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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活土匪与新三排
       那位排长,姓杨,名源立,原是师特编警卫连连长。老朱去师部上报了湛连的情况后,紧接着特批就下来了,师警卫连抽出一个排和两个加强班由杨源立带领调给了湛江来,这是贴金的面子,可是湛江来越觉着越不是个味儿。

       按理说,两个排的精锐兵源换三个老兵是赚吆喝了,他大可不必为此惆怅,只是涉及到个人感情,就越加舍不得老宋他们三个。可是命令就是命令,他没法把机密解释给老宋,只好忍受着老宋的白眼,硬生生把全连做了一番部署。

       如今的湛连,除去即将调走的老宋三人,总员已达到一百九十一人,拥有无后坐力炮和迫击炮混成班,可以说是个霸道十足的硬火器加强连。他将近两百人按建制归建后,又加强了连属;分别是一排长佛爷,二排长铜炉,三排长杨源立,加强机枪班班长哄子蛋,迫炮班班长田顺年。等建制就位后,最兴奋的就是田大炮,想想那是两门无后坐力炮啊!除了天上打不下来的,地面上可以摧毁任何有生力量,他几乎要笑掉大牙了。

       郁闷的还是湛江来,原本身边的排头兵是扯火闪,张魁印要了去,就只好将枪嘎子调了出来,可是老宋的勤务兵,他压根就没提。

       老宋倒没觉察出什么,只是莫名其妙地盯着湛江来,他背过那些新兵老兵,把他拽出屋问,“机枪班班长怎么换成哄子蛋了呢?那帮老兵油子他镇得住?”

       湛江来显然不会跟他提老朱那套废话,就模棱两可的说,“磨盘在垛子场干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没毙了他就不错了,现在师里把警卫连下派给我,我还能用他吗?”

       “那还不是因为你!火上浇油,要是俺说,不如就把你给毙了!”

       “欸?团长说我护犊子,我看你比我更严重啊!”说着大手一挥,嚷嚷道,“就这么定了,以后少跟我叽叽歪歪的!”

       老宋愣住了,他从来没听到湛江来会这么对他说话,他感到伤口隐隐作痛,一丝没来由的心酸令他有些瘫软无力。

       他哪知道湛江来的心思,反正说也说不明白,湛江来索性硬着心肠说,“晚上的时候跟那个照相的谈了谈,明天一早咱就集合把这事办了,你跟大伙说一声,都打扮漂亮点。”

       湛江来说完就回他的鸡窝去了,老宋“呸”了一声,怒道,“犊子玩意,俺再搭理你就不是人咒的!”

       说是这么说,老宋转念细想,也感到有些不妥。自从老朱跟他谈过后这小子就像精神病似的,一会乐得跟朵花一样,一会又像条疯狗逮谁咬谁,团长老朱究竟跟他谈什么了?老宋自己嘀嘀咕咕地回到屋子,把明早照相的事与新任排长们交待了一二,就回卫生院去了。

       一夜平安而过,第二天一早,副连长石法义吹响了集结哨,这是全连新建后第一次集合,那些新三排的战士的确令人刮目相看,迅捷的身手让这些老兵们都暗自佩服,在柴火垛劈料子的磨盘看在眼里自然是心有不甘,嘚嘚咕咕的直咧嘴。

       在伙头厨房熬姜汤的书里乖木讷地瞅着新三排,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亲娘哩……这是哪来的天兵撒?”

       在他身后烧火的勤务兵咯咯直乐,“自然是昨晚归建的,你在村后迂回还不知道这个事吧?”

       书里乖心里有点难受,看这些新兵各个武器精良,举手投足都非常硬朗,心想手里的饭碗是被抢定了。他挺后悔,怎么当初在阵地上就没帮老油醋一把呢?被磨盘一顿削揍不说,还罚在这里当厨大头,这不明摆着翻身无望了么?

       想着想着,心里是火烧火燎的,手里的姜碗被他捣的叮叮当当作响,离着挺远的磨盘都听到了,他回头瞪了一眼书里乖,张了张嘴吐出一个字儿,“该!”

       书里乖对磨盘呲了一口吐沫,显然也火了。

       这时场上的老宋开始训话了,他咳了咳,一脸严肃地说,“同志们……”

       还没说完,新三排的就“啪”地打了个立正!把老宋和原来的那帮老兵们吓了一跳。老宋心想这师里的警卫连是不一样啊!不过脸上立马有了面子,摆摆手说,“同志们辛苦,同志们辛苦,今天啊,俺们的任务与往常一样。早上呢,主要是把大家集合起来照个相,昨天拍照的同志忙着中朝友谊,所以把这事放在今早了,俺看大家还是很积极的嘛,这样就对啦!”

