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灯海初见
裴先岐长得非常好看。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有这项优势，因为大家看他的眼神很不一般。稍大一点，他已经能感受到那种眼神惊艳后的“情意”——无论男女。
不知从何时开始，“裴仙子”这个外号渐渐流行起来，意思是他像仙人下凡一般貌美。
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长了一颗极其聪明的脑袋。男人一旦又聪明又漂亮，就容易目空一切，对所谓爱情和所谓追求都鄙夷不屑。
裴先岐也是这样，他有大把的精力要投入在更有意义的天文学研究上，对莺莺燕燕你侬我侬毫无兴趣。他二十多年的生涯里接连跳级，驾轻就熟地考上博士，然后坐火箭般飞速蹿升成“裴教授”，一路驰骋在别人艳羡和惊叹的目光中。
天文台和学校里的同事们都知道，裴先岐不是冰山美人，也没有情感抗拒症，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不需要另一半——反正也没人比他更好看。
然而，只有裴先岐自己知道，在向着科研高峰攀登的过程中，他也曾小小地被石缝中的狗尾巴草迷了眼。
那是十九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
出于多重因素考虑，城市里已经不怎么大张旗鼓地庆祝元宵了，无论是点灯还是燃放烟花爆竹，都对环境及市民安全产生巨大威胁。那一年，S市照例只开放了一条民俗街，沿街点满花灯，从晚上八点开始，每隔半小时统一放一回烟花。
裴先岐第二天要回学校，晚上刚刚整理好行李，就被死党谢景天拉到民俗街赏灯，美其名曰“践行”。
民俗街长快两公里，连着一个矮矮的小山，入口在水平地面上，尽头却在半山腰，沿路所有商户门檐下都挂着红灯笼，手工札的花灯都摆在外面，十块钱到几十块钱不等就可以带走一个。远远眺望，整条街像是一条暖黄色的灯海，喧嚣着蜿蜒进浓郁的黑夜里。
谢景天钻去民俗酒吧里撩妹了。裴先岐因为受不了昏暗嘈杂的环境，独自出来透气。
除他以外，街上游人三两相伴，大都提着灯，唯有他手揣在大衣兜里，兴致缺缺地扫过两边建筑，散漫得仿若一个局外人。
又有男男女女盯着他的脸看，裴先岐拉了拉围巾，遮起半张脸，转身钻进一个卖面具的小铺子里。
店里人很多，面具的种类也很多，孙悟空和小猪佩奇的被摆在了中间，老板正不遗余力地向顾客推销。裴先岐很快就被挤到了角落里，他蹲下身，视线被一张深青色的狰狞面具吸引。
“傩面具。”难得有人对这个感兴趣，老板赶快挤到他旁边，解释道，“民俗中祭祀时戴的面具，你眼光很特别。”
裴先岐笑笑没说话。傩面具大都凶悍狰狞，眼眶瞪得很大，并且向外突出，看上去有点吓人，不符合大部分人的审美，老板见他没有买的意思，悻悻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小店里又来了一波新客，几个女孩一边聊天，一边试戴各种卡通面具。
“你们猜，‘那个人’还在最上面等我们吗？”
“谁？郁藻……”
“嘘，别说她的名字。”戴着花仙子面具的女孩如临大敌，“她爸爸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背了好几条人名，说名字太晦气了。”
裴先岐低着头闷声笑了一下。有些女孩子的迷信，不知道该说可笑还是可爱。
“我猜她应该早就走了，都半个小时了，这么冷的天，傻子才会继续等。”
“那可不一定，你们没发现她特别想跟我们做朋友吗？让她等她就老老实实等着，根本没发现我们在骗她。”
女孩们开心地笑作一团。
花仙子面具下的女孩灵机一动：“不如我们赌一赌，一会儿再到上面瞧一眼，看她还在不在……”
听到这儿，裴先岐才懒散地站起身来，把傩面具戴在脸上：“老板，这个我买了。”
他从面具店里出来，沿着灯海溯然而上。跟方才的散漫不同，现在的他脚步坚定而迅速，仿佛确定了目的地。
裴先岐一路直奔长街尽头，隔了五六米，他就瞧见一颗粗壮的大树，枝上系满红色的许愿丝带，风一吹过，像是飘起了红色的雨。
一个女孩站在树下，冷得直跺脚，明明身后就有店铺可以进去，却始终没有挪开半步。
她太好认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只有她是在等人的状态。也不知道为什么，裴先岐就是很好奇，他很久没有对宇宙以外的事物萌生出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了。
就在这种好奇的趋势下，他迈上最后一级石阶。女孩堪堪侧头看到他，呆住了。
郁藻十七岁，学了快十年的语文教科书，却无法找到任何辞藻去形容这一刻的想法。明明大脑被吓到一片空白，心情却非常复杂。
