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二 薛弦引
我，薛弦引，家中长子。四年前，父亲拜河南尹，主政洛阳，很快陷入了权力的斗争。朝廷式微，在藩镇的包围与对抗中苦苦支撑，东都在诸镇的包围中为生存而渐渐学会独立自主，进而越来越脱离朝廷的约束。四年来，洛阳一方面与朝庭和诸镇斡旋，一方面不懈地内斗，形成三分之势，父亲举步维艰。
与另外两股势力相比，东都防御使尉迟桥手头实力超过我们，采访使李迎侯朝中实力更是远远超过我们，我们处在两股野心的夹缝中，不得已而生出自己的野心。
父亲从不讳言自已的弱势，也从不气馁，他相信斗争中失败的不总是弱小的一方。弱小者往往能看清自己的弱点并努力弥补，强大者却常常傲慢地忽略自身的缺陷。
父亲有极佳的声誉，是洛阳最受欢迎的官僚。不全是沽名钓誉，父亲的确是很有原则的人，有一种近乎迂腐的善良抱负，试图让他的治所成为小康甚或大同世界，然则，他并不真正迂腐，深谙现实，每每会在现实面前妥协。事实上，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着理想与妥协之间的平衡点。令他越来越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妥协并没能获得回报，无论是快意恩仇、目无法纪的尉迟桥，还是笑里藏刀、暗箭伤人的李迎侯都一如既往地再三踏过他的底线，甚至走得很远。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它们日积月累，早己一触即发，藏刀的出现，终于将其引爆。
而尉迟桥毫无悬念地成为第一个挥舞起战争之剑的人。
议事厅。父亲、二叔薛退乙、三叔薛退丙、七叔薛退庚、十七叔薛退火，还有父亲的好友庭风暮、左战城、虹线野，加上两名年轻的贵宾云怜花与林阳雨依次而坐，我则一如既往地站在父亲身后。
这样的会议已日见频繁，今日的不同处在于两名年轻人的加入。仅仅因为骆风行被杀时他们适逢其会亲眼得见，还是父亲对他们有了足够的信任和器重？
三叔一向负责情报工作。他的脸色罕见的郑重，声音倒依旧沉稳：“刚刚接到消息，谢臣锋昨夜被刺杀，凶手是四季杀手中的夏倾城。夏倾城与秦楚很有交道，屡次替秦楚杀人，‘河北帮’因此认定是‘范阳帮’买凶杀人，不顾一切跑去跟秦楚拼命。”叹一口气，“副帮主吴顶山还算有点脑子，可他镇不住那帮太岁，只能飞鸽传书过来尽他的本份。要是我猜得不错，现在，‘范阳帮’和‘河北帮’已让人家尉迟献一网打尽。”
四季杀手是河南最可怕的四个杀手，却并非一个组织，四个人之间毫无联络，一定要有什么的话，那肯定是相互的倾轧。
十七叔乱哼一声说：“我早说这过，秦楚、谢臣锋就是一对傻鸟，早晚得坏事，大哥偏不让我去……”他在父辈中剑术最佳，父亲于是让他专心教授我们剑术，他于此颇有微词。
二叔狠狠瞪他一眼，打断他的抱怨：“你比傻鸟强得了多少？”二叔以智计见长，是父亲的主要智囊。他和十七叔是亲兄弟，都是六叔祖一房，六叔祖死得早，十七叔差不多是二叔拉扯大的，最怕二叔，心里虽然不服，却不敢再说什么，气虎虎地扭过头去。
三叔继续：“此外，从李府得来的消息，‘小关刀门’也没能幸免，被尉迟献灭掉。估计，尉迟献很快便会率部西来。”
二叔叹一口气：“我再三交代秦楚谢臣锋，尉迟献一旦动手，必定准备充分，他们不可硬来，需立即撤出荥阳，保存实力，进行骚扰，牵扯住尉迟献。看来，我是低估尉迟献，也高估秦楚他们了。”
父亲表情很平静，语气亦然：“尉迟桥和李迎侯有什么动静？”
三叔：“尉迟府巳时前后似曾有些响动，随即安静下来，静得有些不太正常。李迎侯方面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二叔眉头皱起：“按理，荥阳得手，尉迟桥必将展开行动，却按兵不动，莫非荥阳的情形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糟糕？”
