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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父亲的过去
       周六,左晗在和父亲投篮,手臂上的运动手环震动着,告诉她又有电话来了。本来父女俩打算收了球回家吃饭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他们的周末娱乐项目总是在篮球场的灯光亮起来时结束的,好奇看热闹的群众在这个时候也散得七零八落了。

       左晗合身的浅蓝色卫衣配上黑色紧身裤,看上去更像是篮球宝贝。她是球场上的唯一女性,投篮的球技却是让一众穿着背心的大老爷们自叹不如,三分球、带球上篮都畏畏缩缩,再也不敢班门弄釜。

       他们有所不知的是,她的这份逢投必进的绝活,是父亲左志桦从小陪练的成果。陈雅静因此总是笑盈盈“数落”左志桦:“还真把闺女当儿子养了,现在有人陪玩了,高兴了吧。”

       这天,左晗的命中率出奇得低,球场上熟悉这对父女的球友隔了半个球场,回望时都唏嘘吹着口哨。左志桦捡回了球,揽着她的肩,指指旁边的长条木椅。她点点头,两人就偃旗息鼓坐了过去。他们离开后,半片场地很快被一群刚来的十四五岁少年欢呼雀跃着占用了。

       “怎么了,刚工作就碰到不顺心的事了?”左志桦收着球,抹着汗,随口问道。

       初冬的风已然没有了夏日的凉爽,父女俩不自觉地同时双手抱于胸前。

       “爸,你工作那么多年,身边同事有没有辞职的?”

       左志桦愣了愣,很快回答道:“辞职的极个别,主要是对象不在这个城市,为了团聚,又没法直接在系统里调过去,不得不离开公安。”

       “那大多数离开公安的,都是什么情况?”

       左志桦掰着手指:“让我想想啊。我们这代人,和你们不一样,选择了一份职业,往往都是从一而终的,以往退休时同时还敲锣打鼓欢送呢。从我工作到现在,离开的有些是下海了,不单单是离开公安,还是离开了体制。这其中,主动离开的更是数得过来的数目。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不是主动离开得多?”

       左志桦沉重地点点头:“有的是犯了错,‘剥了皮’(警察被免去公职的俗称),有的是倒在了岗位上,能算是主动吗?自己都预料不到。”

       “你有过这样的念头吗?”

       “应该算有过吧,警察也是人,也有害怕、担心的时候。”

       左晗转过身,面向他,认真地问:“只是想想而已咯?”

       她以为父亲会说些“提高觉悟”之类的话,来勉励自己。不想左志桦只是叹了口气:“有时候,容不得多想,多想容易后怕。我们能做的只是活着,活着工作,活着退休。”

       “这倒是和警校里毕业典礼上说得一样,老校长说希望我们‘平安退休’,当时我们还想,刚工作,怎么就和我们提几十年后的事了。”

       “你将来就会知道,警察的日子不是用年来计算的,尤其是刑警。警察的时间刻度是以破了多少个案子,抓了多少嫌疑人来衡量的。‘平安退休’听起来是夸张,但是有数据支撑,平均有五分之一的警察活不到退休。”

       “嗯,看来警察真是高危职业。”左晗觉得不可思议,在她印象中,除了节假日不能陪自己、家长会屡屡缺席,她记忆中的父亲,和其他孩子朝九晚五的家长没什么两样。

       左志桦把目光投到篮球场最远的一个篮框,像是掉进记忆的黑洞,整个人木木地说:“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最怕听到什么吗?”

       不等左晗猜,他就回答道:“最怕听到‘送英雄回家’。你别说,有一次,我差点也‘光荣’了。”

       左晗瞪大眼睛,左志桦肯定地点了点头,表情很严肃。

       “那天,我们去抓赌徒,事先都卯准了,时机一到,就收网。我那时候还年轻,工作大概就两三个月,跑得比谁都快,第一个冲进了门。一进门,就眼前一黑。他们在门口望风的人感觉到了动静,灯一关,没等我抄起警棍,就直接把我用蛇皮袋罩了。”

       “天,然后呢,其他人呢?”

