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 关心杰
我，关心杰，“小关刀门”关断南的从子和关门弟子。“小关刀门”是汜水镇唯一的江湖帮派，在荥阳的三股势力属于最弱的一股，后台是东京采访使李迎侯。
荥阳地方长官尉迟献是尉迟桥的堂叔，尉迟家的股肱重臣，手握五千精兵悍卒，是荥阳压倒性的势力。敢和他叫一叫板的只有薛退甲扶持的“范阳帮”和“河北帮”，他们的帮众倒不比我们多，却清一色是燕赵一带的亡命徒。
尉迟献好赌，是我见过的最好赌的人之一。我见过他三次，和他赌了三回。他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我赢了他不少的钱，但他赌品不错，从不耍赖。
跟“范阳帮”比，“河北帮”显得人多势众，帮主谢臣锋三十出头，已胖得不成样子，每次我见到他他都在大快朵颐，相信他会越来越胖。“范阳帮”的帮主秦楚好色，男风女色，鱼熊兼好，特别的是他喜欢处女和没被男人碰过的少年，至于美丑反居其次。自从他掐过我的屁股后我就不敢再去见他了。这两帮派相互间并不和睦，甚至水火不容，谢臣锋很乐意把秦楚当晚餐吃掉，秦楚就希望用真正的枪扎进谢臣锋的肛门。
我们“小关刀门”积弱，一向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好在我们离他们远，不招惹他们，伯父亦低调，万事以和为贵，虽各为其主，跟他们两股势力相处得竟也不错。不过，这是在三府没有撕破脸皮下的和平，一旦三府掐起架来，就由不得我们打哈哈了，首当其冲，遭殃的就得是我们。因此，我早就存了开溜的心思，只是明白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到别处终难混出名堂，得过且过了。
伯父不是一个像样的门主，连他的嗜好都透着窝囊。他爱洗澡，每天，总有几个时辰是在澡盆子里消磨掉。谢臣锋说他在澡盆子里泡得太久，卵蛋子泡坏了生不出儿子的话不无道理。
虽说没儿子，那泡久了的卵蛋子终究不白给，很光荣地造就出我那个如花似玉的堂妹。
十八岁的关心羽是虎牢关的一朵鲜花，外人不说，我们十三个师兄弟中，大师兄岳风萍和八师兄叶惊尘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岳家撑着我们“小关刀门”的半边门面，伯父早就将岳凤萍视为女婿，叶八不可能不明白自己争不过岳凤萍，按理说早该死了这份心思，可三年前一个自称是“西京帮”林震第三个儿子的半死不活的家伙跑来求助，令叶八获得了一线转机。为了讨好关心羽他肩挑背扛接下了伯父不敢承担的担子，以私人身份护送那个叫林阳雨的重伤号西返关中。那时，我们都坚信他死定了，可他却奇迹般突破铁三马帮的围追堵截，成功地将人送回关中。据说他昏迷了三天三夜，醒过来，什么都不顾地便匆匆赶回来，好尽快告知关心羽他的非凡壮举。至今我都记得他那时候的得意。话说回来，他有得意的本钱，秦楚成天不怀好意地盯着关心羽，之所以没有轻举妄动，我想一定是顾忌着叶八。
叶惊尘并不具备多么强大的实力，即使在我们十三个人中也仅列中游。外面认为他藏拙，可我们光屁股长大的师兄弟，相知有素，他本是孤儿，七岁起跟着伯父，伯父见他勤奋厚道，收他当了第八个弟子。本来他是个老老实实的少年，寡言少语，不合群，一个人苦苦练刀，天资有限，刀就是快些，再没什么名堂。从迷上关心羽起，他才变了，变得不切实际地爱出风头，总想要哗众取宠，反而显得傻乎乎然。促狭些的二师兄六师兄常常拿他开涮，他的反应较慢，总要缓一步才能明白过味来，屡屡着道。三年前，林阳雨事件让他大放异彩，风光到顶点，可随着时间推移，大家渐渐发现他还是从前的叶八，那个平庸的叶八，三流的刀客，他创造的壮举只不过是运气好些。他于是被打回原形，一天天沉默下来。他其实不太笨，只是反应迟钝些，时间一定让他明白，伯父心目中的女婿是岳风萍。关心羽很聪明地应付着他，让他始终不知道她真正中意的也是风度翩翩的岳风萍。
结局我心中有数，关心羽将装做父命难违的样子称心如意地嫁给岳风萍，而叶八会终其一生以为自己才是她的意中人，继续为她肝脑涂地，死而后矣。
可一场意外改变了这样的结局。
一个小小的马帮从北边过来，与我们相遇在镇上最好的酒家“仙客来”。他们一共八个人，为首的汉子不超过三十岁，一望即知绝非善类，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霸道。我们十三兄弟除了落落寡合的叶八全都在场，还有关心羽。
马帮先是探头探脑地窥视关心羽，用他们自己的话不怀好意地说些什么，几杯酒下肚，他们渐渐哄将起来，那霸道汉子忽地起身，过来，毫无道理可言地一把抓起关心羽往他席上拉去，全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我们亦有几分醉意；即便不醉，也受不得这般欺侮。率先动手的是岳风华，他是岳风萍的亲兄弟，对关心羽也颇为动心。然后，不用说，我们两边二十个男人便杀做一团。
霸道汉子手底下着实干净，个对个我们怕没谁能对付他，好在剩下那七个家伙不上台面，我们又人多势众，伤了三五个兄弟总算将霸道汉子斩杀当场。本来我们并没想杀人，可那家伙太过强横，完全不顾死活，除将他格杀之外，我们再没有别的办法将他制服。
他的随从中有两个颇为光棍，见势不妙，夺门而逃，我们给另外几个拼死缠着，没能留住两人，虽觉不大妥当，也来不及深想。片刻之后，不及逃走的马贼只剩了一个活口，还是关心羽从岳风华的刀口下抢出来的。从活口的嘴里，我们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事：霸道汉子叫横杵，河朔巨盗横戈唯一的兄弟。
横戈马帮是河朔最庞大、最凶悍的马帮，铁三马帮只能算他的一支附庸。横戈本人更是新生代三大高手之首。尉迟献手握五千精兵尚且对他畏之如虎，曲意结交，我们“小关刀门”与人家压根就不在一个档次，完全不可抗衡，覆灭命运早早注定！
唉，难怪横杵会那么霸道！
当天晚上，我们十三兄弟就只剩了七个，另外六个机灵的举家南逃，而下面的徒众们更是一哄而散，偌大的“小关刀门”除了关、岳两家的子弟兵，也就剩下个叶八还没有逃了。不过，那也只是时间问题，我都做好了逃的准备，仅仅是看在家族的份上，多挺一会儿罢了，终究还是要逃的。
不能逃的只有伯父，他是一门之主，在这个尚武的时代，不战而逃的帮派领袖会被人看得猪狗不如。他虽然低调，可毕竟不像我们本无多少荣誉可言，他拥有的荣誉足以叫他为之而死。何况，就算他逃，横戈也不会放过他。
伯父一整天没有洗澡了，我们剩下的七名弟子除了叶八全都陪着他看，各自愁眉苦脸地想着何时才是开溜的时机。
叶八说他去探探消息，已半天不见踪迹。岳风华说他探消息是假，乘机开溜是真，我想也不无可能，三年前我能轻易看透他，可现在却无法把握他日渐忧郁的眼神中深藏的想法。