       说完,就招手让书里乖和磨盘过来,俩人心口一热,差点没哭了,心想还是指导员贴心窝啊!他俩一遛小跑奔了过来,还不忘整理一下衣帽。磨盘人高马大的被踢到了最后,书里乖把腰上的围裙裹吧裹吧揣裤兜里,还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抹了抹头发。

       这时佛爷和一个战士抬着老油醋也来了,身边还有位秀气的大姑娘——湛连的家伙们眼神立刻就变了,一个个挤眉弄眼地偷着坏笑。老宋咳嗽一声,这帮老兵油子只好乖乖转过头严肃地目向前方。

       这姑娘二十出头,一身白大褂,生得颇为秀气,一双大眼睛水旺旺的。

       老宋笑着上前说,“苏大夫您好啊,百忙中叫您来实在太唐突了啊。”

       苏大夫笑着摇摇头,“与英雄的连队合影是我的荣幸,我该谢谢您。”

       湛连的家伙们听那蜜糖般的声音心都要酥了,不住往苏大夫那里飞眼神。老宋又咳嗽一声,像是在转移某种尴尬,他问,“你们连长呢?连长哪去了?这么大事怎么没影儿呢!这也太不像话了!”

       他刚要命令枪嘎子去看看,湛江来就一如往常般突然出现了;他一身鸡毛,看样子刚睡醒,满脸胡渣压根就没刮过,这可把老宋气的够呛。

       湛江来被处分后就一直住在鸡窝里,他这种奇怪的行事作风经常让师部里的首长们哭笑不得,偏又没法子收拾他。这一刻他晃晃当当地走过来,看了一眼苏大夫,有那么一瞬间被电了一下,随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扯开破锣嗓子,吼道,“湛连的都有了!照完相执行日间作战守则!我临时调配一下!新三排负责今天区域巡逻!我将亲自带队!听明白了没有!”

       全连上下齐声应是,他满意地抽了一下鼻涕,转过身问老宋,“照相的呢?”

       老宋眯着眼睛心里偷乐,他太清楚湛江来了,这小子八成是看上苏大夫了,要不这冻疙瘩怎么鼻子都通气了呢!其实他要的就是这效果,既然他管不了湛江来,就找个进步女青年约束他,起码时不时解一下他心中的苦闷,那也是对整体有益的。

       正当老宋暗赞自己太天才的时候,岂知湛江来突然冷声道,“我连里没有女兵!女娃子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话刚落地,不仅是老宋和苏大夫,就是整个连队的下巴都掉下来了,只有磨盘努着嘴,喃喃着,“爷们啊……啧啧……这才是我心里的湛大脑袋呀。”

       苏大夫再怎么有素质那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两百来人的眼睛都盯着呢,脸上立时通红通红的。

       她其实也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英雄连长会是这副德性,以前老宋经常跟她说湛江来的英勇事迹,那个时候的大姑娘哪个不爱英雄呢,再加上老宋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湛江来和游击队入敌后敲毁小日本碉堡啦,什么黑山阻击战痛击国民党精锐部队啦,只要是能吹的,老宋的唾沫星子就尽数喷到了。

       如今看来是言过其实啊,苏大夫要不是碍着老宋的面子,真想抽湛大脑袋一嘴巴子,她一转身二话不说就抬腿走人了。

       老宋这才懂得把下巴合上,怒火中烧下指着湛江来一个字都没喷出来。这下他是追也不是,骂也不是,气得蹲在地上捂着伤口,唔唔地直想哭。

       “疼了吧?要不先回卫生院?”湛江来尽展火上浇油之能事,他何尝想不到这是老宋的把戏——他是谁?那可是曾经搞过谍报的中共特派员,这点小伎俩还能瞒住他湛江来?可是当他看到老宋真的很疼的样子,心又软了,就上前扶他。

       老宋推开他,铁青着脸吼道,“照相的呢!赶快给老子照了!”

       队伍里的哄子蛋顶顶扯火闪,低声说,“八成是怒了,咱们还从来没见过指导员气成这样呢。”

       “可不是么,连长有点过分,这明摆着是给他介绍对象呢么,连长不够意思。”

       “嗯嗯……对对……太操蛋!”

