “大人抬爱好生感激。老朽告病还乡已久,不敢奢望为官。”李南城咳嗽了几下,慢慢道,“这两件事,在下已经清楚。不知大人那个……要求是什么?”

       “新阶段需要新面孔,而你是本地数一数二的乡绅。我本想倚重你。”项静之微笑道,“所谓有力出力,有钱出钱。那么你就只能出钱了。庆王将重整福建,一切百废待举,你家财远超宋夜叉,你准备贡献多少?”

       自古以来哪有这样要钱的?李南城面色一白,心里隐约猜到对方的意图,但又不敢明着问。他犹豫半天,低声道:“您需要多少?”

       项静之伸出一只手。

       “五十万两。”李南城点头道,“小人,这几日努力给您筹上。”

       项静之哈哈大笑,道:“福建两大重镇是福州和泉州。福州虽有着福王府和承宣布政使司,却不如泉州富足。我替庆王来泉州做事,李先生你的身价怎么也值五百万两。”

       “我不出仕,就要出五百万两?”李南城眯着眼睛,反问道。

       项静之道:“出仕也要给。所以我跟你说的是,告诉你两件事,提一个要求。”他起身离开,最后丢下一句道,“为了你的身家性命五百万两并不多,回去考虑一下。你不想去地下找宋夜叉吧?”

       李南城站在那里有些发木,他没想到项静之这里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而五百万两白银,即便是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筹集的,甚至可以说他的身价并没有五百万两。

       罗孝直走到他身边道:“性命最重要,钱是身外物。但我不明白的是,你干吗不答应出仕呢?那至少有机会把钱赚回来。老李,你平日不是那么看不开的。”

       李南城冷冷看着罗孝直,说道:“罗大人,你是装傻吗?他庆王要那么多银子,又动了那么多官员,分明是要造反!我答应出仕,就是答应跟着他造反!我们是经过靖难的人,被他逼死不过全家抄斩,造反可是要灭九族的。”说完李南城大步走出府衙,只留下原地发愣的罗孝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