我无聊地留心着关心羽的表情。她的脸色很难看，多半正愤恨着叶惊尘的背叛。在她心中，叶惊尘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岳风华猜错了，关心羽也愤恨错了，叶惊尘没有走，傍晚时分他赶了回来。他回来时，灶上还没有生火，厨子们也逃了，留下的人谁都没有心思吃饭。叶惊尘就像一棵救命的稻草，即管明知他只不过是棵靠不住的稻草，总聊胜于无。他毕竟没有坐以待毙，仍奔走着，令坐以待毙的我们感到希望。
当他意外地出现时，伯父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上去拉住他的手，声音都有些走调：“有什么消息？惊尘。”这是我头一次见伯父失态，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叶惊尘没有去看关心羽，他好似从不在大庭广众下去看她。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泰然，却没能成功地掩盖住心底的忧郁：“我去见了徐九公，九公告诉我，横戈不是全不讲道理，重信用，一诺千金。我和九公聊了这半天，心里有些数了，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说服横戈罢手。”
换一个时间，二师兄和六师兄定会破口大骂叶八愚不可及，可现在他们连说话的劲头都没了，只是泄气地退到了一边：去和横戈讲道理，任谁听起来都是一个笑话。
徐九公就是徐九，只有叶八叫他九公，年轻时是个游手好闲的包打听，老酒鬼，如今他的儿子也接了他的衣钵，靠耳目嘴巴混饭。
伯父显然也大失所望，抓住叶八的手无力地松开，呆呆地站着。
叶惊尘竟看懂了众人的表情，眼角掠过一丝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自嘲的神色，说：“我不会去和横戈讲道理，相信我，汜水镇没有人比九公更了解横戈，我们一起想出了一个法子。”
伯父的眼中重新闪现出生机，重新拉起叶惊尘的手：“惊尘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我们该怎么做？”
叶惊尘的目光迅速扫过我们六名师兄弟，最后落在我身上，吩咐：“去准备五口棺材，把尸首殓了，活着的那个严加看管，好生款待，明天早晨一起带上，我们在正关外等候横戈。他至迟明天晌午就能赶到。”
我迟疑地看一眼伯父，见他点头，快步走出门去，吩咐下面的人照办，完后赶紧回来，想听下文，谁知叶八已言尽于此：“师父您去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了。”
伯父深知叶惊尘的秉性，虽极想了解他的计划，终究没有强问，忧心忡忡和郑重地：“惊尘，全靠你了。”
叶惊尘低下头，沉默片刻忽地扬首，以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气：“如果活着回来，希望您答应我一件事。”
伯父的目光自关心羽身上一闪而过，她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岳风萍的眉梢也随之挑起。
片刻地沉吟之后，伯父才断然点头：“好，你说。”
叶惊尘依然没有看关心羽，却倏忽又泄了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闷一回，说：“还是以后再说吧。”萧索地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夜，我无法入睡。我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是连夜出逃，还是咬紧牙关陪着叶惊尘去冒险。出逃对我这样庸庸碌碌的人而言将毫无未来，而留下却将置身死地。我早已拟定逃走，可叶惊尘带给我一丝幻想的空间，毕竟他是创造过奇迹的人，焉知他不会再创奇迹？
胡思乱想中，我梦游般下床，走出去，到门外才明白自己是想去看看叶惊尘的动静。
叶惊尘也没有睡，披着长衫，独自坐在院门前的长凳上，呆呆地，不知想着什么心事，月光照着他的影子，很挺拔，也很憔悴。
我在他面前站住，他才抬头，看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问：“还，没有睡。”
我说：“睡不着。”停一停，又说，“你的办法不太好，是吗？”
好一会儿，他说：“明天，就知道了。”
我楞楞地又站了一阵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他再度开口，打破沉默：“我不聪明，可也会想事情，你和他们不一样，暗里总帮着我。”顿挫之后，“明天，我只有一成机会，再就是看运气了。我的马你骑去，是匹好马，会帮你离开。你骑它去京城，找林阳雨，把马还他。我看他是念旧的人，会善待你的。”
一直，我都以为他是个颟顸的人，心中除去关心羽和他的刀再也不剩一点东西。这亦是其他所有人的看法。此刻我始明白我们都错得如此可笑：一个会爱得如此深沉如此不顾一切的人一定有着一颗温厚善良的心，他只是将这颗心小心地珍藏起来，不轻易让人看见。
一瞬间，我很感动，也很冲动，脱口而出：“我不走，大不了是死，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他慢慢地站起来，友善地看着我，说：“不值得。”转身，冷冷清清地向卧房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真的很想大吼一声：“你才不值得！”却终究闭紧了唇。或许，永远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翌日清晨，除了伯父坐镇家中，二师兄六师兄和十师兄都称病不出，他们还要做最后的观望。叶惊尘、岳氏兄弟、关心羽和我命人抬着五具棺材，押着仅存的那名马贼早早地来到关前开阔的旷野，等候着名动天下的横戈和他声名赫赫的马帮。
在这千年的古战场，傍着五具黑漆漆的棺材，直有一番说不尽的悲壮，大约风萧易水、壮士不还就是这般景象了。
叶惊尘估计准确，巳时刚到，群马杂踏的蹄声倏忽传来，迅速由远及近。不像我预料中千军万马的场面，来的不过是百多人的马队，且听不出有庞大马队尾随其后。我不由得暗暗舒一口气，这点人马非常有利于我的逃跑。
侧头看眼叶惊尘，他的表情却显得更加凝重，我刚刚放下的心于是再度高悬：横戈轻装而来，恰说明他复仇欲望的炽烈，而对付眼下的“小关刀门”，这百十人足够血洗几个来回。
马帮转眼接近，在丈外“刹”地停住。为首是一名三十出头的汉子，体型罕见的魁伟，比已算得上高大的叶惊尘、岳风萍犹高出一截壮上一轮，骠悍匀称，龙骧虎视，令人为之气短。
毫无疑问，他，就是横戈！
横戈两侧，差着一个马头紧随其后的，正是前日逃走的两个马贼，早知他们是谁，拼了性命那晚我们也不会留下活口。两人中，一个下巴尖瘦的汉子，举手点指着我们，轻声向横戈说着些什么。
横戈面无表情，似听非听，鹰隼般锐利渗人的目光牢牢地锁定突前一个马身的叶惊尘。