       “是啊!太不给面子了!”

       “嘚嘚什么呢!”后面的磨盘暗自踹出一脚,“老实照你们的相,用你们咸吃萝卜淡操心吗!等有空看我不捋你们的!”

       哄子蛋撅撅嘴,心想你个东北佬,就他妈会这一句!

       就这样,全连各有各的心思,也各有各的表情,在师宣传科的摄像员招呼下,全连二百来人照下了集体照——而这一张珍贵的照片,不仅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合影,也是日后复原历史真相的重要凭证。

       两天后,老宋和扯火闪、以及帮朝鲜百姓干活受罚的磨盘,在这个雨歇的午后集合了。此刻,湛江来依依不舍地整理着扯火闪的衣领,心里那窝囊气就甭提了。

       磨盘见身后停着团里的吉普车,就纳闷地问,“连长?你这是出什么妖蛾子呢?这是咋了?送咱们回国呀?我操,这可不行啊!”

       湛江来撇了他一眼,气哼哼地吐出俩字儿,“机密!”

       老宋前一阵被他气的够呛,虽然嘴上懒得理他,可是一瞄那辆吉普车,心里就明白了。但他心里带着气,只好铁青着脸有意无意地贬损,“好家伙啊,吉普车,还是团待遇呢!”

       湛江来看他那张气鼓鼓的老脸一时百感交集——此别不知是喜是悲,张魁印是出了名的铁大胆,也是三十八军军长梁大牙的王牌,此次任务肯定是异常艰险。他不由得拍上老宋的胸口,在他耳边罕有的喃喃道,“老哥哥……你不是要当师参谋吗,这就送你去了,你把他俩给我带好,像个人似的回来……”

       说完就掉下猫泪了,老宋愣在那里,刚想问什么,吉普车外的警卫员就催促他们上车,在老宋三人的瞩目下,湛江来头也不回的往后山走去。

       “连长!这是嘛意思啊?”

       “连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湛江来蓦地站下,回首指着木讷的磨盘,眼圈通红地说道,“你,好好跟着指导员!别给他惹事!懂?”说完再也抑不住泪水,一路奔向山后的树林子。

       他飞奔的时候开始后悔没有告诉老宋师里的命令,像这样的革命战士,应该让他知道自己将要履行的职责。老宋真的可以胜任吗?磨盘的脾性会不会导致任务的失败?扯火闪会不会牺牲?

       他越想越怕,越想越觉着对不住他们,从在东北打游击到国内大战,他从来就没怕过什么,就算机枪顶着脑门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自从出国以来,尤其与美国人交手后,他开始胆怯了,整建制的伤亡和层出不穷的立体式杀伤性武器令他领教了绝对工业化的残酷,如果说这就是机器与人肉的对撞,那么此刻的真实足以摧毁任何意志。

       他同时也发现,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老宋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是他一直恼火的原因所在。这些时日他总是与老宋对着干,其实就是怕失去他,失去这位值得信赖与尊敬的老战士。但战争总会左右人们的命运,当这一刻分别后,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或许永远失去了老宋。

       如今推上风头浪尖的是宋剑平,他自己却窝在山沟里,日日躲着敌机,夜夜接收着前线伤员,俨然成了后勤保障的一份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九虎头,想起来就让人倍觉颓丧。

       朝鲜的冬季雨雪不眨眼,此刻在山里更显得突兀。

       当湛江来思索人生无奈的时候,小雪早已敲打下来,他不由伸手接了几瓣,即刻便融化了。

       这个时候,他看到前面的山峦开阔地上,在殷殷流淌的小溪旁突然抖起一蓬扎眼的白布单。湛江来一阵心悸,因为这无疑是给敌机一个讯号。如果暴露了这里,成千上万的伤兵将被迫远迁别处,那将是对后勤保障致命的一击。

       他掏出镜面匣子,冲着飘扬的白被单滚下山坡,一边瞄着小溪之后的树林,一边暗自祈祷老天爷不要流进来南朝鲜的侦察部队。

       也许是他庸人自扰,想象中的接敌火拼并未出现——相反的,一个令他永生难忘的倩丽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在湛江来端枪瞄准的一刹,在这晴天山雪中,他遇到了一位仙子——在阳光下那秀气逼人的面庞,还有那双在阳光下可以映人倒影的黑亮眸子。

       湛江来在那一瞬间,忘记了仇恨,忘记了战争,甚至也忘记了自己。

       “湛连长?”

