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悬疑小说 > 藏刀·十八日
九月初四 林阳雨
       小时候,我总不明白为什么每一天的开始都是在漆黑的深夜。我从不喜欢黑夜,黑夜总是危机四伏、杀气凛凛,有太多的阴谋在黑暗中悄然孕育。

       薛退甲安排我前往慈涧,别有深意。我们的军事实力比尉迟桥差了一大截,若不能抢在他们的荥阳援军军抵达前取得一场像样的胜利,往后的战斗会非常艰难。薛退甲给予我充分信任,毅然将这场胜利的希望押在了我身上,让我向尉迟桥诈降,设计好圈套,试图将他的一部分兵力引诱至城外,予以围歼。

       云怜花是这一行动的始作俑者,当他以他天才的观察力发现定鼎门外若有若无的炊烟并告诉我时,我甚至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这方面,薛退甲显然比我高明,得到云怜花的禀报,立即断定定鼎门外有大队人马蛰伏。蛰伏者不是我们的人,也不可能是尉迟桥或周围藩镇的人,所以他们只能属于李迎侯,而李迎候部署在洛阳的人马悉数屯于城内,那么他们必然来自新安。

       他们目的何在,是来夺取洛阳?不可能,李迎候没有这般实力,更没有先发制人的豪气与勇气,这个阴谋分子更喜欢靠诡计而非武力解决问题。那么,定鼎门外这支伏兵到底所为何来?

       又是云怜花一语道破天机:李迎候长子李佶远比次子李侨精明稳重,李迎候明明更器重长子,为何却将全部洛阳兵马交由李侨统领?

       只一次我立即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老奸巨猾的李迎候竟打算来一个壮士断腕,先将洛阳的千余人马及次子牺牲出去,以苦肉计换取尉迟桥与薛退甲共同的忽视,跳出三府之争,隔岸观火,最终坐收渔利。如此,定鼎门外的伏兵便好解释,他们此来自然是确保李迎候能够成功逃出洛阳并返抵新安。

       李迎候实在太聪明了,以致被聪明所误,缺乏英雄豪杰必备的勇气,从新安调兵护驾看似完全,其实绝对是昏招,不经意间暴露其全盘妙计,敲响了他的丧钟。

       当然,他也算生不逢时,碰上了明察秋毫的云怜花,我们提前识破了李迎候的诡计,由被算计者转而成为算计者,悄然布局,为李迎候预设坟墓的同时,也给尉迟桥布下陷阱。

       父亲与尉迟桥也小有交情,因此尉迟桥早就向我暗送秋波,对此我一开始就没有瞒着薛退甲,而后者则示意我不要断然拒绝,于是,有了我的诈降。李迎侯不幸沦为我送给尉迟桥的见面大礼。

       按照薛退甲布置,我没有急于出卖李迎候,出定鼎门前往慈涧时,才以紧急方式与尉迟桥联络,将云怜花的功劳据为己有,告诉尉迟桥定鼎门外有异常,可能埋伏着李迎候的伏兵。抵达慈涧不久,我再度联络尉迟桥,告知他我已成功说服薛弦止引兵东进,突袭李迎候蛰伏于定鼎门外的人马,让尉迟桥做好准备,等我们干掉李迎候伏兵后,邀击薛弦止。

       此为计中计、套中套,最终被邀击的将是尉迟桥,而想要实现这次邀击,我们不仅要提前料定尉迟桥与李迎候的反应,还需准确地推断出将要发生的每一件事情的时间。

       这无疑是最高难的工作,幸好我们有三颗聪明绝顶的脑袋。我是指薛退甲、云怜花,还有我,薛退甲甚至没有让智囊薛退乙参与进来,一方面事关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此外他还认为一向稳妥的薛退乙绝不会同意如此没谱的行动。

       引诱李侨突袭尉迟府是我们谋划的第一环,李迎候既然早已决定牺牲李侨,他自取灭亡只是早晚而已,我们只是为他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理由,他没道理不被我们牵着鼻子走。而他突袭的时间也由我们设定,经薛氏安排在他身边的坐探诱导他执行,理由非常充分:白天突袭效果欠佳,夜里尉迟府又必定戒备森严,晚饭时刻天色已黑而警卫也较为松懈,是突袭的最佳时间。