从后面，我已无法看见叶惊尘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几乎嵌入刀柄的右手。
下巴尖瘦的马贼终于住口，片刻的死寂后，横戈斧凿刀刻般的双唇微微一动，堆了千层杀气的声音扑面压来：“报名！”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叶惊尘。
叶惊尘临时的战马猛地倒退数步，他本人似乎亦被汹涌的杀气压得透不过气来，稍顿片刻，才能够回答：“叶惊尘。”气势与横戈不可同日而语，却令人欣慰地保持着足够的自尊。
横戈似乎对“小关刀门”已初步了解，知道叶惊尘何许人也，嘴角弯出一缕嘲弄：“跟铁三玩过两手，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叶惊尘：“横杵，是我杀的。”
横戈目光蓦然一厉，身体于瞬间绷成一股锐气，一触即发。
尖瘦下巴复轻声小心地说了句什么。横戈神色才稍稍缓和，声音阴冷：“充好汉，先掂掂自己的份量。”
叶惊尘在横戈毫不放松地压迫下，努力地挺直腰板，一指五具棺材：“令弟尸身在此，里面装满了硫磺，一点火，尸首会炸得粉碎，永世不得超生。”
横戈眼中戾气再度炽盛：“你，在威胁我？！”
叶惊尘不卑不亢：“来了，我没打算活着回去，只求与阁下公平一战，阁下赢，令弟棺椁自当完璧奉上，若我侥幸不败，则请阁下返驾，此事到此为止。如何？”
横戈面颊因怒极而有些扭曲，但他显然有着很强的自控能力，没有发作，很快恢复常态，嘴角弯出一丝嘲弄：“凭你！”
叶惊尘不为所动：“阁下以为击败我需用几招？”不等横戈回答（横戈也没有回答的意思），“十招够不够？我说过公平一战，那么请以二十招为限，二十招内，阁下杀不了我，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稍稍顿挫，补充，“阁下若觉得二十招不够，敬请指教，我自当舍命相陪。”
横戈的表情延续着嘲弄，但我隐约觉得他此时的嘲弄只是一种姿态：“你太高看自己了，铁三都不是我十合之将，当年他想杀你易如反掌，是看你够义气才放你一马，”说话间，尖瘦下巴再次附到横戈耳畔，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横戈目光随即第一次由叶惊尘身上挪开，极具杀伤力地扫过我们，落在关心羽身上，戟指：“你，过来。”
关心羽面孔瞬间变成惨白，娇俏的身体摇摇欲坠。叶惊尘回首，迅速地看她一眼，复向横戈，言辞转为激烈：“她是，我的女人！你先打败我。要是你对你的刀还有信心。”
横戈这一回竟没有被激怒，饶有兴趣地轮流打量叶惊尘与关心羽，那一个小小瞬间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宣布：“行，看你是条汉子，我学一回铁三，‘小关刀门’你可以随便带一个人走，只带一个，不过，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我不由握紧了缰绳，悄然做好策马狂逃的准备，换做我是他，一定会带着关心羽远走高飞，除了她，整个汜水镇都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事实上，她也不值得他留恋。
可叶惊尘是个笨蛋，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关心羽：“放过我们全部，或者击败我。”
横戈忽然纵声大笑，翻身下马：“十招。十招杀不了你个王八蛋，老子拍马走人！”
他的笑声并不刺耳，却令我不寒而栗，随即，我突然明白，他先前是真的不想杀了叶惊尘，可现在，他杀机已定，不会再给叶惊尘任何机会！
叶惊尘随之下马，下马的姿态远不如横刀大气，然后顶着横戈夺人的气势迎上前去，步伐保持住坚定：“请尽力，我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哥替我报仇。”
横戈身后，马贼们蓦然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嚎叫声此起彼伏，延绵不绝，在这千古战场中听得人毛骨竦然。我的每一块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紧起来，此刻只要有一个人先行逃离我一定紧随其后。
叶惊尘的身体比我绷得更紧。他亦怕呢，怕得厉害。
他能不能扛住横戈十刀？我算得上是一个高明的赌徒，让我下注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宝押给横戈。即使没有那令人发疯的嚎叫。
抢先出刀的是叶惊尘，他拖延不起，对峙会将他的斗志迅速消磨干净，而他所恃仗的唯有勇气。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真正地与人决战。他的刀的确很快，是那种简单的明快，摈弃了全部的花式与原则，在同门过招中，大家点到为止，这种简明得近乎粗糙的杀法极不中看，毛病一大堆，可换到战场上，性命相搏，其杀伤力立即显现，足以令稳居同门之首的岳风萍相形见绌，难怪他能护着林阳雨突破铁三围追。先前，我们的确是小瞧他了，这也算是以勤补缺吧？他比我们十二个人加在一起还有刻苦，连伯父都曾感慨，若不是天赋太差，他没准能成为一代宗师。
转眼的工夫，叶惊尘已攻出让我眼花缭乱的数十刀，而横戈却没有拔刀，偌大的身躯仿佛化做粘在刀尖的浮萍随刀疾走，无论刀怎样的快，亦奈何不了他分毫。
差距。连一个外行人都能轻易看出的差距！对横戈而言这场决战只是一场游戏，他在以行动嘲弄叶惊尘的妄自尊大。他不拔刀当然不是没有机会，不屑而已，我虽然不愿承认，却越来越分明地感到：一旦他腰间那柄性状特异的战刀出鞘，叶惊尘顷刻之间便将伏尸于这充满杀戮之气的古战场上，与数不清的孤魂野鬼为伍！
叶惊尘休想回去提他的那个要求了。
而我，竟忘了应该逃走，古怪地想起方才叶惊尘说关心羽是他的女人时，岳风萍的表情。那分明是谋杀者的表情。岳风萍不可能拱手让出自己的爱侣，今日若叶惊尘再创奇迹，赢下横戈，明天他也将莫名其妙地死去。他的宿命已被注定，此刻能像一名英雄般死去或许是他的幸运。
我并不鄙夷岳风萍，他不比大多数的人更卑鄙，我自己也未必比他高尚，可我为叶惊尘不值，他具备了英雄的一切美德，却只能窝窝囊囊地终其一生，死了还要被人耻笑，被当做蠢人的样板警示后人。
横戈的手终于落在刀柄上。疾风暴雨的刀光中他游刃有余，眼角闪过一抹最后的慈悲：“叶惊尘，这是你走开的最后机会。横某刀下不斩好汉，别逼我破例。”
叶惊尘的节奏把握得不错，疾攻之中，声音依然保持稳定：“走了，还是好汉吗？”
“不是！”但可以保全自己和另一个某人的性命，只是不要再让横戈看见，既不再是好汉，下一次见面横戈便不会留情。
横戈话落，刀出，凶光暴泻，辉天耀日，嚎叫声随之暴涨。
暴涨的嚎叫声中，横戈形状特异的战刀如狂澜泻落。
