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悬疑小说 > 藏刀·十八日
九月初三  李佶
       我,李佶,东都采访使李迎候长子,天潢贵胄。

       父亲面无表情地看着二弟的尸体,一言不发。

       二弟一直认为比我能干,却不幸晚生了两年,只能不公平地和我分享父亲的宠爱。他总想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好在父亲的心目中将我压下去。听到洪樵隐被刺杀的消息,他满眼看到的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而不是陷阱,兴高采烈地跳了下去,同时赔掉了我们在洛阳城的全部实力。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个实足的笨蛋。

       刺杀洪樵隐的不是我们,则必是薛退甲,稍有头脑都能想到这点,人家不动手,哪轮到我们动手?

       不过,这个责任不应全由二弟担负,对父亲,我不免有些腹非,他这样精明干练的人怎么就会任好大喜功的二弟胡作非为,还委以重任呢?

       腹诽只在腹内,我早已学会喜怒不形于色,代替父亲安慰几句四名浑身浴血拼死将二弟尸首夺回的卫士,让人扶他们下去休息疗伤。就在他们走到门口时,我身后蓦然一声闷哼,慌忙回首,父亲鲜血狂喷,一头栽倒在地上。

       随后的混乱可想而知,我使出浑身解数,强压下心头的绝望与慌乱,力持着镇定,压下极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的骚乱,让人们相信我能够应付眼前和未来的一切。

       我取得了暂时的小小的成功,他们在我的从容中找回了一些安全感,至少在表面上都恢复了镇静。

       稳住局面,并草草部署好防御,已是深夜。我强打精神来到父亲的卧室,命其他人全部退下,以保持安静。我的虚弱只有我自己知道,此时此刻,我需要父亲,他不能就此倒下。但愿他不会!

       关上门,在父亲床边坐下,我求助地望向父亲,希望他已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可我看见的情形却吓了我老大的一跳,父亲躺在床上,正双目炯炯看着我,满脸的坚毅与平静,全无半分病态。

       短暂的震惊过后,我若有所悟,悄然溜到门前窗前确定绝无窃听者后才回到床前。父亲已坐了起来,低声:“虎子,我把你也骗过了。”虎子是我的乳名,父亲公开场合都叫我们大名,私下则喊乳名。

       我握紧父亲的手,差一点流下泪来。

       父亲也用力地握一握我的手:“虎子,你心里一定很怪我纵容小梳,其实我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小梳是二弟的乳名,抓周时他抓到的是一把梳子,“洛阳之争,我们的处境最坏,不仅尉迟桥、薛退甲将我们视为首敌,周边藩镇也不希望见到皇族控制洛阳。可以说,洛阳这盘棋我们一开始就被置于死地,除铤而走险、舍命一搏外我们别无出路。小梳就是我们的险招。他,不是你的亲兄弟,是当年我在太原收养的弃婴,他很幸运,也很不争气,成为这场战争中的牺牲他咎由自取。我将洛阳的兵马交由他指挥,就是打算把他们送给敌人,这样在战争之初便遭受重创,会令敌人误认为我们愚蠢,从而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忽视我们,这样,我们才好以胆怯姿态‘龟缩’于新安,坐视他们两虎相争,直到一死一伤。那时,才轮到我们粉墨登场,以养精蓄锐之师奋勇东进,结果将毫无悬念,洛阳一鼓可定。”

       我这才迟钝地想到:“父亲吐血也是吐给人看的?”

       父亲冷笑:“凭那四块料能从尉迟府把小梳的尸首夺回来?他们没这能耐也没这肝胆,除非尉迟桥故意放水,说穿了他们压根就是尉迟桥的人。”他眼中那一瞬闪过的凶光令我也不由为之心悸,“我就是要让尉迟桥以为我,李迎侯已经彻底完蛋,那样,他才会放心掉转枪头,全心全意去对付薛退甲。”

       孺慕之情油然而生,想达到父亲的高度,我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不过,此刻还不到得意的时候,我们仍身处险境,在洛阳城内仅剩府中这一百多人马,稍有不慎,便会叫尉迟桥连皮带骨地吃掉:“父亲,尉迟桥随时会包围我们,我们是不是现在就走?”尉迟桥必定已经包围我们,正张口以待,等着我们突围,可我们却不得不突围,“眼下,安喜、上东二门还在薛退甲手里,我们彻底完蛋对他弊大于利,不怕他不放我们一条生路。”

       父亲摇头:“虎子你不能光站在我们立场上想问题,薛退甲虽不想我们死在尉迟桥手里,怕也不肯放过我们,设身处地,换我是他,一定将人扣下,牢牢控制,逼其就范,为我所用。所以,薛退甲那儿绝不能走。尉迟桥眼下只有五千人马,要守卫皇宫和五座城门,几处重地,还要以重兵防备含嘉城的薛军主力,兵力十分分散。而且,他也必定以为我们会走安喜、上东二门,并针对之部署兵力,这样算来,其他诸城门他不可能再有重兵守卫,而沿途更不会有强硬阻截。”

       父亲分析鞭辟入里,我明白他已深思熟虑,胸有成竹,不再费心多想,直接请示:“我们走哪个门?”