       湛江来醒悟过来,忙不迭的收回枪,张着的大嘴渐渐合拢。此时此刻他顾不得是否有敌人的侦察兵在,只是挠着狗皮帽子抑或是头皮,时有时无地瞟着她的小兰头。

       这不得不说一下小兰头,在民国早期那些齐眉短发的女子学生,间接创造了这一流式后,中华大地的巾帼们便前仆后继玩味自己的短发,当时风尚的有无自然无权评说,但积极的一点倒是时代的进步,而且按战地医学上来说,确实省下了几秒切下辫子的苦恼。

       此时,这位仙子生硬的向湛江来敬了一个军礼,又将他拖回了无情的现实。

       “你好湛连长,我们又见面了。”

       苏大夫?

       这不是被他骂回去的苏大夫吗!

       面对她晶亮的眸子,湛江来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初嘴上走火的是他湛江来。

       “我听说过你的战斗故事。”说着,她翘起了白嫩的拇指。

       湛江来感觉挺尴尬,他吱唔两句,自卑且手足无措,一咬牙便头也不敢回地往山上跑去。可跑到半山腰才醒悟过来,这不是丢人现眼呢么?于是又折回去对她吼,“收起被单!立刻回营!不想被狙击手打死就滚回去!以后不许在这里洗被单!”

       苏大夫像个小兔子,愣了愣便收起一盆白布单,撅着嘴就跑回去了。

       湛江来站在原地望着她一路往山坡上跑,时不时还跌一跤,把他逗得咯咯直乐。可是猛然间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人家大姑娘万水千山的来到这里也不是给他骂的,他合计这事不能再发生了,若不然就真是水火不近的铁驴子了。

       想归想,却不知道过了多久,人家都跑没影了他还在那杵着呢。

       “连长?欸?我说连长?”

       时尽黄昏的时候,枪嘎子拿着树枝撩拨着湛江来,等他从癔症中缓过味来,才怒道,“你在这不怕被飞机炸死呀!”

       枪嘎子有点委屈,他说,“我看你在这杵半天了……”

       湛江来有点败兴,他问,“今天晚上吃什么?”

       “辣山菜!”

       “山菜?又是山菜?好好的不炖非得腌了!”湛江来边走边埋怨,随后又说,“去告诉伙头,今天把辣山菜洗干净了,炖点山菜汤给卫生院的大夫。”

       “连长!那我们呢?”

       湛江来一脚飞上他的屁股,吼道,“你们接着辣山菜!”

       “连长!还有个事!”

       湛江来眯着眼睛扫了他一眼,枪嘎子坏坏的赔着笑,“书里乖该放出来了吧?总让他拌山菜、烫姜汤也不是个事啊?”

       湛江来合计,书里乖这个小油条一定拿石法义的牛肉罐头“贿赂”枪嘎子了,不然这小子怎会为他说话呢。后来想想,湛连可是有力的战斗部队,书里乖天天拌咸菜疙瘩确实也不是个事,他就问枪嘎子,“村里有不少孩子吧?”

       “不少呢。”

       “这样好了,你叫石法义和村长说说,让书里乖教教书,带带孩子,这也是为了加深中朝友谊嘛。”

       枪嘎子想摸摸他的脑门,看他脑子是不是烧坏了,湛大脑袋说话怎么向老宋看齐了呢?谁知湛江来又飞来一脚,吼道,“别没事找事噢,眼看新年了,你再去后勤问问有没有补充,有的话给我拉来一车,把帐算在卫生院上。”

       “连长!你……你这不是活土匪干的事么……”说完就一遛烟地跑开了。

       湛江来背个手,心想都把手里的大小王交出去,不捞点干货岂不是便宜团长老朱了?而现在也不是思想溜号的时候,老宋走就走了,难道缺了他湛连活不成了?他望着枪嘎子的背影,心想人真够怪的,刚才四五四六地一番思潮澎湃,可一旦回到现实那就另一副德性了。

       仗得打,要不国家边境就得挨炸弹,由不得你想残酷的事,这就是当兵的本分吧。

       等他回到村里的鸡窝,将思想斗争逐字逐句写在红皮日记的时候,接任湛连指导员的石法义来了。这个曾是军保卫科长的铁汉真可谓官路坎坷,升升降降的几乎把基层连队的位置坐遍了。他一屁股钉在地上,劈头盖脸地嚷嚷道,“这个指导员我不干了,这帮小子拆我的台,工作我做不下去!”