叶惊尘别无选择地横刀格挡。刀与刀在空中驳火。叶惊尘刀折，整个儿被直砸出去，一路口喷鲜血。
我不由猛地闭上眼睛，旋即又忍不住睁开，闭合之间，我以为已经彻底完蛋的叶惊尘却不可思议于空中拧身，如苍鹰侧翼，倏忽翻转，逆势回冲，以半截断刃反攻横戈。
他，所余的惟有勇气，勇气一泄，将无再战之力，因此，只要一息尚存，他便必须出击，要让横戈看见他的勇气，领教他的勇气，即使无法克敌制胜，至少让横戈感觉到压力。
横戈恃仗其绝对强势，不闪不避，圈刀，牢牢把握击点，再度狠狠迎面劈出。
身在半空中的叶惊尘断刃前攻，双足奇妙地以腰劲前折，抢先凳至横戈胸口。略差分毫，双刀已再度驳火，前情再现，叶惊尘再度被猛地砸飞，又喷出一口鲜血。
这一回，横戈不再给他喘息机会，第三刀蹑踪追击，显然想用连续重击速战速决，尽快了结这一场毫无悬念也让他毫无兴趣的决战。
叶惊尘濒临绝境，持刀的右手已麻木至抬不起来，他的能力实在不足以接下横戈三招，横戈给出十招之限太高看他了。
我提醒自己，最后时刻降临，含着泪，暗暗聚马，待他殒命，便夺路而逃。我不能为他分担什么，只好陪他坚持到最后一刻。他不应该看到，他赠送的战马自顾落荒而逃。
就在这一刻，叶惊尘始终紧绷的身躯忽然放松下来，松得海阔天空，说不尽的怡人，就像所有紧张到极点的人在所紧张的事情终于发生的刹那才发现不过如此那样，松出晴空万里的妩媚。
一松之余，他僵硬的身躯倏忽柔软成汪洋大海，轻巧地化解退势，因隙乘罅，敏捷得近乎灵异地顺刀来之势扑入横戈怀中，左手接过断刃，充分发挥其短之优势刺，扎向横戈心口。
横戈毕竟轻敌，大开大阖的攻势无法瞬间细化，被叶惊尘渗透至近身，功败垂成，却纹丝不乱，神奇地于疾进中卸去旧力催生新力，不知如何做到的乍进还退，变势无需丝毫的缓冲，眨眼间重新拉开与叶惊尘的距离，刀花一小，遮起洞开的门户，顺势抹向叶惊尘咽喉。
叶惊尘技逊一筹，被强行甩开，不得已卸力，低首顿挫间，以毫厘之差躲过横戈仓促间出手却仍然威力实足的第四刀。
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叶惊尘此刻的战术思想和方才生死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有效的杀伤必在有效的距离之内，横戈能成为新生代第一高手，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对距离的把握，任他主宰距离叶惊尘不是他三合之将。在此一战前，叶惊尘对距离没有丝毫感觉，更不用说控制，横戈的第三刀本该将他斩于当场，可他不懈的斗志使他在极大压力之下，在最后生死关头豁然突破围困了他多年的境界，从那一刻起，他对力与距的理解与运用升入了我也许永远不能体会的高度。现在，他正力图用自己的距离挫败横戈的距离。
横戈对距离的把握匪夷所思，无论叶惊尘如何变化，他都牢牢地将距离锁定，唯叶惊尘变化之快亦大大地削弱了他的攻击力，总在毫厘之差无法伤及叶惊尘的性命。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第八刀刀刀见血，刚刚晋入全新境界的叶惊尘还略显生涩，转眼间胸前背后左腿右臂已各著一创，却一刀比一刀伤得更轻。突破自我后，在生死间不容发中他对力与距离的理解与把握每一个瞬息都在突飞猛进，虽浑身浴血，了无喘息之机，却越来越见得从容。他毕竟占着太大的便宜，只需躲过横戈十刀。即便似我这般眼拙的人也看出，十刀内横戈很难取胜了！
第九刀劈出，嚎叫声已不知不觉消弭，古战场中的一切似乎也随之静止，仅动的是穷尽横戈全身功力于一击的一道亮丽无铸的刀光，若鸿蒙初开，风云为之失色。
叶惊尘竭尽全力的改变距离也无从削弱此记我平生所见最壮丽的一击，唯有义无反顾地横起手中断刃，硬撼这伟大的一刀，第三度与横戈正面驳火。
沉寂下来的旷野中，骨骼脱臼的声显得格外清晰，叶惊尘如断线风筝般飞出，落在丈外，犹向后踉跄几步方勉强站住，双腿不住地颤抖，表明他的体力已严重透支，而他赖以搏击的左手也软软地垂下，断刃不知飞向何处。
双手全受重创，失力，可他的神情却了无痛苦，且充满着快乐。
横戈没能如一贯地衔尾追击，竟被挫退了足足两大步。他终于受到了叶惊尘反击的压力，不得不给他以喘息之机。而他的信心也在这后退的两步中丧失殆尽。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看明白，只剩最后一刀的横戈已没有可能克敌制胜，赢下这一场决战！
叶惊尘回首，压抑不住心中的快乐：“我明白了！”
话显然是对关心羽说的。他想让她分享他的光荣与快乐，就像那一次他醒来后迫不及待地从潼关赶回来。
然后，他整个儿凝固，如遭雷殛。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关心羽的手，她的手并不孤单，正握在岳风萍的手中。
手与手迅速地分开。
横戈形状特异的战刀同时跚跚而至。
再一次，我猛地闭上眼睛。
你最不愿看到的往往又会忍不住去看，仅仅是一闭，我的双眼又不由睁开，却已错过很多，只看见极尽宣泄的一腿神奇地以不及反应的速度踢在横戈的刀上，刀脱手飞出。叶惊尘满脸暴戾，门户洞开，神情疯狂却无助，充满了末世的味道……
像所有优秀武士的第一反应一样，横戈毫不犹豫地挥拳，在我喊出“十招已过”前结结实实地轰在放弃了抵抗的叶惊尘的胸口。肋骨碎裂声入耳，强弩之末的叶惊尘再一次应声飞出，一路狂喷着鲜血。这一次重重地摔在丈外。
我飞身下马，冲到他的面前时，他已了无气息，魂游化外。我一遍又一遍地轮流探着他的鼻息和俯耳他的心口，希望自己弄错了什么，希望能挽回什么，希望他会再创造一个奇迹重新站起来，我好搂着他的肩头一起放吼高歌着去狂饮一番，告诉他他是一个混蛋，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顶天立地的混蛋……
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我站起来，眼前一黑，几乎跌倒。恢复时，我率先看见的是面前高我一头的横戈，他垂首看着面无血色的尸体，说不出的颓丧。
一圈马匪围在他的身后，不知谁说了一句：“他死了。”
横戈的腰缓缓地挺直，回复睥睨天下的气概，冰冷的目光落在关心羽脸上，锁定。
关心羽无法抗拒，不由自主地向岳风萍身后躲去，岳风萍努力地挺一挺胸膛，声音有些暗哑：“他，已经坚持过十招。”
眼角一丝冷冷的讥讽掠过，横戈：“不许葬他！”转身向战马走去，飞身而上，掉头，猛抖缰绳，一骑绝尘，当先向北方驰去。几名马贼默默上前，接过拉着五具棺材的马车，解开那名被俘的同伙，百十名马贼纷纷拨马，蹄声大作，只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远方。
岳风萍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待横戈马帮完全看不见后，轻声轻气地开口：“我们应该安葬他。”