       父亲:“定鼎门。”

       我相信父亲必有他的理由,但不免还是有些诧异:“定鼎门守卫一定严过其它几个门,离皇城又近,一旦受阻,很容易被闻讯而来的敌军包围呢。”

       父亲智珠在握:“在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定鼎门有我安插的亲信,每班都有人,都足以控制城门。”声音降至更低,“此外,我已命郑百药秘密派遣一哨精兵潜至定鼎门外,暗中接应,以备不测。”

       父亲可谓机关算尽,竟然早已悄悄将一切安排妥当,一刻前还近乎绝望的我忽然有种海阔天空的舒畅,有父亲在,我还有什么好担忧:“我们何时出发?”

       父亲:“尉迟桥担心我乘黑乘乱逃走,才对我们围而不攻,想等天亮,这样主动权暂时在我们手里,有足够时间准备,你先出去妥善布置,丑时一刻,开始突围。”

       我点头起身,谨慎地提议:“父亲,你就不要跟我们一起了,便服走长夏门,乘乱混出去更稳妥些。”

       父亲断然否决:“眼下,诸门盘查甚严,我乔装混不出去,冲出去倒不难,可我还需装病,示敌以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头露面。”自信地一笑,“何况,我跟你们一起,也好随时应变。放心,即便出了什么意外,也没人能留得住我!”

       父亲的确比我想得深远,除非尉迟桥将全部精锐埋伏在定鼎门,否则没有人能留得住父亲,我有些过虑了。这么想着,我正要出去,父亲忽然想起什么,问:“关断南回来没有?”

       二弟出事之前,我和父亲正在聊着一刀斩杀骆风行的樵夫,坊间传闻,樵夫就是臭名昭著的藏刀,而我们得到些不很可靠的消息,怀疑他还有可能是小关刀门关断南的第七个弟子叶惊尘。因此,我们正等着关断南证实这则消息:“还没。”我们接到有关小关刀门最后的讯息是他们遭受尉迟献的围剿,而父亲曾下达指令,一旦遇到此种情况,关断南需立即撤回洛阳。关断南迟迟未回,说不定,他已经被尉迟献干掉。

       父亲沉吟:“如果你是叶惊尘,就算没死,还了魂,你会怎么做?”

       当年叶惊尘独自护送林阳雨返回关中后,父亲曾有意重用此人,后来发现他不过尔尔,以为他只是运气,不了了之,但对他的底细,我却因此很知道一些:“也许会杀了岳风萍和关心羽,也许会找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话出口,已恍然,叶惊尘若侥幸活下来,要么会变得狂暴不堪,要么会心如死灰,不管怎样,都不可能静悄悄地出现在吵死人的洛阳北市。

       父亲看出我已心领神会,颔首:“所以,那个樵夫必是藏刀无疑。”稍一顿挫,“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此人,从他这几年的行为看,此子对我们皇族殊无好感,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我:“那,让春寻处除掉他?”

       春寻处是河南凶名昭著的“四季杀手”中的第一号,春杀手,与我们李氏的合作一向愉快,几乎算是我们的家族杀手。

       父亲点头:“你目标大,不宜出面,让李英去办就行,告诉春寻处,务必稳妥,不要操之过急。”

       我应声退出,先唤来父亲四大亲信卫士头领李英,命他下单春寻处,除掉藏刀,而后来到前厅。大管家李贵,二管家李旺和一帮得力的家将正心神不宁的等候着我。

       我心中有底,已无需装模作样,从容不迫地居中落座,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命他们各自做好出发前的准备,并晓之以理,让他们相信自命豪杰的尉迟桥不至于祸害手无寸铁的妇孺,而我们眼下却别无选择,必须放弃这些没有战斗力的家属。

       安排妥当,我回到自己的卧房,开始顶盔贯甲,检查武器。我很少有机会穿上戎装,心下却颇喜欢戎装,它们总能让男人平添几分神采。

       刚系好头盔的带子,乳娘吴氏匆匆地进来。母亲体弱多病,我是吃吴妈的奶长大,对她不免格外亲近。她显然是来求我答应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果然。她的理由还很堂皇。我不急着回答她,问:“吴妈,你在我们家这么些年,府上的事瞒不过你。你说,二少爷是否夫人亲生?”

       吴妈脸上的表情真实而迷茫:“这是怎么问的?二少爷落地还是我帮忙打的下手呢。”

       果然如此,我:“我这就去和父亲说说,得他同意我才好带上你。”

       她叮咛几句,让我务必替她美言,李贵进来,才不得已离开。

       李贵待她走远,才说大家都已准备妥当,问我何时动身?

       才过子时,为安全起见,我不打算过早告诉他突围时间,吩咐:“你叫厨房弄些点心,让大家先吃些,再准备两天的干粮,分给大家。吃完了,就地待命,我再去老爷那儿看看。”

       李贵小心翼翼地探询:“是走上东门吗?”

       我没答他,说:“届时我走头前,老爷的马车居中,你殿后。”

       李贵是父亲一手调教出来的人,眼亮心明,不再追问:“没别的吩咐,我先去了?”

       我稍稍沉吟,说:“吴妈不能跟我们一起走。我觉得,她会死在尉迟桥手上。”

       李贵虽不知原由,仍会意地点头:“大少爷放心,包管妥帖。”

       我与他一道出来,至前院。宽敞的院了里只在四角各点着一枝火把,一百多人马有序地聚集在院中,父亲的马车也已备好,他的另外三名亲信卫士李豪、李杰、李勇纠纠然环护马车前后。

       我抬头望天,月牙儿在天边时隐时现,月与风云不知谁究竟占到了上风,就像眼下的战局。父亲的安排听起来天衣无缝,可我明白,战争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在逃离洛阳前,我们危如累卵,任何小小的意外,都可能让我们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