七叔：“会不会是信鸽出了问题，他们还不知道荥阳的情况？”
议事厅中一时沉默，似乎都在考虑此种可能性的大小，我却意外发现林阳雨忽然无声地笑了一笑，笑容中充满得意。他为何得意？
我疑惑之际，毫无表情的云怜花突兀开口：“洪樵隐，死了。”
一语惊人，议事厅内，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齐齐地望向云怜花。好一阵子，二叔才能够开口：“洪樵隐死了？！”
云怜花却不再说话，垂下头去，不知想些什么。
他身旁的林阳雨接过话题：“死了。这些日子，云兄和我常去庆丰楼，尉迟桥和洪樵隐也是那里的常客，骆风行昨日被杀时，我们都在场，晚间他们却没有再去。这当然不会是偶然。”有些卖关子地顿挫一下，“今日凌晨，我们潜入尉迟府，这在平日很难做到，唯今晨例外，大凡在发动攻击前，人们会全神贯注于进攻的准备，防御反而出现一段真空，这正是我们早已等待的时刻。洪樵隐是尉迟桥最重要的智囊，却手无缚鸡之力，最适宜当做袭击的目标。我们，幸不辱命。”
这两个家伙真沉得住气，干出天大的勾当居然不动声色地闷坐了半天才说出来，而且无论是心不在焉的云怜花，还是得意洋洋的林阳雨都表现出无所谓的姿态，仿佛只是干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有些厌恶他们的这种态度，他们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所作所为可能改变整个战局，装模作样无非想抬高身价而已。
在父亲的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事先是否知道，他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领袖式的稳定和威严：“后生可畏，二位胆识可真叫我们这些老家伙汗颜了。”话锋随即一转，问到，“你们没让他们认出来对么？”
林阳雨：“没，我们运气不错，碰上洪樵隐落单，没人看见，下手时尽量模仿传说中藏刀的手法。”
二叔此刻已从震惊中醒过味来，抚须而论：“难怪尉迟桥按兵不动，一方面洪樵隐殒命，对他算是意外重创，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我们这两位小朋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尉迟桥一时无法判断是我们还是李迎侯在背后策划。我们很可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父亲一点就透，果断向三叔发出指令：“老三，你设法让李侨知道洪樵隐已被藏刀刺杀，务必还要让他相信，我们尚不知道。”
李侨是李迎侯儿子中比较出众的一个，不过他并非才华出众，好哗众取宠而已。他久已觊觎李迎侯嫡长子李佶的继承权，挖空心思想取而代之，一旦得知洪樵隐死讯，稍加诱导，便可能贪功冒进、铤而走险，突袭尉迟府，以搏取与乃兄夺宠的资本。而他的冒失行动又将误导尉迟桥认定李氏乃刺杀洪樵隐的元凶。我们乐得坐收渔利。
三叔心领神会，说声：“我这就去办。”起身，快步离开。
三叔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一直没有开口的虹线野忽向云怜花与林阳雨：“骆风行被杀时，二位正在庆丰楼上，亲眼目睹，可有何高见？”
林阳雨瞥一眼云怜花：“高见就没有，不过，云兄当即断定，那樵夫，即是藏刀。”
虹线野盯着云怜花：“云先生的断言当时有不少人听见，并传得满城风雨，请问云先生何以如此肯定？”
云怜花头也不抬，冷漠而傲慢地：“你可以不信。”