       李侨的突袭当然不可能成功,有我提前示警,尉迟桥必定也能识破李迎候想法,自当张网以待,如无意外,一个时辰内便可将李侨连皮带骨吃掉。此后,洞悉李迎候将由定鼎门出逃的尉迟桥不会贸然进攻李府,当在定鼎门布局恭候。李迎侯则料定尉迟桥不可能连夜攻打李府,因此不会急于出逃,而选择有利时机,子、丑二时人最疲惫,防御将相对松懈,李迎侯最有可能选择子时末、丑时初出逃,毕竟,拖得太久,对李府而言更是煎熬。

       依据以上判断,我与尉迟桥约定的细节是:我将引导薛弦止率千余人于子时前后赶到洛阳城外,突袭李迎侯郊外伏兵,将其歼灭之后,再鼓动薛弦止乘胜攻击定鼎门,而尉迟桥则在途中险要破阵坡进行伏击,一旦开战,我将趁乱格杀薛弦止,令慈涧薛家军群龙无首,陷入混乱。

       从兵力上分析,尉迟桥在洛阳兵力不足,占据要点过多,没有两三千人根本无法构成防御体系,另外于定鼎门伏击李迎侯没有五百到一千精兵和几名勇将无法确保将李迎侯击毙,而李迎侯又是尉迟桥必除之后快的人物。如此,他能安排伏击薛弦止部的人马不可能超过两千,而薛弦止和我由慈涧带回的实际兵马将士全部三千人,将占据局部优势,只要抢住先机,就算不能全歼尉迟军,也将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

       这就是我们的全盘计划。

       从洛阳到慈涧,再从慈涧向洛阳进兵,几个时辰中我几乎马不停蹄,却丝毫不觉得累,始终处于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

       薛弦止与薛弦引性格迥异,惜言如金,表情木讷,容易让人误会他是个凭借身份才居此要津的笨蛋,所幸我在见他之前,先看到他的军队。毫无疑问,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军容整肃,号令严明,从下到上、由外而内皆体现出绝无二致的风格,这种风格当然就是统帅的风格。将军队打造成一以贯之的整体,连行伍出身的尉迟桥也无法做到,但年轻的薛家二公子做到了,难怪薛退甲会将近乎一半的军队完全交付予他,并让他独当一面。我很快便发现,薛弦止在这支军队中,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薛弦止对他的部队也看得极重,浏览过由我转交的乃父亲笔信后,稍事沉吟,表示不同意将全部的人马投入这一场他缺乏了解的战役。很显然,他对我缺乏信任。

       我明白,此刻哪怕有丝毫的退让,以后都休想在他面前说得上话,只能以强硬对强硬,不容置疑地表示:要么他全军投入,要么我拍马走人。这不是威胁,我甚至做好了走路的准备,战争是一场豪赌,如果看准了时机,却首鼠两端,不敢孤注一掷,那么你已未战先输,我不会为这种不够果断的统帅效力。

       薛弦止最终屈服,一小部分是屈服于我的坚决,大部分则是屈服于薛退甲的密信,虽然我不知道薛退甲信中写些什么,但大意可以猜到。总之,薛弦止很不情愿,私心中想必充满了对我的敌视,对此,我无可奈何。

       定鼎门外李迎侯的伏兵我们自然不会真的去打,伤敌一万自损三千,这样亏本买卖傻子才干,薛退丙手下不乏制假高手,早就仿制了李迎侯和尉迟桥印鉴,现在,只需摹仿李迎侯的笔迹下书命伏兵撤回新安。向洛阳行进途中,我们得到消息,李迎候的伏兵果然轻易上当,稀里糊涂地向新安撤回。

       按既定计划,我们兵分两路,薛弦止率一千轻骑直扑新安军先前藏身地点,做足混战假相后,向破阵坡挺进诱敌,我则率领主力绕道隐蔽前进,沿途派遣大量探骑,清除敌探,悄然向破阵坡方向包抄。

