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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赵子玉款识
       那小贩望着陈鸳桥“嗤嗤”地笑,也不与小鬼追搭茬儿。

       “两位讲的都有道理,但在下以为,这是卖主故意为之,为的便是让我们这些食客,自以为有便宜可赚。”陈鸳桥道破其中玄机,“诸位琢磨一下,要是万一卖主没有瞅见,我们是不是就可以多吃一筷子?反之,要是我们恰巧自己没数,卖主是不是又能多收一筷子的钱?有了这个可能,那便是这道美味背后的滋味所在了。”

       阴三笑道:“陈记者真是越发让在下刮目,到处都能看出名堂。”

       顾随揶揄道:“看破不说破,才是真不错。”

       陈鸳桥笑道:“卖弄了诸位。我认罚。所以今个儿这顿由我来请。他日咱们再到同兴堂和春华楼,我再陪诸位一醉方休。”遂掏出钱来,交于小贩。

       阴三也不拦着,“那就依了陈记者。”他说,“不过,他日非得由在下请客,要是陈记者不答应,在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赴约的。”

       “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离开瞪眼食儿的小摊,依原路向跤场走去。

       顾随挨在陈鸳桥身边,压低声音道:“阁下真是会就坡下驴,又省了一笔银子。”

       陈鸳桥笑道:“多谢顾兄成全。”

       来到车前,众人依次拱手告别。

       陈鸳桥相邀阴三和小鬼追午后前往陶然亭,共观除妖大戏。

       阴三婉言谢绝,称早已与人相约,商谈再辟新跤场之事,不可出尔反尔。

       小鬼追则欣然应允,末了还补充道:“都说郎八通的那只青冥白难得一见,这么好的机会,在下又怎么会错过。”

       三人跳上汽车以后,还没开出去多远,范世海就换了一副面孔,迫不及待地扯着陈鸳桥的胳膊,连声道:“快拿出来,快让我瞧瞧,快!”

       陈鸳桥将那只“三河刘”的鸣虫葫芦交给他后,剩余的路途,范世海便再没有了一句话,口中尽是赞叹的啧啧之声,完全沉寂在对手中之物的欣喜之中。陈鸳桥本想问几句那架海东青的事情,到底也没插上嘴。

       回到范宅,范世海招呼索巴为两人看茶,自己又盯着鸣虫葫芦继续痴迷着。

       “五爷,何以此物让你如此兴奋?”

       “自打我跟随恩师那日,就盼着怹老人家能够赏赐。这一等就是十年,今日终于圆了这个念想,简直是高兴透了!”

       “这么看来,五爷必是也有促织之癖啦?”

       范世海突然眯起眼睛,来回地打量陈鸳桥,最后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他说:“能问出这句话,想来鸳桥也是懂虫人,那可真是太妙了!”起身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两位跟我来,我藏了些好物,请你们共赏!”

       陈鸳桥懊悔不已,本想寒暄两句,立即请范世海架鹰,直奔陶然亭除妖,不料弄巧成拙,也只好硬着头皮站起身来。

       两人随范世海行入内院,索巴先一步将东边厢房打开,于门口恭候。

       屋内正中央摆着一方考究的八仙桌,几把好椅。四壁各设有博古架,架上分别置了些器物。这些器物与寻常瓷器不大相同,尽呈罐盆状,无一光鲜,皆显质朴。除此之前,尚摆着十几个鸣虫葫芦,模样大小,与那只“三河刘”不相上下。

       范世海道:“我少时就迷上了斗蛐蛐,每到秋季,真是不斗浑身痒,一斗万病消。后来跟着京城的大养家们混迹,见他们不但为买一条好虫一掷千金,对盛虫的盆罐更是不惜血本而必得之,因此也就跟着瘾上了。这些年陆陆续续买了这一屋子,就差一件‘三河刘’,如今也算是功德圆满啦!”说着,他将那鸣虫葫芦郑重地置在屋中最显眼处,面露惬意,容光焕发。

       话说这斗蟀之风,古来有之,北地又名斗蛐蛐、促织。蟋蟀吟于土石砖甓之下,其声悦耳如织,“促织”之名,可谓文雅。但北平有此癖好者,多直呼“斗蛐蛐”,往往以白露为限,之后方可开盆。究其缘由,是因早虫立秋时蜕壳,一月后可成材,否则身软而力疲,毫无斗志,实在无甚看头。

       蛐蛐局大都由圈中老手组织,于白露前几日下邀请帖,写明时间地点及赌彩,由家丁呈送给同好。斗局前更是有许多规矩,有名为“司称”者将蛐蛐称重,高唱所称之虫的重量如何;再有名为“司账”者备好表格,写明蛐蛐重量,交由虫主持。各家蛐蛐登记完毕,一目了然,斗家据此才可以“拴对”,取分量相当的两虫相斗。