虹线野纵横天下，何曾受过如此冷遇，恼得一脸通红，险险要拍案而起。二叔见状连忙开口圆场：“大家传只管乱传，我看那个樵夫也未必就是藏刀。云先生的话无非是一种假设吧。”
那个傲得令人望而生厌的云怜花没有开口，似乎是不屑反驳，但也可以理解成默认了二叔的话。我其实有点希望他反驳，那么下不来台的虹线野必定狠狠教训他一通。当然，我只是有点希望这样，从大局出发，我更愿意他们能相安无事。
林阳雨和云怜花有所不同，看上去也不愿云怜花与虹线野闹翻，顺着二叔的话圆场：“乙公的话在理，我也觉得那樵夫不像是藏刀，一开始还把他认做一位故人。”
二叔不知是为了将话题转开，还是真有兴趣，追问：“哦，林先生可否聊聊这位故人？”
林阳雨不很想说的样子，敷衍：“我想我是弄错了。”
二叔坚持：“说说何妨？”在场所有人也都饶有兴趣地望向林阳雨，摆出洗耳恭听姿态。
林阳雨迟疑片刻，简单地：“小关刀门的关断南有个徒弟，叫叶惊尘，样子和樵夫很像，不过，他只是个三流刀客，杀不了骆风行。”
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由林阳雨身上挪开，大家显然和我是一样的想法：小关刀门还能出什么像样的人物！
刚刚回到议事厅的三叔，正走回座位，却忽地一怔，站住，转向林阳雨，声音有些异样：“叶惊尘？”
二叔敏锐地听出了什么：“老三，你知道此人？”
三叔向父亲：“大哥，还记得一两月前，我给你讲过一个小道消息，小关刀门误杀了横戈胞弟横杵，横戈南下复仇，小关刀门一名弟子拦关一战，力拒横戈，结果，横戈北返，报仇事不了了之？横戈方面和小关刀门对此事都讳莫如深，不知有几分可信，不过，那名小关刀门弟子，好像就叫叶惊尘。”
满座讶然，连那个目空一切的云怜花也不例外。二叔一脸狐疑：“你是说这个叶惊尘击退了横戈？关断南手底下能出这样人物？就算有这样人物，也早该名扬天下了。”
林阳雨插嘴：“如果小关刀门真有人能击退横戈，非叶惊尘莫属。”
父亲想起什么，向三叔：“对，你和我提过此事，但你不是还说那个小关刀门的弟子已经死在横戈刀下？”
三叔点头：“没错，不过整件事情都没有查实，毕竟这和我们没什么相干，我没花心思在这上面。”
二叔沉吟片刻，问：“老三，拦关一战具体是什么时候？那个樵夫，又是什么时候来到洛阳的？”
三叔想了想：“拦关之战应该是两个月前事情，具体不好说，那个樵夫出现在洛阳也在此前后。”
二叔：“藏刀出道三年，先后在太原府、荆州、扬州掀起三次血腥动乱，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日，何以一到洛阳就转了性子，抛头露脸格杀骆风行？凭这点虽不足以断定那樵夫不是藏刀，但至少其身份颇值商榷。”稍稍顿挫，“叶惊尘战死未必可靠，就算他死了，也说明一个问题，昨天的无名小辈今天没准就能对抗顶尖高手。樵夫或许不是叶惊尘不是藏刀不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任何大人物，只是一名横空出世的后起之秀。”又一个顿挫，目光投向林阳雨，“至于我个人，比较相信林先生的感觉，相信他就是叶惊尘。”
室内静默有顷，十七叔：“叶惊尘干吗要杀骆风行？”
二叔：“因为骆风行踢了他一脚，还想进一步踢死他。”
二叔说得太轻巧了，那一刀分明是蓄谋已久的谋杀，只要傻子和二叔这样想得太多的人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认为那是即兴之作。我猜举座绝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不相信二叔的说法。
一直没有开口的七叔问到：“他是叶惊尘还是藏刀或是别的什么人，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二叔：“他做了一件关键的事，从而成为一个关键的人，对他了解越多越正确，越能让我们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