       部队衔枚裹蹄,无声行进,子时三刻前后,探马回报,尉迟桥方面约一千五百人马已悄然潜入破阵坡埋伏,人数与我们分析大致相当,看来尉迟桥对我的归降深信不疑,这也难怪,李迎候这份大礼我是货真价实地送到他手里,洪樵隐既殁,尉迟桥身边再难找出一颗聪明脑袋,能识破我的诈降。

       破阵坡已近,行在队伍最前方的我毫无道理可言地忽然生出一丝惴惴,多年出生入死,我已渐渐麻木,很久不曾感觉不安,难道是因为第一次统帅几千人不习惯?不对,不对!这越来越强烈的惴惴是预警,不是压力使然,黑暗中,一定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可怕事情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

       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猛勒马缰,果断传令三军,就地止步备战,并发射响箭警告薛弦止情况有变。传令官被我的严厉口吻所慑,疑惑中不敢怠慢,迅速点燃一枝火把,当空比划几下。这支队伍良好的素质拯救了我们大家,行军戛然而止,几乎在转瞬之间转变为有效的防御姿态,并熟练地布成一个个小圆阵,步步为营地以传令官的火把为中心靠拢过来。

       敌人的响箭与我们的同时升空爆响,只不过,他们的响箭不是向薛弦止示警,是攻击的命令。

       转眼间,无数的火把从四面八方燃起,照彻夜空,伴随着呐喊声将我们淹没,还有如雨的利箭。

       无疑,我们陷入了包围,敌人不是两千,也不止三干,冷眼望去,至少该在四千以上。尉迟桥的厉害超出了我们的预料,识破我的诈降,并将计就计,竟然放弃了洛阳的防御,孤注一掷地将全部兵力投入此间,要将我们一网打尽。这一手实在高明,薛退甲当然不会知道尉迟桥在洛阳几乎己没有了一兵一卒,而即便知道也没有足够兵力乘机去占领整个洛阳城,而我则由猎人沦为猎物。

       用不着谦虚,我的感觉与当机立断也是拯救我们的原因。盾牌手抢先压住阵脚,我们被第一波弓箭——也是敌人本该最具杀伤力的攻击波——射中的战士寥寥无几。

       随即,我发出第二道命令:保持队形,向慈涧突围。

       由于我提前觉察异常,敌人的包围尚未完成,如能顺利由身后缺口撤出,我们只不过打了一个败仗,实力上的损失将非常之小。关键是我们不能自乱阵脚,否则,一旦溃散,满盘皆输。

       敌军的统帅是谁,我尚无从得知,但他显然立即识破了我的意图,不甘心仅仅取得一场缺乏含金量的胜利,并机敏地觉察到我们在保持阵型的撤退中,速度大打折扣,命其部仅以小股人马缠住我们,主力则全速前插,企图抢到前面,封锁我们的退路。

       这个不知其名的对手至此犯下致命的错误,他太小看我了,一定以为我早已斗志全无,只求保命。可我,从不放弃任何取胜的机会,哪怕在极度不利的形势下。就像现在。

       尽管遭到暗算,尽管敌众我寡,可我们两千将士很好地保持着阵型,浑然一体,而敌人的建制却因全速的前插而不可避免地有些混乱。时机降临,“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绝不错失良机,断然下达第三道命令:全军折返,向定鼎门方向攻击前进!

       定鼎门,尉迟桥剩下的人马正在那儿恭候李迎侯自投罗网,若我们由背后突然杀至,势必冲乱其阵脚,没准还能一锅将他们端掉,何况尉迟桥本人此刻八成就在定鼎门,伏击我的敌军自然绝不肯容我们冲向定鼎门。

       于是,我几乎荣任敌军的指挥官,任意调动着敌军,顷刻之前他们还蜂拥向西,此刻却紧急掉头蜂拥向东,不顾一切地试图阻止我们杀向定鼎门。一来一回,敌军建制崩溃,转眼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

