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 薄轻语
藏刀本来睡着最便宜的通铺，自从北市口格杀骆风行，现出原形后，同室的脚伕们一夜间搬得精光。老板娘也害怕，还不敢叫他离开，只好小心客气地请他换进了一个干净雅致的小间。我被秋波劫带进这个小间时，他不在。秋波劫迅速离开，掩饰不住地慌张。她的胆子不比我大多少。
感觉中过了很久，藏刀那独具一格的脚步声传来，恒定和缓慢地移到门前。在门外，他停住，像是意识到什么，或是闻到我身上散发出去的香味。
停顿长得让人窒息。然后，他推开了房门。我再一次见到了他。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面孔含糊不清，别有一种阴鸷的味道，与我第一次的所见判若两人，倒更像了些从前想象中的样子。
我惊恐地看着他，却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后，我的泪忽然夺眶而出，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为了搏取他的怜悯。
一哭便不可收拾，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不能视物，只隐隐感到他走进房间，感到他慢慢地在我不远出坐下。我很想弄清楚他究竟要干什么，可许多的委屈和伤心的往事胡乱地涌来，令我止不住地悲哀，便一路哭下去，不知哭了多久。
当知觉渐渐麻木，哭终于止住，我抽泣着，恍如隔世，这才能透过泪眼看见，他，坐在不远的桌旁，低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仿佛我并不存在。
在哭的时候，我错觉他一直在注视着我，此刻，知道真相，我不由有些羞恼。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从来没有人这样冷遇过我！可立即，我便清醒过来，警觉竟一时忘记了他是谁，许是他安静得令我感觉不到丝毫威胁吧？
继续透过模糊的泪眼，我悄悄地打量着他。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击败春寻处，我简直无法相信他会是传说中的藏刀，此刻，从他身上你找不到任何令你望而生畏的东西，甚至连能令你仰视之处也没有，十足地平凡，在路上碰见，我不会多看他一眼。因为他看起来如此平凡，我愈加难以忍受他对我的视若无睹，不由得再度淡忘了他是什么人，渐渐涌起征服他的念头。
我该说些什么：“我是，给人逼着来的。”
他一定在听着。
我说：“我叫薄轻语。尉迟宾昨天在我房里让人杀死，尉迟桥正在抓我。你是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人。”
他可能在听。
我说：“你不会白帮我呢，需要怎样报答，只要我能做到，都行。”
他也许并不在听。
泪再次涌出：“如果你不想说话，点点头也好呢！”
他一定没有在听。会不会他压根就是聋子？
我胡思乱想中，一声军号从远方传来，然后是稍近的一声，号声随之大起，迅速地接近，并乱成一团。旋即，外面骚乱、沸腾起来，喊杀声震天，脚伕们纷纷惶恐地胡乱喊叫着奔回自己的房间躲藏，老板娘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叫着伙计上上门板……，气氛瞬间紧张零乱到极点。
但很快，嘈杂散尽，客栈里安静下来，静得充满了不祥，相反，外面的撕杀声却越来越激烈，忽远忽近。
终于，令人不寒而栗地砸门声猛然响起。只几下，店门便被砸开，外间响起大群乱兵可怕而凌乱的叫嚣。藏刀依然木雕泥塑般坐着，无动于衷。
我们小间的门同时被急促地敲了一下，旋即被推开，两名年少的伙计惨白了脸闯进来，反手将门锁上，转身跪在藏刀面前：“藏刀爷爷饶了小的们大胆，外面那帮荥阳兵见人就杀，您老人家千万救救我们……”
荥阳兵是洛阳一带最凶悍的官兵，勇猛凶残，周围的藩镇因此对尉迟献颇为忌讳。据说，他们平时并不扰民，唯有两种情形下例外：大胜或大败时。现在，他们是败了还是胜了？
客栈里与客栈外已响成一片，乱糟糟地可怕，咒骂、哭喊、讨饶、惨叫夹杂着马嘶马蹄翻箱倒柜声恍似末日来临。我躲在藏刀身后，不敢碰他，只能用力抓紧他的椅背，身子不争气地抖成一团。我再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落在这群兵匪手中的后果，我连想也不敢去想。
客栈里的房门被一间间地踢开，很快，轮到我们，那小小的柴门直接被踢裂，在我的剧烈颤抖中，几名浑身浴血的士卒凶神恶煞般持刀闯入。