我不屑于二叔对樵夫身份的过分看重，但发现眼下又一个表现的机会，不失时机地开口：“三叔，叶惊尘什么时候投入的小关刀门？”
三叔：“自幼。七八岁吧。”
我说：“那么，无论他怎样福至心灵，在刀法上突破，都会有小关刀门的痕迹，只要有迹可寻，我们不难知道他是不是叶惊尘。”
父亲侧头看我一眼：“说下去。”他显然要让我充分发挥。
我受到鼓励，继续：“秋波劫现下正在洛阳，她见识广博，深谙各门击技的精要，我们不妨重金聘请她对付那个樵夫，查清他的底细，能用则用，不能用就除去。”
父亲稍稍沉吟，点头：“好吧，就交给你去办，切记，以摸底为主，不可轻举妄动。”目光扫视一眼屋内，“从此刻起，洛阳战端已开，敌人会用任何手段打击我们，洪樵隐为前车之鉴，大家务必当心！”顿挫，下达指令，“虹先生，含嘉城的守卫就仰仗你了，廷先生、左先生，安喜门和上东门拜托二位，”廷风暮领五百军卒戍于安喜门，左占城领两百人戍于上东门，这都是早先部署，“十七，你火速前往偃师，率彼处军马撤回洛阳，帮助守卫上东门，受左先生节制，一旦吃紧，可放弃上东门，撤守安喜门，”转向二叔，“老二你陪云先生且往德猷门，整军待命。”父亲的贴身亲军，作为总预备队集结于德猷门，二叔到哪里都是军师，换言之父亲这是将亲军交给了云怜花，这是否有些轻率？姓云的不光乳臭未干，而且眼高于顶，这种人怎可以独当一面？
但从父亲的语气，我听出他决心已定，任何人都无法更改其决定。他接着用这种不容置疑地口气向林阳雨发布了下一道指令：“薛弦止年轻孟浪，难堪大任，林先生，有劳你前往慈涧，替我看着他点，多替他担待一些。”
林阳雨面有难色：“二公子的家，我当不起。”这家伙虽比云怜花滑头一些，但骨子里却一样自以为是，竟然想在慈涧当家作主！
七叔不知是不满意他的态度，还是放心不下将慈涧交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插嘴：“慈涧方面，还是我去。”
慈涧形势复杂，且驻有我们近一半兵力，让薛弦止和林阳雨两个前往主持，真不知父亲怎样想的？
父亲的心思有时候我的确无法看透，他显然不是心血来潮，而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毫不动摇：“老七，你留在洛阳，我另有重任。”向林阳雨，“待会我修书一封，你交给薛弦止，他自会全力支持你，你尽管放手去做。”
父亲的决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似乎不止是简单授权予林阳雨，倒像特有所指，想让他去干一件七叔干不来的事情，那会是什么？
迷惑中，父亲转向三叔：“老三，现在开始，你须动用全部力量，严密注视尉迟府、李府动静，事无巨细，都要向我禀报。”见三叔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宣布散会，命大家各归各位，各做准备。
对父亲的安排颇有微词的我也只有将不满深藏心底，离开议事厅，将心事转到自己的任务上。说来，这很喜欢这个任务，因为又可以和秋波劫打打交道。
秋波劫是四季杀手中的‘秋杀手’，一个很贪财的女子，很年轻，也很漂亮，表面上你绝看不出她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刹女，而这正是她最大的优势之一。最初我也一度被她胜若无骨的柔迷得心猿意马，好在经验告诉我来历不明的美女多有她险恶的一面。果然，我很快发现她的底细，还有目的：女杀手也是女人，终究要嫁人；我是个很不错的金龟婿，何况我还少年英俊。很遗憾，我不可能娶她，也知道继续和她调情的危险，但我仍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她，搏取她的欢心。我们究竟会如何收场，我不知道，也不急于知道。我像所有自以为是的男人一样希望着这个寡情的美人会为我倾倒，成为我的奴隶。当然我明白大多数自以为是的男人都将他们的自以为是刻在了他们的墓志铭上，但我相信自己不会在他们之列，我够聪明，也够谨慎，而且不乏对付女人的手段与经验。