实足的场面话，横戈不让葬的人他敢葬？岳风华的双簧果然接下：“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老八死得光彩，给我们‘小关刀门’长了脸，我们念他的好，替他建个衣冠冢就是了。”顿挫，补一句，“大家多给他上几柱香吧。”
是呀，多上几柱香，舍此，我们还能干什么？又还会干什么？
我忽然很想看看堂妹的表情，就看了，看见她眼中的悲伤，绝不会比得意更多。
荥阳地方长官尉迟献是尉迟桥的堂叔，尉迟家的股肱重臣，手握五千精兵悍卒，是荥阳压倒性的势力。敢和他叫一叫板的只有薛退甲扶持的“范阳帮”和“河北帮”，他们的帮众倒不比我们多，却清一色是燕赵一带的亡命徒。
尉迟献好赌，是我见过的最好赌的人之一。我见过他三次，和他赌了三回。他不知道我是谁，只知道我赢了他不少的钱，但他赌品不错，从不耍赖。
跟“范阳帮”比，“河北帮”显得人多势众，帮主谢臣锋三十出头，已胖得不成样子，每次我见到他他都在大快朵颐，相信他会越来越胖。“范阳帮”的帮主秦楚好色，男风女色，鱼熊兼好，特别的是他喜欢处女和没被男人碰过的少年，至于美丑反居其次。自从他掐过我的屁股后我就不敢再去见他了。这两帮派相互间并不和睦，甚至水火不容，谢臣锋很乐意把秦楚当晚餐吃掉，秦楚就希望用真正的枪扎进谢臣锋的肛门。
我们“小关刀门”积弱，一向不被他们放在眼里，好在我们离他们远，不招惹他们，伯父亦低调，万事以和为贵，虽各为其主，跟他们两股势力相处得竟也不错。不过，这是在三府没有撕破脸皮下的和平，一旦三府掐起架来，就由不得我们打哈哈了，首当其冲，遭殃的就得是我们。因此，我早就存了开溜的心思，只是明白凭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到别处终难混出名堂，得过且过了。
伯父不是一个像样的门主，连他的嗜好都透着窝囊。他爱洗澡，每天，总有几个时辰是在澡盆子里消磨掉。谢臣锋说他在澡盆子里泡得太久，卵蛋子泡坏了生不出儿子的话不无道理。
虽说没儿子，那泡久了的卵蛋子终究不白给，很光荣地造就出我那个如花似玉的堂妹。
十八岁的关心羽是虎牢关的一朵鲜花，外人不说，我们十三个师兄弟中，大师兄岳风萍和八师兄叶惊尘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岳家撑着我们“小关刀门”的半边门面，伯父早就将岳凤萍视为女婿，叶八不可能不明白自己争不过岳凤萍，按理说早该死了这份心思，可三年前一个自称是“西京帮”林震第三个儿子的半死不活的家伙跑来求助，令叶八获得了一线转机。为了讨好关心羽他肩挑背扛接下了伯父不敢承担的担子，以私人身份护送那个叫林阳雨的重伤号西返关中。那时，我们都坚信他死定了，可他却奇迹般突破铁三马帮的围追堵截，成功地将人送回关中。据说他昏迷了三天三夜，醒过来，什么都不顾地便匆匆赶回来，好尽快告知关心羽他的非凡壮举。至今我都记得他那时候的得意。话说回来，他有得意的本钱，秦楚成天不怀好意地盯着关心羽，之所以没有轻举妄动，我想一定是顾忌着叶八。
叶惊尘并不具备多么强大的实力，即使在我们十三个人中也仅列中游。外面认为他藏拙，可我们光屁股长大的师兄弟，相知有素，他本是孤儿，七岁起跟着伯父，伯父见他勤奋厚道，收他当了第八个弟子。本来他是个老老实实的少年，寡言少语，不合群，一个人苦苦练刀，天资有限，刀就是快些，再没什么名堂。从迷上关心羽起，他才变了，变得不切实际地爱出风头，总想要哗众取宠，反而显得傻乎乎然。促狭些的二师兄六师兄常常拿他开涮，他的反应较慢，总要缓一步才能明白过味来，屡屡着道。三年前，林阳雨事件让他大放异彩，风光到顶点，可随着时间推移，大家渐渐发现他还是从前的叶八，那个平庸的叶八，三流的刀客，他创造的壮举只不过是运气好些。他于是被打回原形，一天天沉默下来。他其实不太笨，只是反应迟钝些，时间一定让他明白，伯父心目中的女婿是岳风萍。关心羽很聪明地应付着他，让他始终不知道她真正中意的也是风度翩翩的岳风萍。
结局我心中有数，关心羽将装做父命难违的样子称心如意地嫁给岳风萍，而叶八会终其一生以为自己才是她的意中人，继续为她肝脑涂地，死而后矣。
可一场意外改变了这样的结局。
一个小小的马帮从北边过来，与我们相遇在镇上最好的酒家“仙客来”。他们一共八个人，为首的汉子不超过三十岁，一望即知绝非善类，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霸道。我们十三兄弟除了落落寡合的叶八全都在场，还有关心羽。
马帮先是探头探脑地窥视关心羽，用他们自己的话不怀好意地说些什么，几杯酒下肚，他们渐渐哄将起来，那霸道汉子忽地起身，过来，毫无道理可言地一把抓起关心羽往他席上拉去，全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我们亦有几分醉意；即便不醉，也受不得这般欺侮。率先动手的是岳风华，他是岳风萍的亲兄弟，对关心羽也颇为动心。然后，不用说，我们两边二十个男人便杀做一团。
霸道汉子手底下着实干净，个对个我们怕没谁能对付他，好在剩下那七个家伙不上台面，我们又人多势众，伤了三五个兄弟总算将霸道汉子斩杀当场。本来我们并没想杀人，可那家伙太过强横，完全不顾死活，除将他格杀之外，我们再没有别的办法将他制服。
他的随从中有两个颇为光棍，见势不妙，夺门而逃，我们给另外几个拼死缠着，没能留住两人，虽觉不大妥当，也来不及深想。片刻之后，不及逃走的马贼只剩了一个活口，还是关心羽从岳风华的刀口下抢出来的。从活口的嘴里，我们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事：霸道汉子叫横杵，河朔巨盗横戈唯一的兄弟。
横戈马帮是河朔最庞大、最凶悍的马帮，铁三马帮只能算他的一支附庸。横戈本人更是新生代三大高手之首。尉迟献手握五千精兵尚且对他畏之如虎，曲意结交，我们“小关刀门”与人家压根就不在一个档次，完全不可抗衡，覆灭命运早早注定！
唉，难怪横杵会那么霸道！
当天晚上，我们十三兄弟就只剩了七个，另外六个机灵的举家南逃，而下面的徒众们更是一哄而散，偌大的“小关刀门”除了关、岳两家的子弟兵，也就剩下个叶八还没有逃了。不过，那也只是时间问题，我都做好了逃的准备，仅仅是看在家族的份上，多挺一会儿罢了，终究还是要逃的。
不能逃的只有伯父，他是一门之主，在这个尚武的时代，不战而逃的帮派领袖会被人看得猪狗不如。他虽然低调，可毕竟不像我们本无多少荣誉可言，他拥有的荣誉足以叫他为之而死。何况，就算他逃，横戈也不会放过他。
伯父一整天没有洗澡了，我们剩下的七名弟子除了叶八全都陪着他看，各自愁眉苦脸地想着何时才是开溜的时机。
叶八说他去探探消息，已半天不见踪迹。岳风华说他探消息是假，乘机开溜是真，我想也不无可能，三年前我能轻易看透他，可现在却无法把握他日渐忧郁的眼神中深藏的想法。
