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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瞪眼食儿
       一天之内,一场之中,一瞥之间,冠绝北平跤界的两大奇技先后上演,直叫看客们大呼过瘾。这消息在天桥的传播速度赛比迅雷,不多时便引来数倍于前的观者,都盼着能够再睹范世海与小鬼追的风范,也不枉做一回爱跤人。

       见此情景,阴三与角斗的两位进行商量,决定三日以后再比试一场,时间地点不变,风雨无阻。他亲自公布了这个消息,看客们这才拖着脚步,意犹未尽地渐次离去。

       在阴三的引领下,陈鸳桥、顾随、小鬼追、范世海来到内间。早有徒弟经阴三授意泡好茶叶,备上糕点。众人各自落座,那徒弟识趣地离开。阴三招呼众人喝茶,连道辛苦,称暂且小憩一会儿,中午由他做东,请诸位吃个便饭。

       小鬼追面色冷峻,似对这等琐事毫无兴趣。他将茶碗放下,站起身来,冲着范世海抱拳道:“五爷好本事!那日在隆福寺,真是眼拙了。”

       “您何必谦虚?”范世海眼也不抬,傲慢地拱了拱手,“那一记野马分鬃,要不是在下学艺不精,今日就应该分出胜负的。”

       小鬼追道:“私练到了这个地步,难比上青天。”

       范世海毫不给面子,“大清都亡了二十五年啦,还分什么官私?”语气傲慢至极。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是死的,人才是活的。”

       “怕就怕活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知道那一撇一捺怎么写。”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长了一副狼的模样,干得确是狗的勾当,五爷还是不要什么都学才好。哦,对了,这么多年我也没弄明白,郎八通的郎,到底是哪个郎?”

       范世海闻听此言,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小鬼追,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急着去给阎王爷当小鬼,那就让五爷帮帮你!”

       “好啊,放马过来!”小鬼追轻蔑地勾动手指,“郎八通没教会你做人,我教你!”

       这二位唇枪舌剑,摽着劲互不相让,当即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再行动手。

       “顾队长和陈记者都是贵客,两位今个儿是非要折了我阴三的面子,是吗?”阴三沉下脸来,不怒自威。

       两人勉强压住火气,各自落座。

       “我看还是选处馆子吃饭吧。”顾随道,“二位有什么好建议?”

       “取灯胡同怎么样?”范世海驾轻就熟,“同兴堂的的枣泥方谱做得十分地道,枣用的是郎各庄我恩师亲自侍弄的紧皮枣,肉厚香甜,保证诸位吃得欢喜。”

       陈鸳桥与顾随相视对望——不消说,两人都忆起了那日在郎各庄食过的的蒜苗,此番听闻那紧皮枣如此美味,心道该不会也同样上了“人药”吧?

       见两人并不应声,范世海又道:“那同兴堂还有一道烩三丁,火腿用的是金华上等,海参用的是牟平海刺参,就算那鸡丁,用的也是玉泉山放养的土鸡。此菜与别处更不同的,是芡粉里掺有藕粉和茯苓粉,所以吃到嘴里,一丝发柴发木的感觉都没有,即便是牙口已弱的老人家,照样吃得欢喜。”

       “我倒是有另一家好去处,供各位选择。”不等众人回话,小鬼追插言道,“南城外有一家春华楼,不但近便,而且还是江浙馆子。他家的招牌,银丝牛肉,棒,真是此味只应天上有。那牛肉不似寻常菜馆又拍又打,而是全凭火候刀工,嫩而有味,即便垫底的银丝,也炸得恰到好处。不知诸位是否想尝尝看?”

       这二位真是好斗成性,就连遣词用句都如出一辙,不让分毫。

       未免他们再继续下去,陈鸳桥啜了一口茶,说道:“烩三丁和银丝牛肉自然是好物,不过陈某以为,既然都来了天桥,何不随遇而安,吃一吃那瞪眼食儿?”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面面相觑。

       “陈记者,你不是开玩笑吧,让我做东请诸位吃那个?”

       “怎么,三爷有忌讳?”

       “那倒也不是。”阴三摆手道,“我是怕失了二位的身份,尤其是顾队长……”

       “多谢三爷体恤。”顾随笑了笑,“不过,既然陈大记者想解馋,那我一定奉陪就是了。”

       “我就知道,顾队长就是生性洒脱自在,要不怎么会取了一个‘随’字为名呢!”陈鸳桥又转向范世海和小鬼追,“那么,您二位呢?”