       此时还有名为“监局”者,将宽大而底部不甚光滑的瓦罐放于八仙桌前,这便是两虫相斗的斗盆了。双方各自将蛐蛐放入斗盆,规矩是只可用粘有鼠须的抻子撩拨自己的蛐蛐,使其知晓有敌来犯。胜负既分,“监局”需以毛笔记录,将条子交与“监局”,以为凭证,免得斗家结账时不予承认,再闹出拳脚。

       不过,这蛐蛐局也分不同的等级,最顶尖的要数“大将军”之局了。这可以说是蛐蛐局当中的千叟宴,非一般玩虫者可以参与。此局之举办,只在每年冬至前后,地点多选在有名的饭庄子或是某位养虫名家的府邸,邀请之家亦是先发请帖,并事先在中堂处设供桌,摆香炉蜡签、头等的面食和佳品果子,又延请寺观清音乐队,待来客到齐后举行请神仪式,其礼数十分繁缛不堪,赛比红白之事。请神完毕,开始对局,赌彩数额往往巨大,令人咂舌。待分出最终胜负,还要举行封虫大典,哪只为将军,哪只为虫王,皆记录在案。而后,又开始行送神礼,将事先备好的宝盖及幡等物抬出门外,一边奏乐,一边焚化。诸事结束后,众人齐入宴席。宴毕,大家拱手告别,齐道明秋再会,一年的斗虫之乐就此而止。

       但,斗虫虽止,觅器却不休。

       如同那“大将军”之局一般,参与者多为王公大人、富商绅士,这些人斗虫,有时在乎的并非输赢赌彩,而是一个“斗”字——既是斗,那斗得就不光是虫了,更有蓄虫之器。虫器品种繁多,有蟋蟀盆、过笼、水槽、净水瓶、抻子等等类别;材质更是五花八门,或为瓷,或为古玉,或为玛瑙,或为象牙,或为骨,不一而足。

       北平的盆罐名器,当属“赵子玉”与“万礼张”两系为大。

       前者以其澄泥紧致为长,棱角挺拔,制作精工,表皮润滑如肤,向日映之,呈绸缎之光华,而绝无杂质之反射。后者则澄泥略疏,质地坚密不及,但正因其有此特征,用作养盆之时,反倒更胜过前者。故此两系在玩家眼中,不分伯仲。

       范世海自架上取下一只“赵子玉”款识的虫罐,展示给陈鸳桥和顾随,一边说:“这是我不久前花重金买来的子玉款,今日又得了三河刘,可谓之府中双碧。”

       顾随接过虫罐观瞧,只见内有款“古燕赵子玉制”六字,他对这些事向来排斥,也就别提什么赏玩了。出于礼貌点了点头,便转给了陈鸳桥。

       陈鸳桥持罐细观,倒更像是一位老玩家。

       顾随厌他装模作样,笑道:“陈大记者,可看出了什么名堂?”

       陈鸳桥只笑不语,将虫罐交还给范世海,转而去瞧别的器物,有意不去理会顾随。

       顾随只当他阴阳怪气,懒得再去搭理他。可范世海不一样,他越发觉得陈鸳桥的笑意里带着些不可捉摸,十分可疑。

       “鸳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何必藏着?”

       “五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我这子玉款,你像是看出了些什么,愿闻其详。”

       “这个……”

       “愿闻其详!”

       陈鸳桥本想推诿过去,但见范世海双手抱拳,盛意满盈,心里一软,应声道:“在下自幼无父无母,曾在龙树寺孤儿院长大,十二岁离寺自谋生路,曾被宣外西草地曹家收养。曹家有三位爷,是当时北平鼎鼎大名的蛐蛐养家;想必五爷也听说过。三兄弟当中,以曹四爷的眼力和技术最为出色。我有幸伺候怹四五年,耳濡目染学了些斗蛐蛐的皮毛。四爷曾经告诉我,这字玉款的虫罐,若是以‘古燕’开头,如末尾一字为‘制’而非‘造’,无一例外皆是伪赝。反之,若款识以‘都人’开头,则末尾一字为‘造’皆是伪赝,而真物应为‘都人赵之玉制’。除此之外,我刚刚观察五爷所藏的虫罐,‘古’字下端有一戳记。据曹四爷讲,那戳记当用水牛角刻成,用久了定会出现两端下弯之裂纹。但五爷的虫罐只有戳记,却并无裂纹,想来……”

       “想来是新造的,是也不是?”

       “五爷莫别急。我刚刚仔细看过,虽是新造,但仍是难得的好器,不可等同寻常赝品。”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你又何必宽慰在下?!”范世海满面怒气,当即抄起虫罐,大力掷向屋外……

       陈鸳桥耳听这一声清脆,不由得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