与另外两股势力相比，东都防御使尉迟桥手头实力超过我们，采访使李迎侯朝中实力更是远远超过我们，我们处在两股野心的夹缝中，不得已而生出自己的野心。
父亲从不讳言自已的弱势，也从不气馁，他相信斗争中失败的不总是弱小的一方。弱小者往往能看清自己的弱点并努力弥补，强大者却常常傲慢地忽略自身的缺陷。
父亲有极佳的声誉，是洛阳最受欢迎的官僚。不全是沽名钓誉，父亲的确是很有原则的人，有一种近乎迂腐的善良抱负，试图让他的治所成为小康甚或大同世界，然则，他并不真正迂腐，深谙现实，每每会在现实面前妥协。事实上，四年来他一直在寻找着理想与妥协之间的平衡点。令他越来越无法忍受的是，他的妥协并没能获得回报，无论是快意恩仇、目无法纪的尉迟桥，还是笑里藏刀、暗箭伤人的李迎侯都一如既往地再三踏过他的底线，甚至走得很远。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它们日积月累，早己一触即发，藏刀的出现，终于将其引爆。
而尉迟桥毫无悬念地成为第一个挥舞起战争之剑的人。
议事厅。父亲、二叔薛退乙、三叔薛退丙、七叔薛退庚、十七叔薛退火，还有父亲的好友庭风暮、左战城、虹线野，加上两名年轻的贵宾云怜花与林阳雨依次而坐，我则一如既往地站在父亲身后。
这样的会议已日见频繁，今日的不同处在于两名年轻人的加入。仅仅因为骆风行被杀时他们适逢其会亲眼得见，还是父亲对他们有了足够的信任和器重？
三叔一向负责情报工作。他的脸色罕见的郑重，声音倒依旧沉稳：“刚刚接到消息，谢臣锋昨夜被刺杀，凶手是四季杀手中的夏倾城。夏倾城与秦楚很有交道，屡次替秦楚杀人，‘河北帮’因此认定是‘范阳帮’买凶杀人，不顾一切跑去跟秦楚拼命。”叹一口气，“副帮主吴顶山还算有点脑子，可他镇不住那帮太岁，只能飞鸽传书过来尽他的本份。要是我猜得不错，现在，‘范阳帮’和‘河北帮’已让人家尉迟献一网打尽。”
四季杀手是河南最可怕的四个杀手，却并非一个组织，四个人之间毫无联络，一定要有什么的话，那肯定是相互的倾轧。
十七叔乱哼一声说：“我早说这过，秦楚、谢臣锋就是一对傻鸟，早晚得坏事，大哥偏不让我去……”他在父辈中剑术最佳，父亲于是让他专心教授我们剑术，他于此颇有微词。
二叔狠狠瞪他一眼，打断他的抱怨：“你比傻鸟强得了多少？”二叔以智计见长，是父亲的主要智囊。他和十七叔是亲兄弟，都是六叔祖一房，六叔祖死得早，十七叔差不多是二叔拉扯大的，最怕二叔，心里虽然不服，却不敢再说什么，气虎虎地扭过头去。
三叔继续：“此外，从李府得来的消息，‘小关刀门’也没能幸免，被尉迟献灭掉。估计，尉迟献很快便会率部西来。”
二叔叹一口气：“我再三交代秦楚谢臣锋，尉迟献一旦动手，必定准备充分，他们不可硬来，需立即撤出荥阳，保存实力，进行骚扰，牵扯住尉迟献。看来，我是低估尉迟献，也高估秦楚他们了。”
父亲表情很平静，语气亦然：“尉迟桥和李迎侯有什么动静？”
三叔：“尉迟府巳时前后似曾有些响动，随即安静下来，静得有些不太正常。李迎侯方面依然没有任何动作。”
二叔眉头皱起：“按理，荥阳得手，尉迟桥必将展开行动，却按兵不动，莫非荥阳的情形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糟糕？”
七叔：“会不会是信鸽出了问题，他们还不知道荥阳的情况？”
议事厅中一时沉默，似乎都在考虑此种可能性的大小，我却意外发现林阳雨忽然无声地笑了一笑，笑容中充满得意。他为何得意？