       “我当时被锤得眼冒金星,躺在地上快失去意识了,同事这时候还好赶到了。他们说我血流得到处都是,都以为我不行了。”左志桦指指自己右侧靠近耳朵的头皮。

       伸手翻看,左晗看到隐藏在缝隙里的一道扭扭曲曲的伤疤,大为震撼。

       “你爸命大。就这,缝了八针。当时不觉得什么,甚至于队长让戴防暴头盔都嫌麻烦,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距离死亡也就那么一斧头的距离。”

       “这件事妈居然不知道?”

       “这怎么能让她知道,我醒过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让队长帮忙打掩护,后勤给你妈打得电话说是‘临时安排出差’。”

       左晗捂住嘴笑,笑完了又不免心酸:“爸,看你大老爷们一个,心倒挺细的。这里还疼不疼,不会以后老年痴呆,连我认不出吧?”

       “想什么呢,诅咒我是吧。一开始我骗你妈骗得严严实实,抓毒贩说是抓小偷,抓杀了人的说是抓诈骗的。后来一次收网行动,盯梢的时候,正好你妈带着你去看病路过,你看到我隔着马路就大喊‘爸爸’,把队长吓得赶紧让我带你们离开。从这时候,你妈就知道我工作的危险性了,说什么都让我换部门,否则就和我离婚。”

       这件事情,左晗完全没印象了。爸妈总是相敬如宾的,那次吵架天崩地裂的,她倒是记忆犹新。她记得妈歇斯底里地喊“我不想女儿没了爸爸,我不想当寡妇。”

       左晗哆嗦了一下,记忆里的伤痛让她更冷了。她脖子一扭,忿忿不平地说:“就是你把妈宠坏了,什么都要由她来做主,说一不二的,否则我能浪费一年复读吗?”

       “我说这些,你应该更理解你妈才对。老实说,我也没想到我的工作对你影响那么大,让你也许选择了做刑警。我是想提醒你,做警察尤其是刑警很光荣没错,但是所有需要付出的代价,你真的清楚吗?”

       左晗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报道那天有个女警辞职,各种工资低、加班多、升迁无望的吐槽,我都能背出来了。大不了我单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年轻人啊。”左志桦无奈地苦笑,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可他还是忍不住要说。这些话他很早就想说了,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那么多警种里,女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刑警,“你还是太年轻啊,你看到的只是抓坏人破大案,你看不到的是要和那些肮脏的灵魂或者是没有灵魂的人斗争,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这些我都知道。”

       “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你死我活,没有忏悔,没有同情,甚至没有人性。你会对人性感到恐惧、恶心,对生命感到敬畏或者微不足道,你会害怕、你会发抖、你会绝望,很有可能你还会后悔,后悔为什么不陪着家人过平凡日子非要出生入死。这些代价你真的付得起吗?”左志桦几乎快把自己都说动了,不过昏暗的天色里,女儿没有发现他的眼眶微红。

       “爸,夸大了啊,虽然牺牲和付出肯定是有的,但不至于那么玄乎吧。不过,收获还是有的,否则我都不知道你还很有文采,出口成章啊。”左晗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曼妙的曲线,一个长跑经过她身边的中年男人回头看了眼,哎呦一声被前路的沙石绊了一跤,狼狈地擦擦脚脖子,踉踉跄跄继续往前跑。

       左志桦摇头,很多事情多说无益,没有体验过,再有同理心的人都无法想象,那些听来虚妄缥缈的事情是能够有多真实——真实到让人颤栗,让人不敢回忆。

       左晗这是已经接通电话,是曾大方打来的,依然是简洁的指令,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限你三十分钟,赶到河滨路五十八号海棠公寓四单元,赶不到,你就不用来了。”

       左志桦见她脸色难看,追问下来才知道是女儿的师傅下了个严苛的指令。

       左晗无语,多少有些抱怨:“跑步都达到优秀了他还不满意,处处给我下绊子,四十公里的路,唯一的通道西南高架现在又是红色拥堵状态,他是存心不想让我参加这个新案子。”

       左晗拽着手机看着上面的实时地图缓缓坐下,脑子里盘算着按时到达的路径。

       没等左志桦给她出主意,她“腾”地站了起来,径直跑向场上一个正在打篮球的男孩,这是他们熟悉的球友,车行的年轻技师。他的摩托改装过,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油门轰起来震天响,速度虽比不上跑车,却是胜过大多数汽车,堵车的时候,没有比它更好的交通工具了。