他们显然不认识藏刀，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我身上。为首的一名面目可憎的瘦高个军卒喉间发出一声令人的毛骨悚然怪叫，猛地向我扑来。我惊叫着想要躲闪，双脚却似陷入噩梦般不听使唤，一下子被他抓住，摔倒在地上。我挣扎着，透过满眼的泪水用最后的哀求望向藏刀：他依然呆若木鸡，头也不曾抬一抬。
我衣服被撕裂的声音被两名小伙计垂死的惨叫掩盖，我一下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挣，竟挣开了那高瘦的家伙，哭喊着向藏刀爬去。只要扑到他的怀中，那些乱兵必先杀他，他总不会坐以待毙！
可我太慢了，还没有爬到他的脚边，已被另一名乱兵扯住脖领，猛地一撕，将我剩下的外衣撕碎。我几乎裸露在了一群野兽般粗野的男人面前。他们愈发地疯狂兴奋，尖叫着争相向我扑来。
终于，我没有逃过我可悲的宿命！
我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同时怀恨地望向藏刀，心中充满了对他的痛恨。
于是，我看见……
藏刀的头颅抬了起来！
他的脚下溅满了鲜血，那是两名无辜的小伙计的血。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大悲，而后是一丝狰狞。而，一名莽撞的乱兵的刀，恰在此刻劈到他的脖颈。
随后发生的事情，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唯有满眼的刀光血影，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嚣乱不堪的房间里便猛地静下来。死一般地静。
死寂中，藏刀握着方才劈向他脖颈的战刀，缓缓环视屋内。屋内，除了他和我，只剩下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而后，他抬腿，以一贯的步伐踏过那一具具的尸体，向外走去。
我跳起来，扑到床头，抓过一件粗布的男人的衣服，胡乱地将自己包严，向他追去。我再不敢离开他半步。
闻声赶来的乱兵全然无法令遏止他恒定的脚步，他的每一刀都令黄泉路上多出一个新鬼。他终于显露出天杀星的本色，可我却丝毫不想阻止他的杀戮，甚至萌生一丝罪恶的快感。
饭厅已安静下来，没有一个荥阳兵，没有一个活着的士卒，只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失去首级的男人和哀哭的女人。客栈外的撕杀也接近尾声，趋于平静。
藏刀径直地走出客栈，始站住。客栈外，一队队士卒匆匆忙忙地走过，军容整肃，另一些在打扫着战场，与那帮乱兵截然不同，他们的号服都特别地绣着一个“薛”字。薛退甲的兵和尉迟桥的兵军装原本没什么两样，开战后，才绣上字以便区别。
大街尽头，一名年轻的将领正部署着防御，颐指气使地可恶，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他来，就是他刺杀了尉迟宾，害我到这般地步。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藏刀，继续下着他的命令，完后，催动战马，巡视去了。
藏刀很着迷地看着打扫战场的士兵们收拾着遍地的尸体，尸体中不乏平民装束。
巡视一圈后，那名刺客将领跃马来在我们跟前，先向我一笑：“薄姑娘，上回很抱歉，连累你受惊，有机会，我当加倍补偿？对了，我叫林阳雨。”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藏刀看。藏刀没有看他。
林阳雨：“藏刀先生，你让我想起来一位故人。”
藏刀撩起眼睑，看他一眼，复将目光缓缓转向西边的街口。
一支马队正以得胜者的姿态耀武扬威地出现在那里，并朝我们行来。为首的中年人骑一匹红鬃烈马，马前挂了四五颗血淋淋的首级，杀气腾腾，不细看都认不出他会是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虹线野。与他并骑稍后的白马上骑着一名士卒打扮的青年，气势一点不在虹先生之下，甚至更为夺目。他的马前与那些挂满人头的同伴比起来寒酸许多，只有孤零零的一颗首级。
他们径直驰来，在我们跟前纷纷勒马。林阳雨用手中长枪拨一拨白马青年马前的首级：“尉迟献么？真他妈的丑！”
尉迟献是洛阳著名的美男子，但所有被斩下的首级都一样丑陋不堪。我不敢看那些头颅，高高地仰起脖子。白马青年吸引了我的注意，他虽不曾正眼看过藏刀，可我古怪地感觉到，他正一丝也不放松地盯着藏刀，用一只隐蔽的眼睛，居高临下地观察着。