她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应该是人，站在两三米外的地方，一身黑衣，恐怖得像个前来索命的鬼。可他身后却是一片灿烂斑斓的灯海，他就像是置身在星空尽头，绵延数公里的温柔都缠绕在他一个人身上。
更要命的是，又到了整点，政府统一燃放的烟花忽然在他背后的那片天空上绽开，团团簇簇，点亮夜幕。
这种极致的美丽瞬间冲淡了面具的狰狞，让郁藻突然不知道自己该逃跑还是原地不动。
面具后，一个清冷有磁性的男声忽然响起：“你就是伏地魔女孩儿？”
“啊？”
“不能说出名字的人。”
……什么鬼！电影看多了吧！
郁藻突然觉得，还是跑吧。她后撤一步，还没来得及撒开蹄子，“鬼大哥”忽然捏住下颚，轻轻将面具摘掉，露出细长精致的眉眼，以及右眼角下的泪痣。
郁藻脚步滞住，呆呆地看着他。
“鬼大哥”有点好看——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而下一秒，她余光一瞥就看到了同班同学的身影，赶紧挥了挥手，刚要叫住她们，裴先岐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二话不说把面具覆在了她脸上。
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面具里面还带着这个男人呼出的气温，现在全部盖在了脸上，一种淡淡的木质香调防不胜防地钻进毛孔。郁藻这下彻底僵掉了，她抬起头，发现男人近在咫尺，高大的身体恰好将她遮住，从同学的方向根本看不到她。
“我靠，她居然真的走了。”女同学的声音响起。
“走了才好，谁想跟杀人犯的女儿做朋友呀？省得我们再甩掉她了。”
“哼，还算她有点脑子。愿赌服输啦。”
女孩儿们只在这儿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叽叽喳喳地走了，仿佛不曾来过那样。
裴先岐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
眼窝很深，眼尾微微下压，结合刚才看到的面相，似乎是个不太好惹的姑娘。但此刻只看瞳孔，她好像不生气也不难过，像是经历无数次后的习以为常，眼眸清澈而平静，片刻的涟漪都不曾掀起。
长长的红丝带从头顶上掠过，这双眼睛忽然抬起来，一片了然的神色，问：“你认识我吗？”
“不。”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裴先岐哑然。刚才为了把她挡住，他下意识靠她很近，再低一点头，鼻尖就要碰到傩面具上了。还好隔着一层面具……
可是为什么明明隔着一层面具，他却仍然耳根发烫？
“伏地魔女孩”的瞳孔颜色很浅，折射着红黄两种颜色的光，宛若灿然星辰。
裴先岐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回答：“其实，我不是在帮你。”
“嗯？”
“我只是想把这个面具送给你。”
“为什么送给我？”
“我喜欢星星。”裴先岐鬼使神差地说，“但你的眼睛比星星还要美。”
说完这话，裴先岐自己先愣住了。郁藻眨了眨眼，似乎是反应了两秒，突然把面具狠狠地糊在他脸上，凶悍地吐出三个字：“神经病！”
裴先岐鼻梁吃痛。他刚才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这姑娘温顺吧！
被撩了一下就暴走的郁藻气哄哄地准备回家。
下了几级石阶，她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转过身来，厌世的脸上敛去几分暴躁，下垂的嘴角似乎微微翘起，眼睛里盛着星光，说：“还是谢谢你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先岐站在原地，拳头握紧又松开，他刚才居然疯狂地想停下这一切。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孩的背影融进灯海，心底有点漏风。
像是一颗星星混进了茫茫宇宙，再也找寻不得的那种失落。
后来，裴先岐蹿升的路上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却再也没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睛。他也不怎么会回忆这件小事，只偶尔独自在天文台值夜时，对着漫天星光，会想到那晚绵延的灯之海，然后也只是耸耸肩，抛之脑后。