我疑惑之际，毫无表情的云怜花突兀开口：“洪樵隐，死了。”
一语惊人，议事厅内，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睛，齐齐地望向云怜花。好一阵子，二叔才能够开口：“洪樵隐死了？！”
云怜花却不再说话，垂下头去，不知想些什么。
他身旁的林阳雨接过话题：“死了。这些日子，云兄和我常去庆丰楼，尉迟桥和洪樵隐也是那里的常客，骆风行昨日被杀时，我们都在场，晚间他们却没有再去。这当然不会是偶然。”有些卖关子地顿挫一下，“今日凌晨，我们潜入尉迟府，这在平日很难做到，唯今晨例外，大凡在发动攻击前，人们会全神贯注于进攻的准备，防御反而出现一段真空，这正是我们早已等待的时刻。洪樵隐是尉迟桥最重要的智囊，却手无缚鸡之力，最适宜当做袭击的目标。我们，幸不辱命。”
这两个家伙真沉得住气，干出天大的勾当居然不动声色地闷坐了半天才说出来，而且无论是心不在焉的云怜花，还是得意洋洋的林阳雨都表现出无所谓的姿态，仿佛只是干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有些厌恶他们的这种态度，他们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所作所为可能改变整个战局，装模作样无非想抬高身价而已。
在父亲的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事先是否知道，他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领袖式的稳定和威严：“后生可畏，二位胆识可真叫我们这些老家伙汗颜了。”话锋随即一转，问到，“你们没让他们认出来对么？”
林阳雨：“没，我们运气不错，碰上洪樵隐落单，没人看见，下手时尽量模仿传说中藏刀的手法。”
二叔此刻已从震惊中醒过味来，抚须而论：“难怪尉迟桥按兵不动，一方面洪樵隐殒命，对他算是意外重创，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我们这两位小朋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尉迟桥一时无法判断是我们还是李迎侯在背后策划。我们很可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父亲一点就透，果断向三叔发出指令：“老三，你设法让李侨知道洪樵隐已被藏刀刺杀，务必还要让他相信，我们尚不知道。”
李侨是李迎侯儿子中比较出众的一个，不过他并非才华出众，好哗众取宠而已。他久已觊觎李迎侯嫡长子李佶的继承权，挖空心思想取而代之，一旦得知洪樵隐死讯，稍加诱导，便可能贪功冒进、铤而走险，突袭尉迟府，以搏取与乃兄夺宠的资本。而他的冒失行动又将误导尉迟桥认定李氏乃刺杀洪樵隐的元凶。我们乐得坐收渔利。
三叔心领神会，说声：“我这就去办。”起身，快步离开。
三叔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一直没有开口的虹线野忽向云怜花与林阳雨：“骆风行被杀时，二位正在庆丰楼上，亲眼目睹，可有何高见？”
林阳雨瞥一眼云怜花：“高见就没有，不过，云兄当即断定，那樵夫，即是藏刀。”
虹线野盯着云怜花：“云先生的断言当时有不少人听见，并传得满城风雨，请问云先生何以如此肯定？”
云怜花头也不抬，冷漠而傲慢地：“你可以不信。”
虹线野纵横天下，何曾受过如此冷遇，恼得一脸通红，险险要拍案而起。二叔见状连忙开口圆场：“大家传只管乱传，我看那个樵夫也未必就是藏刀。云先生的话无非是一种假设吧。”
那个傲得令人望而生厌的云怜花没有开口，似乎是不屑反驳，但也可以理解成默认了二叔的话。我其实有点希望他反驳，那么下不来台的虹线野必定狠狠教训他一通。当然，我只是有点希望这样，从大局出发，我更愿意他们能相安无事。