女人的直觉有时超过男人的智慧。
藏刀肯定没有我这么敏锐的直觉，他也没有正眼看白马青年一眼，就那么一转身，走回客栈去。我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虽然尉迟桥的威胁一时已离我远去，可不安全感依然笼罩着我，在找到更可靠的保护人以前，我惟有藏在这个天杀星的羽翼之下。
在走进客栈时，我忍不住回头，望向那名白马青年，他也正向我看过来，我们的目光不期而遇。我迅速低下头去，心中乱糟糟一片。
感觉中过了很久，藏刀那独具一格的脚步声传来，恒定和缓慢地移到门前。在门外，他停住，像是意识到什么，或是闻到我身上散发出去的香味。
停顿长得让人窒息。然后，他推开了房门。我再一次见到了他。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面孔含糊不清，别有一种阴鸷的味道，与我第一次的所见判若两人，倒更像了些从前想象中的样子。
我惊恐地看着他，却看不清他的表情，然后，我的泪忽然夺眶而出，自己也说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为了搏取他的怜悯。
一哭便不可收拾，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不能视物，只隐隐感到他走进房间，感到他慢慢地在我不远出坐下。我很想弄清楚他究竟要干什么，可许多的委屈和伤心的往事胡乱地涌来，令我止不住地悲哀，便一路哭下去，不知哭了多久。
当知觉渐渐麻木，哭终于止住，我抽泣着，恍如隔世，这才能透过泪眼看见，他，坐在不远的桌旁，低垂着头，不知想些什么，仿佛我并不存在。
在哭的时候，我错觉他一直在注视着我，此刻，知道真相，我不由有些羞恼。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从来没有人这样冷遇过我！可立即，我便清醒过来，警觉竟一时忘记了他是谁，许是他安静得令我感觉不到丝毫威胁吧？
继续透过模糊的泪眼，我悄悄地打量着他。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击败春寻处，我简直无法相信他会是传说中的藏刀，此刻，从他身上你找不到任何令你望而生畏的东西，甚至连能令你仰视之处也没有，十足地平凡，在路上碰见，我不会多看他一眼。因为他看起来如此平凡，我愈加难以忍受他对我的视若无睹，不由得再度淡忘了他是什么人，渐渐涌起征服他的念头。
我该说些什么：“我是，给人逼着来的。”
他一定在听着。
我说：“我叫薄轻语。尉迟宾昨天在我房里让人杀死，尉迟桥正在抓我。你是唯一能够阻止他的人。”
他可能在听。
我说：“你不会白帮我呢，需要怎样报答，只要我能做到，都行。”
他也许并不在听。
泪再次涌出：“如果你不想说话，点点头也好呢！”
他一定没有在听。会不会他压根就是聋子？
我胡思乱想中，一声军号从远方传来，然后是稍近的一声，号声随之大起，迅速地接近，并乱成一团。旋即，外面骚乱、沸腾起来，喊杀声震天，脚伕们纷纷惶恐地胡乱喊叫着奔回自己的房间躲藏，老板娘尖利刺耳的声音在叫着伙计上上门板……，气氛瞬间紧张零乱到极点。
但很快，嘈杂散尽，客栈里安静下来，静得充满了不祥，相反，外面的撕杀声却越来越激烈，忽远忽近。
终于，令人不寒而栗地砸门声猛然响起。只几下，店门便被砸开，外间响起大群乱兵可怕而凌乱的叫嚣。藏刀依然木雕泥塑般坐着，无动于衷。
我们小间的门同时被急促地敲了一下，旋即被推开，两名年少的伙计惨白了脸闯进来，反手将门锁上，转身跪在藏刀面前：“藏刀爷爷饶了小的们大胆，外面那帮荥阳兵见人就杀，您老人家千万救救我们……”
荥阳兵是洛阳一带最凶悍的官兵，勇猛凶残，周围的藩镇因此对尉迟献颇为忌讳。据说，他们平时并不扰民，唯有两种情形下例外：大胜或大败时。现在，他们是败了还是胜了？
客栈里与客栈外已响成一片，乱糟糟地可怕，咒骂、哭喊、讨饶、惨叫夹杂着马嘶马蹄翻箱倒柜声恍似末日来临。我躲在藏刀身后，不敢碰他，只能用力抓紧他的椅背，身子不争气地抖成一团。我再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落在这群兵匪手中的后果，我连想也不敢去想。
客栈里的房门被一间间地踢开，很快，轮到我们，那小小的柴门直接被踢裂，在我的剧烈颤抖中，几名浑身浴血的士卒凶神恶煞般持刀闯入。
他们显然不认识藏刀，目光一下子集中在我身上。为首的一名面目可憎的瘦高个军卒喉间发出一声令人的毛骨悚然怪叫，猛地向我扑来。我惊叫着想要躲闪，双脚却似陷入噩梦般不听使唤，一下子被他抓住，摔倒在地上。我挣扎着，透过满眼的泪水用最后的哀求望向藏刀：他依然呆若木鸡，头也不曾抬一抬。