裴先岐从不逗留。不仅因为他心向科研，还有更隐秘更深重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副傩面具就挂在了储藏室的墙上，落下了年久的灰尘。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有这项优势，因为大家看他的眼神很不一般。稍大一点，他已经能感受到那种眼神惊艳后的“情意”——无论男女。
不知从何时开始，“裴仙子”这个外号渐渐流行起来，意思是他像仙人下凡一般貌美。
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长了一颗极其聪明的脑袋。男人一旦又聪明又漂亮，就容易目空一切，对所谓爱情和所谓追求都鄙夷不屑。
裴先岐也是这样，他有大把的精力要投入在更有意义的天文学研究上，对莺莺燕燕你侬我侬毫无兴趣。他二十多年的生涯里接连跳级，驾轻就熟地考上博士，然后坐火箭般飞速蹿升成“裴教授”，一路驰骋在别人艳羡和惊叹的目光中。
天文台和学校里的同事们都知道，裴先岐不是冰山美人，也没有情感抗拒症，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不需要另一半——反正也没人比他更好看。
然而，只有裴先岐自己知道，在向着科研高峰攀登的过程中，他也曾小小地被石缝中的狗尾巴草迷了眼。
那是十九岁那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
出于多重因素考虑，城市里已经不怎么大张旗鼓地庆祝元宵了，无论是点灯还是燃放烟花爆竹，都对环境及市民安全产生巨大威胁。那一年，S市照例只开放了一条民俗街，沿街点满花灯，从晚上八点开始，每隔半小时统一放一回烟花。
裴先岐第二天要回学校，晚上刚刚整理好行李，就被死党谢景天拉到民俗街赏灯，美其名曰“践行”。
民俗街长快两公里，连着一个矮矮的小山，入口在水平地面上，尽头却在半山腰，沿路所有商户门檐下都挂着红灯笼，手工札的花灯都摆在外面，十块钱到几十块钱不等就可以带走一个。远远眺望，整条街像是一条暖黄色的灯海，喧嚣着蜿蜒进浓郁的黑夜里。
谢景天钻去民俗酒吧里撩妹了。裴先岐因为受不了昏暗嘈杂的环境，独自出来透气。
除他以外，街上游人三两相伴，大都提着灯，唯有他手揣在大衣兜里，兴致缺缺地扫过两边建筑，散漫得仿若一个局外人。
又有男男女女盯着他的脸看，裴先岐拉了拉围巾，遮起半张脸，转身钻进一个卖面具的小铺子里。
店里人很多，面具的种类也很多，孙悟空和小猪佩奇的被摆在了中间，老板正不遗余力地向顾客推销。裴先岐很快就被挤到了角落里，他蹲下身，视线被一张深青色的狰狞面具吸引。
“傩面具。”难得有人对这个感兴趣，老板赶快挤到他旁边，解释道，“民俗中祭祀时戴的面具，你眼光很特别。”
裴先岐笑笑没说话。傩面具大都凶悍狰狞，眼眶瞪得很大，并且向外突出，看上去有点吓人，不符合大部分人的审美，老板见他没有买的意思，悻悻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小店里又来了一波新客，几个女孩一边聊天，一边试戴各种卡通面具。
“你们猜，‘那个人’还在最上面等我们吗？”
“谁？郁藻……”
“嘘，别说她的名字。”戴着花仙子面具的女孩如临大敌，“她爸爸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背了好几条人名，说名字太晦气了。”
裴先岐低着头闷声笑了一下。有些女孩子的迷信，不知道该说可笑还是可爱。
“我猜她应该早就走了，都半个小时了，这么冷的天，傻子才会继续等。”
“那可不一定，你们没发现她特别想跟我们做朋友吗？让她等她就老老实实等着，根本没发现我们在骗她。”
女孩们开心地笑作一团。
花仙子面具下的女孩灵机一动：“不如我们赌一赌，一会儿再到上面瞧一眼，看她还在不在……”
听到这儿，裴先岐才懒散地站起身来，把傩面具戴在脸上：“老板，这个我买了。”
他从面具店里出来，沿着灯海溯然而上。跟方才的散漫不同，现在的他脚步坚定而迅速，仿佛确定了目的地。
裴先岐一路直奔长街尽头，隔了五六米，他就瞧见一颗粗壮的大树，枝上系满红色的许愿丝带，风一吹过，像是飘起了红色的雨。
一个女孩站在树下，冷得直跺脚，明明身后就有店铺可以进去，却始终没有挪开半步。
她太好认了，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只有她是在等人的状态。也不知道为什么，裴先岐就是很好奇，他很久没有对宇宙以外的事物萌生出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了。
就在这种好奇的趋势下，他迈上最后一级石阶。女孩堪堪侧头看到他，呆住了。
郁藻十七岁，学了快十年的语文教科书，却无法找到任何辞藻去形容这一刻的想法。明明大脑被吓到一片空白，心情却非常复杂。