林阳雨和云怜花有所不同，看上去也不愿云怜花与虹线野闹翻，顺着二叔的话圆场：“乙公的话在理，我也觉得那樵夫不像是藏刀，一开始还把他认做一位故人。”
二叔不知是为了将话题转开，还是真有兴趣，追问：“哦，林先生可否聊聊这位故人？”
林阳雨不很想说的样子，敷衍：“我想我是弄错了。”
二叔坚持：“说说何妨？”在场所有人也都饶有兴趣地望向林阳雨，摆出洗耳恭听姿态。
林阳雨迟疑片刻，简单地：“小关刀门的关断南有个徒弟，叫叶惊尘，样子和樵夫很像，不过，他只是个三流刀客，杀不了骆风行。”
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由林阳雨身上挪开，大家显然和我是一样的想法：小关刀门还能出什么像样的人物！
刚刚回到议事厅的三叔，正走回座位，却忽地一怔，站住，转向林阳雨，声音有些异样：“叶惊尘？”
二叔敏锐地听出了什么：“老三，你知道此人？”
三叔向父亲：“大哥，还记得一两月前，我给你讲过一个小道消息，小关刀门误杀了横戈胞弟横杵，横戈南下复仇，小关刀门一名弟子拦关一战，力拒横戈，结果，横戈北返，报仇事不了了之？横戈方面和小关刀门对此事都讳莫如深，不知有几分可信，不过，那名小关刀门弟子，好像就叫叶惊尘。”
满座讶然，连那个目空一切的云怜花也不例外。二叔一脸狐疑：“你是说这个叶惊尘击退了横戈？关断南手底下能出这样人物？就算有这样人物，也早该名扬天下了。”
林阳雨插嘴：“如果小关刀门真有人能击退横戈，非叶惊尘莫属。”
父亲想起什么，向三叔：“对，你和我提过此事，但你不是还说那个小关刀门的弟子已经死在横戈刀下？”
三叔点头：“没错，不过整件事情都没有查实，毕竟这和我们没什么相干，我没花心思在这上面。”
二叔沉吟片刻，问：“老三，拦关一战具体是什么时候？那个樵夫，又是什么时候来到洛阳的？”
三叔想了想：“拦关之战应该是两个月前事情，具体不好说，那个樵夫出现在洛阳也在此前后。”
二叔：“藏刀出道三年，先后在太原府、荆州、扬州掀起三次血腥动乱，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日，何以一到洛阳就转了性子，抛头露脸格杀骆风行？凭这点虽不足以断定那樵夫不是藏刀，但至少其身份颇值商榷。”稍稍顿挫，“叶惊尘战死未必可靠，就算他死了，也说明一个问题，昨天的无名小辈今天没准就能对抗顶尖高手。樵夫或许不是叶惊尘不是藏刀不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任何大人物，只是一名横空出世的后起之秀。”又一个顿挫，目光投向林阳雨，“至于我个人，比较相信林先生的感觉，相信他就是叶惊尘。”
室内静默有顷，十七叔：“叶惊尘干吗要杀骆风行？”
二叔：“因为骆风行踢了他一脚，还想进一步踢死他。”
二叔说得太轻巧了，那一刀分明是蓄谋已久的谋杀，只要傻子和二叔这样想得太多的人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认为那是即兴之作。我猜举座绝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不相信二叔的说法。
一直没有开口的七叔问到：“他是叶惊尘还是藏刀或是别的什么人，对我们有什么影响？”
二叔：“他做了一件关键的事，从而成为一个关键的人，对他了解越多越正确，越能让我们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定。”
我不屑于二叔对樵夫身份的过分看重，但发现眼下又一个表现的机会，不失时机地开口：“三叔，叶惊尘什么时候投入的小关刀门？”
三叔：“自幼。七八岁吧。”
我说：“那么，无论他怎样福至心灵，在刀法上突破，都会有小关刀门的痕迹，只要有迹可寻，我们不难知道他是不是叶惊尘。”