我无聊地留心着关心羽的表情。她的脸色很难看，多半正愤恨着叶惊尘的背叛。在她心中，叶惊尘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岳风华猜错了，关心羽也愤恨错了，叶惊尘没有走，傍晚时分他赶了回来。他回来时，灶上还没有生火，厨子们也逃了，留下的人谁都没有心思吃饭。叶惊尘就像一棵救命的稻草，即管明知他只不过是棵靠不住的稻草，总聊胜于无。他毕竟没有坐以待毙，仍奔走着，令坐以待毙的我们感到希望。
当他意外地出现时，伯父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上去拉住他的手，声音都有些走调：“有什么消息？惊尘。”这是我头一次见伯父失态，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叶惊尘没有去看关心羽，他好似从不在大庭广众下去看她。他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泰然，却没能成功地掩盖住心底的忧郁：“我去见了徐九公，九公告诉我，横戈不是全不讲道理，重信用，一诺千金。我和九公聊了这半天，心里有些数了，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机会说服横戈罢手。”
换一个时间，二师兄和六师兄定会破口大骂叶八愚不可及，可现在他们连说话的劲头都没了，只是泄气地退到了一边：去和横戈讲道理，任谁听起来都是一个笑话。
徐九公就是徐九，只有叶八叫他九公，年轻时是个游手好闲的包打听，老酒鬼，如今他的儿子也接了他的衣钵，靠耳目嘴巴混饭。
伯父显然也大失所望，抓住叶八的手无力地松开，呆呆地站着。
叶惊尘竟看懂了众人的表情，眼角掠过一丝说不清是嘲弄还是自嘲的神色，说：“我不会去和横戈讲道理，相信我，汜水镇没有人比九公更了解横戈，我们一起想出了一个法子。”
伯父的眼中重新闪现出生机，重新拉起叶惊尘的手：“惊尘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我们该怎么做？”
叶惊尘的目光迅速扫过我们六名师兄弟，最后落在我身上，吩咐：“去准备五口棺材，把尸首殓了，活着的那个严加看管，好生款待，明天早晨一起带上，我们在正关外等候横戈。他至迟明天晌午就能赶到。”
我迟疑地看一眼伯父，见他点头，快步走出门去，吩咐下面的人照办，完后赶紧回来，想听下文，谁知叶八已言尽于此：“师父您去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了。”
伯父深知叶惊尘的秉性，虽极想了解他的计划，终究没有强问，忧心忡忡和郑重地：“惊尘，全靠你了。”
叶惊尘低下头，沉默片刻忽地扬首，以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气：“如果活着回来，希望您答应我一件事。”
伯父的目光自关心羽身上一闪而过，她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岳风萍的眉梢也随之挑起。
片刻地沉吟之后，伯父才断然点头：“好，你说。”
叶惊尘依然没有看关心羽，却倏忽又泄了气，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闷一回，说：“还是以后再说吧。”萧索地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夜，我无法入睡。我面临着艰难的选择：是连夜出逃，还是咬紧牙关陪着叶惊尘去冒险。出逃对我这样庸庸碌碌的人而言将毫无未来，而留下却将置身死地。我早已拟定逃走，可叶惊尘带给我一丝幻想的空间，毕竟他是创造过奇迹的人，焉知他不会再创奇迹？
胡思乱想中，我梦游般下床，走出去，到门外才明白自己是想去看看叶惊尘的动静。
叶惊尘也没有睡，披着长衫，独自坐在院门前的长凳上，呆呆地，不知想着什么心事，月光照着他的影子，很挺拔，也很憔悴。
我在他面前站住，他才抬头，看我一眼，过了一会儿，才问：“还，没有睡。”
我说：“睡不着。”停一停，又说，“你的办法不太好，是吗？”
好一会儿，他说：“明天，就知道了。”
我楞楞地又站了一阵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他再度开口，打破沉默：“我不聪明，可也会想事情，你和他们不一样，暗里总帮着我。”顿挫之后，“明天，我只有一成机会，再就是看运气了。我的马你骑去，是匹好马，会帮你离开。你骑它去京城，找林阳雨，把马还他。我看他是念旧的人，会善待你的。”
一直，我都以为他是个颟顸的人，心中除去关心羽和他的刀再也不剩一点东西。这亦是其他所有人的看法。此刻我始明白我们都错得如此可笑：一个会爱得如此深沉如此不顾一切的人一定有着一颗温厚善良的心，他只是将这颗心小心地珍藏起来，不轻易让人看见。
一瞬间，我很感动，也很冲动，脱口而出：“我不走，大不了是死，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他慢慢地站起来，友善地看着我，说：“不值得。”转身，冷冷清清地向卧房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我真的很想大吼一声：“你才不值得！”却终究闭紧了唇。或许，永远不知道真相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翌日清晨，除了伯父坐镇家中，二师兄六师兄和十师兄都称病不出，他们还要做最后的观望。叶惊尘、岳氏兄弟、关心羽和我命人抬着五具棺材，押着仅存的那名马贼早早地来到关前开阔的旷野，等候着名动天下的横戈和他声名赫赫的马帮。
在这千年的古战场，傍着五具黑漆漆的棺材，直有一番说不尽的悲壮，大约风萧易水、壮士不还就是这般景象了。
叶惊尘估计准确，巳时刚到，群马杂踏的蹄声倏忽传来，迅速由远及近。不像我预料中千军万马的场面，来的不过是百多人的马队，且听不出有庞大马队尾随其后。我不由得暗暗舒一口气，这点人马非常有利于我的逃跑。
侧头看眼叶惊尘，他的表情却显得更加凝重，我刚刚放下的心于是再度高悬：横戈轻装而来，恰说明他复仇欲望的炽烈，而对付眼下的“小关刀门”，这百十人足够血洗几个来回。
马帮转眼接近，在丈外“刹”地停住。为首是一名三十出头的汉子，体型罕见的魁伟，比已算得上高大的叶惊尘、岳风萍犹高出一截壮上一轮，骠悍匀称，龙骧虎视，令人为之气短。
毫无疑问，他，就是横戈！
横戈两侧，差着一个马头紧随其后的，正是前日逃走的两个马贼，早知他们是谁，拼了性命那晚我们也不会留下活口。两人中，一个下巴尖瘦的汉子，举手点指着我们，轻声向横戈说着些什么。
横戈面无表情，似听非听，鹰隼般锐利渗人的目光牢牢地锁定突前一个马身的叶惊尘。
从后面，我已无法看见叶惊尘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几乎嵌入刀柄的右手。
下巴尖瘦的马贼终于住口，片刻的死寂后，横戈斧凿刀刻般的双唇微微一动，堆了千层杀气的声音扑面压来：“报名！”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叶惊尘。