       湛江来心里合计,你能做下去就怪了,老宋是什么人?换在古代那就是儒将,对付湛连的老兵油子就得像老宋似地软硬兼施,就石法义那套上纲上线的教育,铁定是行不通的。

       “我说老石啊,你别生气,这帮混小子别看五大三粗,其实心性就像孩子似的,你得会哄。”

       “哄孩子?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战场啊!我们革命同志是要有觉悟地!”

       湛江来心里偷着乐,脸上却赔着严肃,他拍着石法义的肩膀说,“对对对,觉悟,一定要有觉悟,不过革命同志相互信赖相互依托也是我们的根本嘛,先别急,咱们慢慢来。”

       石法义听到这有点别扭,他上下打量湛江来,看得湛江来心里直发怵,就问,“咋的了?咋这么看我呢?”

       “我怎么感觉你不是湛江来湛大阎王了呢?”

       “怎么就不是了呢?”

       “会说人话了,也能和稀泥了……” 说完啧啧嘴儿,拍拍屁股走人了。

       湛江来挺纳闷,刚才枪嘎子说他像老宋,这会儿老石也这么说,难道自己真变了?想到这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想要是变成老宋那样跟娘们有什么区别?

       他急忙翻开红皮日记,写下一段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话——合格的指挥员一定要有优秀的个性,要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要像铁打的那样——坚硬。

       且不论湛江来如何“坚硬”去了,就这样过去了两三天,湛连的老兵们开始郁闷了。老宋一走这些人就像没了主心骨,喝不下咽不下,总似丢了魂儿似的;没了磨盘,枪嘎子睡不着。没了扯火闪,哄子蛋也少了唠叨的对象。整个新一排也是没精打采的。

       佛爷看在眼里可就上火了,他平时不善言谈,这一刻起了满脸火疖子,愁得他一摸老脸都能摸出一层脓水来。

       这天晚上他熬不住了,就想去和老石商量商量,半路上看到崔智京和沈二转挺有兴致的往村东走,就跟上去问,“不好好回去休息这是去哪呀?”

       沈二转看他一脸疙瘩,挺心疼他的,就说,“书里乖不是教朝鲜娃娃读书么,我们睡不着就去凑个热闹。”

       “教书?”佛爷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转念又一想,不对呀,人家崔智京是留过学的,有知识有文化喜欢听这些玩意,沈二转怎么也跟着起哄呢?

       崔智京不忍瞒他,就低声说,“村里的一些姑娘也去听他教书呢。”

       原来如此啊,佛爷心想这些小王八蛋,难怪村里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嘀咕什么,原来在这埋伏呢。他一挥手就跟他们去了,等到了村东头,朗朗的读书声就传来了。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拨拨。”

       “不对,是红掌拨清波。”

       这回朝鲜小孩念得挺标准,就是带了一些湖北老腔,让蹲在后排的老兵们乐得前仰后合,偏又不敢出声,叽叽喳喳的像一群麻雀崽子。

       佛爷一看就愣住了,这帮小子白天挺郁闷,晚上在这消遣倒是其乐融融啊。转目又一看,几个文工团的女兵挤在一旁,还喜滋滋的指指点点,把坐在草垛上的书里乖美坏了,像模像样地摇头晃脑,似足了农村私塾里的老先生。

       哄子蛋拉着佛爷蹲下后,递给他一块干面饼说,“指导员不在了,他就是知识份子哩,你瞧给他美的,把人家大姑娘迷坏了,那个损样真想抽他俩大嘴巴子。”

       老谢说,“别介呀班长,连长不是让他搞中朝军民融洽么,我看书里乖是把真功夫用到了正地方,这就对了嘛。”

       田大炮他们一个劲地点头,还时有时无地竖起大拇指,眼睛却盯在文工团的女战士身上、要么就是三三两两挤在一起的朝鲜大姑娘身上。佛爷本来就没心思看这些浮浮躁躁,刚起身要走,就看到一队士兵整齐地走了过来。

       原来是夜间执勤的新三排二班,带头的是三排长杨源立,这小子显然比石法义更加苛刻,从他们归建后就没正眼看过他们。佛爷本来想寒暄几句套点近乎,一看新一排的老兵们各个挤眉弄眼地,就把话咽肚子里去了。

       杨源立挺倔的一个人,三步两步就跨进草棚说,“小声点!不怕引来敌人的点子被打死吗!”