父亲侧头看我一眼：“说下去。”他显然要让我充分发挥。
我受到鼓励，继续：“秋波劫现下正在洛阳，她见识广博，深谙各门击技的精要，我们不妨重金聘请她对付那个樵夫，查清他的底细，能用则用，不能用就除去。”
父亲稍稍沉吟，点头：“好吧，就交给你去办，切记，以摸底为主，不可轻举妄动。”目光扫视一眼屋内，“从此刻起，洛阳战端已开，敌人会用任何手段打击我们，洪樵隐为前车之鉴，大家务必当心！”顿挫，下达指令，“虹先生，含嘉城的守卫就仰仗你了，廷先生、左先生，安喜门和上东门拜托二位，”廷风暮领五百军卒戍于安喜门，左占城领两百人戍于上东门，这都是早先部署，“十七，你火速前往偃师，率彼处军马撤回洛阳，帮助守卫上东门，受左先生节制，一旦吃紧，可放弃上东门，撤守安喜门，”转向二叔，“老二你陪云先生且往德猷门，整军待命。”父亲的贴身亲军，作为总预备队集结于德猷门，二叔到哪里都是军师，换言之父亲这是将亲军交给了云怜花，这是否有些轻率？姓云的不光乳臭未干，而且眼高于顶，这种人怎可以独当一面？
但从父亲的语气，我听出他决心已定，任何人都无法更改其决定。他接着用这种不容置疑地口气向林阳雨发布了下一道指令：“薛弦止年轻孟浪，难堪大任，林先生，有劳你前往慈涧，替我看着他点，多替他担待一些。”
林阳雨面有难色：“二公子的家，我当不起。”这家伙虽比云怜花滑头一些，但骨子里却一样自以为是，竟然想在慈涧当家作主！
七叔不知是不满意他的态度，还是放心不下将慈涧交给两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插嘴：“慈涧方面，还是我去。”
慈涧形势复杂，且驻有我们近一半兵力，让薛弦止和林阳雨两个前往主持，真不知父亲怎样想的？
父亲的心思有时候我的确无法看透，他显然不是心血来潮，而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毫不动摇：“老七，你留在洛阳，我另有重任。”向林阳雨，“待会我修书一封，你交给薛弦止，他自会全力支持你，你尽管放手去做。”
父亲的决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似乎不止是简单授权予林阳雨，倒像特有所指，想让他去干一件七叔干不来的事情，那会是什么？
迷惑中，父亲转向三叔：“老三，现在开始，你须动用全部力量，严密注视尉迟府、李府动静，事无巨细，都要向我禀报。”见三叔点头，毫不拖泥带水地宣布散会，命大家各归各位，各做准备。
对父亲的安排颇有微词的我也只有将不满深藏心底，离开议事厅，将心事转到自己的任务上。说来，这很喜欢这个任务，因为又可以和秋波劫打打交道。
秋波劫是四季杀手中的‘秋杀手’，一个很贪财的女子，很年轻，也很漂亮，表面上你绝看不出她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刹女，而这正是她最大的优势之一。最初我也一度被她胜若无骨的柔迷得心猿意马，好在经验告诉我来历不明的美女多有她险恶的一面。果然，我很快发现她的底细，还有目的：女杀手也是女人，终究要嫁人；我是个很不错的金龟婿，何况我还少年英俊。很遗憾，我不可能娶她，也知道继续和她调情的危险，但我仍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她，搏取她的欢心。我们究竟会如何收场，我不知道，也不急于知道。我像所有自以为是的男人一样希望着这个寡情的美人会为我倾倒，成为我的奴隶。当然我明白大多数自以为是的男人都将他们的自以为是刻在了他们的墓志铭上，但我相信自己不会在他们之列，我够聪明，也够谨慎，而且不乏对付女人的手段与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