叶惊尘临时的战马猛地倒退数步，他本人似乎亦被汹涌的杀气压得透不过气来，稍顿片刻，才能够回答：“叶惊尘。”气势与横戈不可同日而语，却令人欣慰地保持着足够的自尊。
横戈似乎对“小关刀门”已初步了解，知道叶惊尘何许人也，嘴角弯出一缕嘲弄：“跟铁三玩过两手，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叶惊尘：“横杵，是我杀的。”
横戈目光蓦然一厉，身体于瞬间绷成一股锐气，一触即发。
尖瘦下巴复轻声小心地说了句什么。横戈神色才稍稍缓和，声音阴冷：“充好汉，先掂掂自己的份量。”
叶惊尘在横戈毫不放松地压迫下，努力地挺直腰板，一指五具棺材：“令弟尸身在此，里面装满了硫磺，一点火，尸首会炸得粉碎，永世不得超生。”
横戈眼中戾气再度炽盛：“你，在威胁我？！”
叶惊尘不卑不亢：“来了，我没打算活着回去，只求与阁下公平一战，阁下赢，令弟棺椁自当完璧奉上，若我侥幸不败，则请阁下返驾，此事到此为止。如何？”
横戈面颊因怒极而有些扭曲，但他显然有着很强的自控能力，没有发作，很快恢复常态，嘴角弯出一丝嘲弄：“凭你！”
叶惊尘不为所动：“阁下以为击败我需用几招？”不等横戈回答（横戈也没有回答的意思），“十招够不够？我说过公平一战，那么请以二十招为限，二十招内，阁下杀不了我，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稍稍顿挫，补充，“阁下若觉得二十招不够，敬请指教，我自当舍命相陪。”
横戈的表情延续着嘲弄，但我隐约觉得他此时的嘲弄只是一种姿态：“你太高看自己了，铁三都不是我十合之将，当年他想杀你易如反掌，是看你够义气才放你一马，”说话间，尖瘦下巴再次附到横戈耳畔，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横戈目光随即第一次由叶惊尘身上挪开，极具杀伤力地扫过我们，落在关心羽身上，戟指：“你，过来。”
关心羽面孔瞬间变成惨白，娇俏的身体摇摇欲坠。叶惊尘回首，迅速地看她一眼，复向横戈，言辞转为激烈：“她是，我的女人！你先打败我。要是你对你的刀还有信心。”
横戈这一回竟没有被激怒，饶有兴趣地轮流打量叶惊尘与关心羽，那一个小小瞬间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宣布：“行，看你是条汉子，我学一回铁三，‘小关刀门’你可以随便带一个人走，只带一个，不过，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我不由握紧了缰绳，悄然做好策马狂逃的准备，换做我是他，一定会带着关心羽远走高飞，除了她，整个汜水镇都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事实上，她也不值得他留恋。
可叶惊尘是个笨蛋，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关心羽：“放过我们全部，或者击败我。”
横戈忽然纵声大笑，翻身下马：“十招。十招杀不了你个王八蛋，老子拍马走人！”
他的笑声并不刺耳，却令我不寒而栗，随即，我突然明白，他先前是真的不想杀了叶惊尘，可现在，他杀机已定，不会再给叶惊尘任何机会！
叶惊尘随之下马，下马的姿态远不如横刀大气，然后顶着横戈夺人的气势迎上前去，步伐保持住坚定：“请尽力，我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哥替我报仇。”
横戈身后，马贼们蓦然发出狼一般的嚎叫，嚎叫声此起彼伏，延绵不绝，在这千古战场中听得人毛骨竦然。我的每一块肌肉都不由自主地绷紧起来，此刻只要有一个人先行逃离我一定紧随其后。
叶惊尘的身体比我绷得更紧。他亦怕呢，怕得厉害。
他能不能扛住横戈十刀？我算得上是一个高明的赌徒，让我下注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宝押给横戈。即使没有那令人发疯的嚎叫。
抢先出刀的是叶惊尘，他拖延不起，对峙会将他的斗志迅速消磨干净，而他所恃仗的唯有勇气。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真正地与人决战。他的刀的确很快，是那种简单的明快，摈弃了全部的花式与原则，在同门过招中，大家点到为止，这种简明得近乎粗糙的杀法极不中看，毛病一大堆，可换到战场上，性命相搏，其杀伤力立即显现，足以令稳居同门之首的岳风萍相形见绌，难怪他能护着林阳雨突破铁三围追。先前，我们的确是小瞧他了，这也算是以勤补缺吧？他比我们十二个人加在一起还有刻苦，连伯父都曾感慨，若不是天赋太差，他没准能成为一代宗师。
转眼的工夫，叶惊尘已攻出让我眼花缭乱的数十刀，而横戈却没有拔刀，偌大的身躯仿佛化做粘在刀尖的浮萍随刀疾走，无论刀怎样的快，亦奈何不了他分毫。
差距。连一个外行人都能轻易看出的差距！对横戈而言这场决战只是一场游戏，他在以行动嘲弄叶惊尘的妄自尊大。他不拔刀当然不是没有机会，不屑而已，我虽然不愿承认，却越来越分明地感到：一旦他腰间那柄性状特异的战刀出鞘，叶惊尘顷刻之间便将伏尸于这充满杀戮之气的古战场上，与数不清的孤魂野鬼为伍！
叶惊尘休想回去提他的那个要求了。
而我，竟忘了应该逃走，古怪地想起方才叶惊尘说关心羽是他的女人时，岳风萍的表情。那分明是谋杀者的表情。岳风萍不可能拱手让出自己的爱侣，今日若叶惊尘再创奇迹，赢下横戈，明天他也将莫名其妙地死去。他的宿命已被注定，此刻能像一名英雄般死去或许是他的幸运。
我并不鄙夷岳风萍，他不比大多数的人更卑鄙，我自己也未必比他高尚，可我为叶惊尘不值，他具备了英雄的一切美德，却只能窝窝囊囊地终其一生，死了还要被人耻笑，被当做蠢人的样板警示后人。
横戈的手终于落在刀柄上。疾风暴雨的刀光中他游刃有余，眼角闪过一抹最后的慈悲：“叶惊尘，这是你走开的最后机会。横某刀下不斩好汉，别逼我破例。”
叶惊尘的节奏把握得不错，疾攻之中，声音依然保持稳定：“走了，还是好汉吗？”
“不是！”但可以保全自己和另一个某人的性命，只是不要再让横戈看见，既不再是好汉，下一次见面横戈便不会留情。
横戈话落，刀出，凶光暴泻，辉天耀日，嚎叫声随之暴涨。
暴涨的嚎叫声中，横戈形状特异的战刀如狂澜泻落。
叶惊尘别无选择地横刀格挡。刀与刀在空中驳火。叶惊尘刀折，整个儿被直砸出去，一路口喷鲜血。
我不由猛地闭上眼睛，旋即又忍不住睁开，闭合之间，我以为已经彻底完蛋的叶惊尘却不可思议于空中拧身，如苍鹰侧翼，倏忽翻转，逆势回冲，以半截断刃反攻横戈。
他，所余的惟有勇气，勇气一泄，将无再战之力，因此，只要一息尚存，他便必须出击，要让横戈看见他的勇气，领教他的勇气，即使无法克敌制胜，至少让横戈感觉到压力。
横戈恃仗其绝对强势，不闪不避，圈刀，牢牢把握击点，再度狠狠迎面劈出。