       书里乖正陶醉呢,冷眼一看吓了一跳,他本想应个声对付过去,可一瞧哄子蛋他们怒气冲冲的眼睛,这胆子就上来了。他起身道,“这是连长的命令撒,再说学习诗词当然要念出声来,不然音律就找不齐喏。”

       “屁你的音律。”杨源立喝道,“就你这地方腔还找音律,你要是我的兵,我一鞭子把你嘴巴子抽下来,我不管你教什么,别给我出声,招来敌人我先崩了你。”

       这话一出来,全场就哗然了,虽然没有像磨盘那样驴的,可这些老兵哪受过这气呀,一个个起来就围住杨排长了,三排二班的战士一看不好也冲了进来。

       杨排长冷哼一声,解开衣领说道,“怎么着?要打架?好的很,听说你们打过小日本,黑山阻击战也是主力部队,我今天要领教领教了。”

       佛爷是练家子,看杨排长那架势不禁暗吃一惊,刚想阻拦就见田大炮一拳打了过去,吓得朝鲜小孩和姑娘们四散跑开。可人家杨排长却不慌不忙地闪身一躲,拦腰抱起田大炮就像扔野猫野狗似地甩了出去。

       田大炮可是人如其名的汉子,这一刻轻飘飘被甩了出去自己都傻了,他脑袋先着了地,叮叮当当地磕出去几米远,一声没吭就昏了过去。

       其他人面面相觑,片刻后便叫嚷着围拢而上。杨排长见人上来了,不慌不忙,一拳一脚打得有板有眼,眨眼的功夫就把他们踢出了草棚——他不仅身上毫发未损,呼口气后还拍了拍手唾了一口唾沫。

       “欸?直属侦察连就这德性?”杨排长蔑视的咂咂嘴,“这次就当给你们上课了,记着,人不是横着走的,得懂得竖着走道。”说完瞄了一眼没动声色的佛爷,就带着二班抬腿走人了。

       书里乖揉着老腰,哭丧着脸说,“佛爷!你怎么不揍他嘛,这要是磨盘在这早就把他捏死了撒!”

       枪嘎子一听磨盘的名字就哭开了,想想也够窝囊的,以前都是他们揍别人,这下被人家一个人包了饺子可想而知。

       哄子蛋一脸铁青,骂道,“这仇得报!不然连长都没面子了!”

       沈二转指着他的黑眼圈说,“就你那样还报仇?我看他比磨盘都厉害,咱就哑巴吃黄连认栽算了!”

       佛爷看他们满地打滚,一时忍俊不住,便蹲在地上问他们,“你们想不想报仇呀?”

       “当然了!把脸都丢在朝鲜了!咋回国呀!”

       佛爷点点头说,“那你们得练,不练得话,削不过他。”

       “这不废话吗!可是来得及吗?”

       “来得及,我佛爷吐唾沫一个钉,一个月内保证你们能近他的身。”

       这话说完全都泄气了。书里乖看佛爷一脸喜色,纳闷地问道,“我说佛爷,咱们被人揍成这样,你还挺开心的撒?”

       见佛爷没回声。哄子蛋说,“佛爷!你就指条明路吧,能近他的身就有机会,咱豁出去了!”

       佛爷就等这句话呢,他说,“行!叫你们连部的集合,机枪班和炮班的也过来,我拉你们练一圈。”

       老兵们听罢也顾不上疼了,俗话说佛为一炷香,人为一口气,他们起身就跟着佛爷去了。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其实就是一场戏,全是湛江来下的套。

       此刻湛江来蹲在暗处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狠抽了一口烟后不住嘿嘿怪笑,他身边的石法义啧啧称奇,说道,“难怪团里都说你带兵有一套,我老石今天开眼喽……”

       湛江来又点了根烟,见杨排长也过来了,就说,“你这身手不赖呀,不过下手再重点效果会更好。”

       杨排长苦笑一声说,“我怕把他们几个都打残废了,这些活宝都是你的宝贝疙瘩,咱可不敢下重手。”

       湛江来咯咯直乐,还忘不了枪嘎子挨的那顿老拳,不由抽了口烟说道,“你还真把我的兵当废物了,他们受得起,想当年这帮家伙可把小日本折腾得够呛,随着抗战日见曙光,他们的脑袋越来越值钱,我都想把他们其中的一个捐出去换点本钱呐!”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又续道,“我倒真想看看你和佛爷哪个更有种呢……”

       杨排长没回声,只是望着带领侦察连远去苦练的佛爷。他欲言又止,也许心里也有这么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