我衣服被撕裂的声音被两名小伙计垂死的惨叫掩盖，我一下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一挣，竟挣开了那高瘦的家伙，哭喊着向藏刀爬去。只要扑到他的怀中，那些乱兵必先杀他，他总不会坐以待毙！
可我太慢了，还没有爬到他的脚边，已被另一名乱兵扯住脖领，猛地一撕，将我剩下的外衣撕碎。我几乎裸露在了一群野兽般粗野的男人面前。他们愈发地疯狂兴奋，尖叫着争相向我扑来。
终于，我没有逃过我可悲的宿命！
我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同时怀恨地望向藏刀，心中充满了对他的痛恨。
于是，我看见……
藏刀的头颅抬了起来！
他的脚下溅满了鲜血，那是两名无辜的小伙计的血。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大悲，而后是一丝狰狞。而，一名莽撞的乱兵的刀，恰在此刻劈到他的脖颈。
随后发生的事情，我根本来不及看清，唯有满眼的刀光血影，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嚣乱不堪的房间里便猛地静下来。死一般地静。
死寂中，藏刀握着方才劈向他脖颈的战刀，缓缓环视屋内。屋内，除了他和我，只剩下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而后，他抬腿，以一贯的步伐踏过那一具具的尸体，向外走去。
我跳起来，扑到床头，抓过一件粗布的男人的衣服，胡乱地将自己包严，向他追去。我再不敢离开他半步。
闻声赶来的乱兵全然无法令遏止他恒定的脚步，他的每一刀都令黄泉路上多出一个新鬼。他终于显露出天杀星的本色，可我却丝毫不想阻止他的杀戮，甚至萌生一丝罪恶的快感。
饭厅已安静下来，没有一个荥阳兵，没有一个活着的士卒，只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失去首级的男人和哀哭的女人。客栈外的撕杀也接近尾声，趋于平静。
藏刀径直地走出客栈，始站住。客栈外，一队队士卒匆匆忙忙地走过，军容整肃，另一些在打扫着战场，与那帮乱兵截然不同，他们的号服都特别地绣着一个“薛”字。薛退甲的兵和尉迟桥的兵军装原本没什么两样，开战后，才绣上字以便区别。
大街尽头，一名年轻的将领正部署着防御，颐指气使地可恶，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他来，就是他刺杀了尉迟宾，害我到这般地步。他远远地看了一眼藏刀，继续下着他的命令，完后，催动战马，巡视去了。
藏刀很着迷地看着打扫战场的士兵们收拾着遍地的尸体，尸体中不乏平民装束。
巡视一圈后，那名刺客将领跃马来在我们跟前，先向我一笑：“薄姑娘，上回很抱歉，连累你受惊，有机会，我当加倍补偿？对了，我叫林阳雨。”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藏刀看。藏刀没有看他。
林阳雨：“藏刀先生，你让我想起来一位故人。”
藏刀撩起眼睑，看他一眼，复将目光缓缓转向西边的街口。
一支马队正以得胜者的姿态耀武扬威地出现在那里，并朝我们行来。为首的中年人骑一匹红鬃烈马，马前挂了四五颗血淋淋的首级，杀气腾腾，不细看都认不出他会是平日里一团和气的虹线野。与他并骑稍后的白马上骑着一名士卒打扮的青年，气势一点不在虹先生之下，甚至更为夺目。他的马前与那些挂满人头的同伴比起来寒酸许多，只有孤零零的一颗首级。
他们径直驰来，在我们跟前纷纷勒马。林阳雨用手中长枪拨一拨白马青年马前的首级：“尉迟献么？真他妈的丑！”
尉迟献是洛阳著名的美男子，但所有被斩下的首级都一样丑陋不堪。我不敢看那些头颅，高高地仰起脖子。白马青年吸引了我的注意，他虽不曾正眼看过藏刀，可我古怪地感觉到，他正一丝也不放松地盯着藏刀，用一只隐蔽的眼睛，居高临下地观察着。
女人的直觉有时超过男人的智慧。
藏刀肯定没有我这么敏锐的直觉，他也没有正眼看白马青年一眼，就那么一转身，走回客栈去。我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他，虽然尉迟桥的威胁一时已离我远去，可不安全感依然笼罩着我，在找到更可靠的保护人以前，我惟有藏在这个天杀星的羽翼之下。
在走进客栈时，我忍不住回头，望向那名白马青年，他也正向我看过来，我们的目光不期而遇。我迅速低下头去，心中乱糟糟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