身在半空中的叶惊尘断刃前攻，双足奇妙地以腰劲前折，抢先凳至横戈胸口。略差分毫，双刀已再度驳火，前情再现，叶惊尘再度被猛地砸飞，又喷出一口鲜血。
这一回，横戈不再给他喘息机会，第三刀蹑踪追击，显然想用连续重击速战速决，尽快了结这一场毫无悬念也让他毫无兴趣的决战。
叶惊尘濒临绝境，持刀的右手已麻木至抬不起来，他的能力实在不足以接下横戈三招，横戈给出十招之限太高看他了。
我提醒自己，最后时刻降临，含着泪，暗暗聚马，待他殒命，便夺路而逃。我不能为他分担什么，只好陪他坚持到最后一刻。他不应该看到，他赠送的战马自顾落荒而逃。
就在这一刻，叶惊尘始终紧绷的身躯忽然放松下来，松得海阔天空，说不尽的怡人，就像所有紧张到极点的人在所紧张的事情终于发生的刹那才发现不过如此那样，松出晴空万里的妩媚。
一松之余，他僵硬的身躯倏忽柔软成汪洋大海，轻巧地化解退势，因隙乘罅，敏捷得近乎灵异地顺刀来之势扑入横戈怀中，左手接过断刃，充分发挥其短之优势刺，扎向横戈心口。
横戈毕竟轻敌，大开大阖的攻势无法瞬间细化，被叶惊尘渗透至近身，功败垂成，却纹丝不乱，神奇地于疾进中卸去旧力催生新力，不知如何做到的乍进还退，变势无需丝毫的缓冲，眨眼间重新拉开与叶惊尘的距离，刀花一小，遮起洞开的门户，顺势抹向叶惊尘咽喉。
叶惊尘技逊一筹，被强行甩开，不得已卸力，低首顿挫间，以毫厘之差躲过横戈仓促间出手却仍然威力实足的第四刀。
很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了叶惊尘此刻的战术思想和方才生死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有效的杀伤必在有效的距离之内，横戈能成为新生代第一高手，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对距离的把握，任他主宰距离叶惊尘不是他三合之将。在此一战前，叶惊尘对距离没有丝毫感觉，更不用说控制，横戈的第三刀本该将他斩于当场，可他不懈的斗志使他在极大压力之下，在最后生死关头豁然突破围困了他多年的境界，从那一刻起，他对力与距的理解与运用升入了我也许永远不能体会的高度。现在，他正力图用自己的距离挫败横戈的距离。
横戈对距离的把握匪夷所思，无论叶惊尘如何变化，他都牢牢地将距离锁定，唯叶惊尘变化之快亦大大地削弱了他的攻击力，总在毫厘之差无法伤及叶惊尘的性命。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第八刀刀刀见血，刚刚晋入全新境界的叶惊尘还略显生涩，转眼间胸前背后左腿右臂已各著一创，却一刀比一刀伤得更轻。突破自我后，在生死间不容发中他对力与距离的理解与把握每一个瞬息都在突飞猛进，虽浑身浴血，了无喘息之机，却越来越见得从容。他毕竟占着太大的便宜，只需躲过横戈十刀。即便似我这般眼拙的人也看出，十刀内横戈很难取胜了！
第九刀劈出，嚎叫声已不知不觉消弭，古战场中的一切似乎也随之静止，仅动的是穷尽横戈全身功力于一击的一道亮丽无铸的刀光，若鸿蒙初开，风云为之失色。
叶惊尘竭尽全力的改变距离也无从削弱此记我平生所见最壮丽的一击，唯有义无反顾地横起手中断刃，硬撼这伟大的一刀，第三度与横戈正面驳火。
沉寂下来的旷野中，骨骼脱臼的声显得格外清晰，叶惊尘如断线风筝般飞出，落在丈外，犹向后踉跄几步方勉强站住，双腿不住地颤抖，表明他的体力已严重透支，而他赖以搏击的左手也软软地垂下，断刃不知飞向何处。
双手全受重创，失力，可他的神情却了无痛苦，且充满着快乐。
横戈没能如一贯地衔尾追击，竟被挫退了足足两大步。他终于受到了叶惊尘反击的压力，不得不给他以喘息之机。而他的信心也在这后退的两步中丧失殆尽。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看明白，只剩最后一刀的横戈已没有可能克敌制胜，赢下这一场决战！
叶惊尘回首，压抑不住心中的快乐：“我明白了！”
话显然是对关心羽说的。他想让她分享他的光荣与快乐，就像那一次他醒来后迫不及待地从潼关赶回来。
然后，他整个儿凝固，如遭雷殛。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了关心羽的手，她的手并不孤单，正握在岳风萍的手中。
手与手迅速地分开。
横戈形状特异的战刀同时跚跚而至。
再一次，我猛地闭上眼睛。
你最不愿看到的往往又会忍不住去看，仅仅是一闭，我的双眼又不由睁开，却已错过很多，只看见极尽宣泄的一腿神奇地以不及反应的速度踢在横戈的刀上，刀脱手飞出。叶惊尘满脸暴戾，门户洞开，神情疯狂却无助，充满了末世的味道……
像所有优秀武士的第一反应一样，横戈毫不犹豫地挥拳，在我喊出“十招已过”前结结实实地轰在放弃了抵抗的叶惊尘的胸口。肋骨碎裂声入耳，强弩之末的叶惊尘再一次应声飞出，一路狂喷着鲜血。这一次重重地摔在丈外。
我飞身下马，冲到他的面前时，他已了无气息，魂游化外。我一遍又一遍地轮流探着他的鼻息和俯耳他的心口，希望自己弄错了什么，希望能挽回什么，希望他会再创造一个奇迹重新站起来，我好搂着他的肩头一起放吼高歌着去狂饮一番，告诉他他是一个混蛋，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顶天立地的混蛋……
终于，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我站起来，眼前一黑，几乎跌倒。恢复时，我率先看见的是面前高我一头的横戈，他垂首看着面无血色的尸体，说不出的颓丧。
一圈马匪围在他的身后，不知谁说了一句：“他死了。”
横戈的腰缓缓地挺直，回复睥睨天下的气概，冰冷的目光落在关心羽脸上，锁定。
关心羽无法抗拒，不由自主地向岳风萍身后躲去，岳风萍努力地挺一挺胸膛，声音有些暗哑：“他，已经坚持过十招。”
眼角一丝冷冷的讥讽掠过，横戈：“不许葬他！”转身向战马走去，飞身而上，掉头，猛抖缰绳，一骑绝尘，当先向北方驰去。几名马贼默默上前，接过拉着五具棺材的马车，解开那名被俘的同伙，百十名马贼纷纷拨马，蹄声大作，只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远方。
岳风萍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待横戈马帮完全看不见后，轻声轻气地开口：“我们应该安葬他。”
实足的场面话，横戈不让葬的人他敢葬？岳风华的双簧果然接下：“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老八死得光彩，给我们‘小关刀门’长了脸，我们念他的好，替他建个衣冠冢就是了。”顿挫，补一句，“大家多给他上几柱香吧。”
是呀，多上几柱香，舍此，我们还能干什么？又还会干什么？
我忽然很想看看堂妹的表情，就看了，看见她眼中的悲伤，绝不会比得意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