       透过敌军的混乱无序,我明白,敌军统帅的谋略与自信已被轻易摧毁,陷入无所适从之中。现在,我可以断定他是谁了:尉迟宾。唯有他的信心和驾驭力会如此弱不禁风,换成哪怕是尉迟村,也会努力维持住建制,绝不会任由混乱与失望在军队中蔓延,毕竟他还占有兵力优势,只需摒除浮躁,稳住阵脚,我们就讨不到任何便宜。

       将熊熊一窝,统帅的颓丧立竿见影地导致兵卒意志的崩溃。崩溃是战争的瘟疫,它蔓延的速度是任何将帅阻止不了的,此刻,即便尉迟桥赶来,怕也无济于事。

       火把照耀中,我终于看见了尉迟宾,他已彻底沦为一名战士,在护从的拱卫中挥舞宝剑,咆哮砍杀,浑然忘记了统帅的身份。

       剩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敌军被我们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我很想将尉迟宾斩于阵前或者走马生擒,可他的卫队不容小觑,精英荟萃,当薛弦止率部赶到战场,尉迟宾终于明白大势已去,在其护从拱卫下狼狈逃离战场。

       两军混战之际,我看见定鼎门硝烟突起和渐灭,至此,彼处尘埃已定,李迎侯凶多吉少,再赶往定鼎门已无太大意义,追击溃败的敌军也不甚明智,与薛弦止紧急磋商后,我们决定放弃追击,打扫战场。

       检点完损失后,薛弦止回到我身旁,面无表情地说了句:“看到报警响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这两千弟兄。行,挺好。”虽无一言赞美,先前的敌意却荡然无存,这让我对他也生出好感,乃兄薛弦引就缺乏这样胸襟,颇有点予智予雄。

       倚马相商,薛弦止与我很容易地达成一致:我军虽胜,却只是即兴的反败为胜之作,击溃战,难以扩大战果,没能如预期重创敌军有生力量,尉迟桥必将依托洛阳南城诸门重新集结,而我军经此激战,也亟需休整,当退往险要之地,整固待命。

       撤往何处,我们则产生分歧,薛弦止大本营在慈涧,他想要撤回慈涧在情理之中,我却另有想法:李迎侯一死,新安郑百药军便成无主之师,一旦他投靠尉迟桥,慈涧将腹背受敌。撇开郑百药不提,慈涧的战略位置对我方而言,大不如偃师重要。掌握偃师,则可与上东门遥相呼应,尉迟献的荥阳援军将不敢轻易越过偃师,攻击上东门,我们的战场因此开阔,允攻允守,机动率大增,相较卧兵慈涧,一味死守,坐待敌军弹尽粮绝的消极战略强出不知凡几。

       薛弦止并非固执己见之辈,认真思索一回,品出其中三味,却仍有顾虑,提出疑问:若尉迟献的荥阳军已抢先一步占领偃师,我们当何以自处?

       我进一步向他分析:尉迟献不可能顾头不顾腚,必先稳固荥阳后,才会发兵洛阳,他要肃清残敌,要稳定局势,还要与周围诸镇疏通交涉,几乎没有可能立即挥师西进,何况尉迟桥在洛阳原本不处弱势,无需荥阳军紧急驰援。因此,若我们即刻奔赴偃师,必定能抢先抵达,并有时间部署好防御。

       弃慈涧,保偃师是我老早就有的想法,云怜花也颇为赞同,但我们彼时人微言轻,虹线野又是我们一向尊敬的前辈,对他的战略部署我们不便指手画脚,指画了也不会有人理睬。现在,我有了实现自己想法的机会,自不肯轻易放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相信薛弦止是那种有胆气当机立断的铁腕将军。

       短暂的迟疑后,薛弦止盯住我:“你有把握?”他的迟疑很正常,毕竟这样做将打乱薛退甲的整体部署。

       我坚定地点头:“相信我!”

       他狠狠地咬一咬牙关:“好吧,听你的,偃师!”

       我们谁也没提先向薛退甲禀报,因为我们都能猜出结果,薛退甲需给虹线野保留颜面,没可能单独做出决断,而不论他与虹线野会商结果如何,我们都将错失战机。

       我们必须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