她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应该是人，站在两三米外的地方，一身黑衣，恐怖得像个前来索命的鬼。可他身后却是一片灿烂斑斓的灯海，他就像是置身在星空尽头，绵延数公里的温柔都缠绕在他一个人身上。
更要命的是，又到了整点，政府统一燃放的烟花忽然在他背后的那片天空上绽开，团团簇簇，点亮夜幕。
这种极致的美丽瞬间冲淡了面具的狰狞，让郁藻突然不知道自己该逃跑还是原地不动。
面具后，一个清冷有磁性的男声忽然响起：“你就是伏地魔女孩儿？”
“啊？”
“不能说出名字的人。”
……什么鬼！电影看多了吧！
郁藻突然觉得，还是跑吧。她后撤一步，还没来得及撒开蹄子，“鬼大哥”忽然捏住下颚，轻轻将面具摘掉，露出细长精致的眉眼，以及右眼角下的泪痣。
郁藻脚步滞住，呆呆地看着他。
“鬼大哥”有点好看——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而下一秒，她余光一瞥就看到了同班同学的身影，赶紧挥了挥手，刚要叫住她们，裴先岐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二话不说把面具覆在了她脸上。
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面具里面还带着这个男人呼出的气温，现在全部盖在了脸上，一种淡淡的木质香调防不胜防地钻进毛孔。郁藻这下彻底僵掉了，她抬起头，发现男人近在咫尺，高大的身体恰好将她遮住，从同学的方向根本看不到她。
“我靠，她居然真的走了。”女同学的声音响起。
“走了才好，谁想跟杀人犯的女儿做朋友呀？省得我们再甩掉她了。”
“哼，还算她有点脑子。愿赌服输啦。”
女孩儿们只在这儿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叽叽喳喳地走了，仿佛不曾来过那样。
裴先岐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具下露出的一双眼睛。
眼窝很深，眼尾微微下压，结合刚才看到的面相，似乎是个不太好惹的姑娘。但此刻只看瞳孔，她好像不生气也不难过，像是经历无数次后的习以为常，眼眸清澈而平静，片刻的涟漪都不曾掀起。
长长的红丝带从头顶上掠过，这双眼睛忽然抬起来，一片了然的神色，问：“你认识我吗？”
“不。”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裴先岐哑然。刚才为了把她挡住，他下意识靠她很近，再低一点头，鼻尖就要碰到傩面具上了。还好隔着一层面具……
可是为什么明明隔着一层面具，他却仍然耳根发烫？
“伏地魔女孩”的瞳孔颜色很浅，折射着红黄两种颜色的光，宛若灿然星辰。
裴先岐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回答：“其实，我不是在帮你。”
“嗯？”
“我只是想把这个面具送给你。”
“为什么送给我？”
“我喜欢星星。”裴先岐鬼使神差地说，“但你的眼睛比星星还要美。”
说完这话，裴先岐自己先愣住了。郁藻眨了眨眼，似乎是反应了两秒，突然把面具狠狠地糊在他脸上，凶悍地吐出三个字：“神经病！”
裴先岐鼻梁吃痛。他刚才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这姑娘温顺吧！
被撩了一下就暴走的郁藻气哄哄地准备回家。
下了几级石阶，她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转过身来，厌世的脸上敛去几分暴躁，下垂的嘴角似乎微微翘起，眼睛里盛着星光，说：“还是谢谢你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先岐站在原地，拳头握紧又松开，他刚才居然疯狂地想停下这一切。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孩的背影融进灯海，心底有点漏风。
像是一颗星星混进了茫茫宇宙，再也找寻不得的那种失落。
后来，裴先岐蹿升的路上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却再也没见过那样的一双眼睛。他也不怎么会回忆这件小事，只偶尔独自在天文台值夜时，对着漫天星光，会想到那晚绵延的灯之海，然后也只是耸耸肩，抛之脑后。
裴先岐从不逗留。不仅因为他心向科研，还有更隐秘更深重的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也。
那副傩面具就挂在了储藏室的墙上，落下了年久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