       小鬼追道:“……陈记者,我人可实在,会当真的。”

       陈鸳桥道:“当着真人,从无假话。”

       范世海盯着陈鸳桥,看了又看,笑道:“既然各位都同意了,那么在下跟随便是。”向阴三抱拳,“三爷啊三爷,看来今个儿,您要破费啦。”

       阴三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而后与四人走出内间,向那天桥市场深处行去。

       众人在人头攒动的市场里闪转腾挪,不多时路过一间切面铺。陈鸳桥请他们稍候,自己再出现的时候,手里头捧着十来只刚出炉的火烧,外有几张热盈盈的烙饼。他说,吃瞪眼食儿现买这些可赶不上趟,要自己备好才是,言语之间,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

       由切面铺又行了百十来步,众人在街角的一个小摊前停下来。

       挑子一副、烧着煤火的煮锅一口、筷子十数把、零碎作料几样,外加一位憨态可掬的小贩,这便是瞪眼食儿的组成了。要紧的是锅里的煮货,虽是些在猪肉市上趸来的筋头巴脑边角料,可这一整锅炖在一起,有肥有瘦,扯住骨头连着皮,咕咕嘟嘟的,香气一波波地往外涌,扑进鼻孔里,好似扎在心坎上,由不得叫人想尝上一筷子头。话说这东西很来瘾,只要下了一筷子,准保勾着人的手指,再把筷子伸进来,然后,就彻底松快了,一筷子接着一筷子,直到胃里鼓鼓囊囊,再也塞不下为止。

       瞪眼食儿的小摊,向来是不设座椅的,就连半只残碗也不配,至于火烧和烙饼,更是要如陈鸳桥一般,事先从他处买得。食客自行取筷,筷子入了锅,甭管夹起的是小块碎肉还是整块筋皮,都是一大枚一块,经济实惠,因而尤受底层的劳苦大众喜爱。至于吃主儿是围着煮锅蹲着吃,或是夹起肉来站着享用,那便要看个人的喜好了。因是先吃肉,后算钱,食客又你来我往,三五成群,那小贩只好双目瞪得溜圆,一刻不得闲地盯着伸入煮锅的筷子,生怕计算错了吃亏,所以,才有了“瞪眼食儿”的名字。

       众人来到小摊近前,那小贩老早便冲着顾随点头哈腰,口中尽是问候之语。见顾随抄起筷子来,更是吃惊不小,一时手足无措,只顾憨笑,竟忘记了去盯看先前的食客。待反应过来,懊悔不已。顾随看在眼里,道了一声不必慌张,他已经替小贩记下了筷数,待会儿结账的时候,加上即可。那小贩闻听此言,笑开了花,不知该如何感激顾随,只好憨傻地盯着他手上的筷子,指引他下筷——众人再明白不过,那小贩最熟悉锅中好肉所处之位置。顾随谢过小贩的好意,提醒他不必特地招待自己,否则又该忘记了他人的筷数。

       陈鸳桥驾轻就熟地掰火烧下筷子,引得身旁的阴三啧啧声不断,还是没忍住,问道:“陈记者,你不像是常吃这个的人,怎会如此娴熟?”

       陈鸳桥也不避讳,称少时在龙泉寺孤儿院的时候,每隔些日子便会偷跑出来,为的就是能够饱食一顿这瞪眼食儿,“后来,我离开北平往沪上谋差,时常会想起这道美味而不可得;如今再回故都,心心念念都是它,不想今个儿机缘巧合,怎有不食之理?”

       阴三道:“陈记者,你是一个有趣的人。”

       陈鸳桥笑道:“三爷高看了。其实在下一直对摔跤十分感兴趣,若是哪日三爷有闲,我请您到报馆小坐,不知是否愿意赏光?”

       阴三道:“就算你不请我,我也必会登门拜访。”

       陈鸳桥变戏法儿似的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阴三,又专心致志地下起了筷子。

       顾随仅下了两筷子,目光便被对面的范世海和小鬼追所吸引。

       这二位在斗跤和斗嘴不分胜负之后,又不出意外地斗起筷子,仿佛谁能够夹上来的肉块大一些,对于对方而言都是奇耻大辱似的,非要再下筷子还上不可。一时间,这两双筷子你来我往,一下快似另一下,肉入口腔,哪里还能尝出什么滋味,简直是囫囵吞枣。那小贩没见过这等食客,不禁眼睛发酸,一副叫苦不迭的模样。

       陈鸳桥示意小贩不必惊慌,而后冲着他们说:“两位莫要再糟蹋这等好物!听我问一句话,看看有谁能够答对。”

       这二人早已吃不下,只是碍于面子硬撑,听到陈鸳桥的话,立即松了口气,齐声请他快快讲来。

       “也并非什么难题。”陈鸳桥轻描淡写,“就是想请两位猜猜,这小摊为何不备碗?”

       范世海与小鬼追双双笑出了声。

       “有了火烧和烙饼,再来一只碗,岂不是很多余?”

       “莫不是你这挑子不结实,再带上十几只瓷碗,怕折了一锅的煮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